第一百一十一章 番外一;分居(上)
圖書館。
才過午休時間,公共區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學校裡很多人都會在這裡完成小組作業,因此相比不能說話的閱讀區,這裡顯得有些吵鬧。
“是這兩本書嗎?”尤拉拉開椅子坐下。
這張桌子上還坐了三個人,穿條紋毛衣的是國際政治學的布魯諾,他左側頭髮像紅色卷羊毛一樣亂蓬蓬的,是和宋時清同專業的海莉。
聽見尤拉的聲音,坐在裡側窗邊的宋時清微微抬起頭看向她。
兩個多月過去,他頭髮長長了不少,一直沒剪,此時松松地用發繩捆了個揪揪。他五官本身就帶著東方人骨瓷一般的清麗,頭髮稍微留長以後,經常被這群外國人錯認性別。
尤拉沒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今天之前,他們這個學習小組的五個人一直是在線上交流的,今天是第一次線下見面。
尤拉很難形容宋時清給她的感覺。
光看臉,青年的好看足夠跨過絕大多數歐美人對東亞人的臉盲。但只需要短短的相處,靠近他的人就會發現,比起皮囊的招人,宋時清身上有一種很矛盾的,沉靜和惑人交織在一起的吸引力。
“那個,你沒女朋友吧。”尤拉試探著問道。
宋時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電腦屏幕。
她臉更紅了一些,“哦,建築學,那你們的課業壓力很大。或許,如果我想約你去逛逛草坪的話,需要提前預約嗎?或者我們一起去食堂,今天晚上,待會?”
“他沒有。”海莉主動攬過話題,“我早觀察過了,我們漂亮的東方男孩上下學都是自己一個人。”
宋時清是這一屆裡唯一的華國人,又好看又安靜,平時獨來獨往的。聚會叫他只要不是和作業撞上他都會來,不管玩到多晚,他都有時間。
尤拉一驚,心虛地扭頭看向調笑她的海莉,“不不不,我、我,我就是覺得宋長得特別像是電影明星。”
迎著兩個姑娘灼熱的視線,宋時清支著頭,稍微有些無奈。
海莉笑著發出了長長的一聲歎息。
【約定暫時分開一段時間。】
尤拉臉有點紅。
“嗯?”
三人無聲交換眼神,默契地跳過了這個話題,重新轉回小組作業上。
雖然才開學一個月,但建築學的新生已經聚餐活動過好幾次了,誰有戀人,誰還單著,大家都知道的七七八八。
“建築學。”宋時清說道,“我們下學期有一門古典建築學,所以這學期和你們一起上歐洲歷史。”
宋時清的耐心既像是開放的接受又像是委婉的拒絕,沒讓尤拉難堪,如果是一個情商更高的女孩子,就會了然地將話題停留在此處,轉而先談小組作業的事,私下裡再進一步試探。
“我——有男朋友了。”他輕聲說道。
——謝司珩還沒來。
海莉:“你喜歡男孩?——呃,我是說,我從沒見過你的男朋友。你甚至從沒提過他。他已經工作了?還是說他留在了你的國家沒過來?”
尤拉莫名就從這兩個詞中品出了一種伴侶間才有的克制。
沒等他思量出解決方案,熱心腸的海莉就笑著戳了戳他,“這還要想啊,趕緊答應。美人相邀豈能不從?”
宋時清朝窗外看了眼,圖書館後的小路上此時空無一人。掉光了葉子的樹枝上停著幾隻大山雀,正期待地看著不遠處被烏鴉佔領的自動喂鳥器。
她故意搗了搗自己的男友布魯諾,“你當初找我搭訕,都沒用這麽古老的說辭吧。”
宋時清眼睛微彎了下,“謝謝。”
這兩聲,一聲來自海莉,一聲來自海莉的男朋友布魯諾,尤拉因為驚訝張著嘴沒出聲。
【存在分歧。】
哀嚎、肢體、扭曲的人形和永遠蒙著一層灰霧的天空像是一隻冷冰冰沉甸甸壓在宋時清胸口上的惡鬼,咧出森白的尖牙嘻嘻地笑著。
宋時清沒立刻回答,在心裡思考是現在婉拒還是先答應下來,等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再說清楚。
才恢復記憶的那段時間,他的精神狀態很差。當年那些在混混沌沌中,被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有意隱藏遺忘的記憶,鋪天蓋地地湧入他的夢裡。
“我發現——你一直在盯著宋看。”
宋時清看起來倒是很適應這樣的調侃。想想也是,他這樣的人在異國他鄉都能得到青睞,在故鄉自然更受歡迎。
尤拉被海莉弄得滿臉通紅,但還是期待地看著宋時清。
她是胡亂說的,但桌上的另外兩個人都沒有要反駁的意思。
但很可惜,尤拉是個一心撲在詩歌話劇上,沒怎麽和男孩說過話的單純學霸。
宋時清微微垂眼,擋住了海莉好奇的打量。
所以雖然宋時清沒有主動提過自己的感情生活,但所有人都默認他是單身。
布魯諾好笑地拍了拍她的手。
見海莉這麽說,知道她也是建築學的尤拉心底得期望更盛了些。
“不,他也是留學生。最近……”宋時清頓了下,“我們兩個在某些問題上存在分歧,所以約定暫時分開一段時間。”
一定要形容的話……她覺得宋時清像一本上了年頭,記載了無數秘密的舊書。
“怎麽會?!”
宋時清柔和的態度鼓勵到了她,尤拉手指在鍵盤上敲了敲,抬手理了下頭髮。在海莉促狹的目光下,她微微前傾上半身靠近宋時清,“嗯……我是歷史學的,你是什麽專業的?”
宋時清沒辦法控制自己本能恐懼謝司珩的反應。他記得謝司珩的皮被幾百隻惡鬼頂起,龐大地攤開,血肉內髒骨骼攪在一起的樣子。也記得謝司珩像是扭斷草莖那樣,將入侵者碾成血泥平鋪在門外沁台階的樣子。
有時候半夜迷迷蒙蒙,醒來時分不清現在和曾經的時候,宋時清會瘋了一樣地撲上去掐咬謝司珩。
他被那些完全超過活人接受范疇的記憶嚇壞了。
謝司珩總是會握著他胡亂抓撓的手指,皺眉看著他,直到他清醒平靜下來為止。
他好像已經沒有痛覺了,對宋時清弄出的那些傷口一點反應也沒有,反而查了很久的心理谘詢業務,像是怕宋時清真的會崩潰一樣。
他們兩個約定暫時別見面的那天,宋時清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發呆,睡衣被冷汗浸濕,額發散亂地貼著瓷白的側臉。謝司珩坐在桌邊一抬頭就能看見他的位置上翻查資料。
宋時清無聲地偏轉目光,幾乎是在他看向謝司珩的同時,青年也抬起了頭。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謝司珩有些無奈地合上電腦,趴了下來。他眼巴巴地看著宋時清,下巴放在電腦上,兩隻手扒在桌邊。這種像小狗一樣的示弱姿態謝司珩做起來一點違和感都沒有。
宋時清肩膀微微僵了一下。
“謝司珩,我要搬出去住。”
“不想分居。”謝司珩可憐巴巴地說道,“分居的夫妻容易離婚。”
宋時清冷聲,“哦,原來我們兩個還能離婚。”
謝司珩又縮了縮。
仿佛宋時清才是經常欺負人的那個壞東西。
“要多久。”謝司珩問道。
“……”宋時清垂著眼睫,沒回答。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平靜下來,十幾年疊加起來的恐懼,不是幾天就能消減掉的。
那天之後,搬出去住的是謝司珩。
和宋時清之間完全綁定的聯系多多少少地安撫住了這隻不知餮足的惡鬼,所以他決定給自己的小妻子一點冷靜的時間。
只是謝司珩終究是謝司珩,他並沒有徹底地遠離宋時清的生活。
偶爾的時候,宋時清會產生一瞬被人注視著的感覺。
一開始,這種感覺兩三天才會有一次,除此之外,房間裡沒有任何其他痕跡。
但漸漸的,大概是黑暗中的那雙眼睛發現了宋時清的平靜,開始伸出爪子試探。
冰箱裡會多出一兩份水果點心,落到窗台上的枯葉會被清理到院子的角落裡。
宋時清很快就發現了這些細節。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現,繼續該幹嘛幹嘛。
宋時清就像是一隻甩著尾巴的貓咪,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算是正確處理眼前的情況,所以暫且擱置,隨便找一處趴下慢慢地想對策。
但他忘了,犬科生物和他可不一樣。犬科最擅長的是得寸進尺,沒臉沒皮.在它們看來,沒有明確拒絕就是可以撲上去的意思。
於是當天晚上,宋時清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了等薯條的謝司珩。
對方隔著馬路和他對視幾秒,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
宋時清轉身就走,背影特別決絕。
謝司珩並沒有追上來,只是看著他,直到宋時清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裡,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可自那天開始,宋時清碰到他的頻率隨著日期的後退,逐步增加,逐漸規律。
宋時清情緒反覆的時候,他就停一兩天,等宋時清放松了,又撒歡一般地往他面前湊。
他在蠶食宋時清的恐懼和警惕。
宋時清當然知道謝司珩的目的。
時至今日,他仍然會在某刻突然升起針扎一般的寒意,想起謝司珩在展露惡鬼本相時的殘忍血腥。
但既然這個人已經盡量克制他的狡猾低劣了,宋時清也默不作聲地調高了自己的接受度。
“宋,你把大家的內容匯總一下,做個導論。我來結尾,海莉寫評價,布魯諾做格式調整,行嗎?”尤拉問道。
宋時清被她拉回思緒,點了下頭。
此時是下午五點零三分,一整天下來,他們的小組作業基本上進入收尾階段。一切都很順利——如果沒有人姍姍來遲的話。
“天哪!終於找到你們了!我還以為你們在樓上。”
海莉慢騰騰地翻了個白眼,撇著嘴不說話。尤拉和布魯諾此時也默契地裝籠。
宋時清在敲下最後一句話,抬頭看向來人。
站在桌邊的金發女孩應該是叫薩琳娜,是他們小組作業的第五個成員。
從分組建群的那天開始就有事,短暫地參與了一下任務分配,然後再也沒有出現過。海莉甚至打聽到了她的宿舍,但舍友說她半個月前就搬了出去,現在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不得已,宋時清他們四個重新分配的任務。
薩琳娜撩了撩頭髮,“我來晚了是嗎?天,你們都不知道今天的路上有多少車,我差點被擠成肉餅——”
“我們不可能讓你署名的。”海莉重重敲了一下鍵盤說道。
薩琳娜尷尬了一下,“你不用這麽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人?”海莉冷笑了一聲,“說真的,我們的作業裡,沒有一句話和你有關。明天中午十二點是提交期限,你現在出現,不可能是因為你覺得幾個小時足夠完成這樣一份作業,所以‘稍稍’放松了一些。你只是想吃白食而已。”
薩琳娜囁嚅了兩下,有些著急地看向另外三人。
布魯諾不太和女孩起衝突,避開了她的目光,尤拉低頭喝了一口水。
薩琳娜無法,隻好求助般地盯著宋時清,“我這周真的有事。”
宋時清輕聲開口,“你按照任務寫調查嗎。”
“我……”薩琳娜語塞,隨即又軟下了語調,“教授會一定會讓我重修的,求你們了,算我一個吧。”
宋時清溫和但冷淡地,“抱歉。”
海莉揚眉吐氣地抱臂朝後一靠,看著薩琳娜冷哼了一聲。
薩琳娜氣惱地揪緊了手包。
宋時清的余光捕捉到了一點人影,他微微偏頭看向樓下。
果然,小路邊正對著他這扇窗戶的長椅前站了一個仰頭看他的青年。
——是謝司珩。
他穿著灰色連帽衛衣,因為天冷,又在外面搭了一件卡其色長款風衣,年輕帥氣,看上去和來往的路人沒有任何區別。
但此時正是下課吃飯的時候,路上的行人那麽多,在路過他身周時,卻都默契地繞開了一個大圈。
謝司珩朝宋時清彎了彎眼睛。路燈還沒亮,隻建築裡的燈光落了一點在他的眼睛裡,細細碎碎的動人。
手機震了一下,宋時清點開聊天軟件,發現那個已經快兩個月沒動靜的頭像重新跳到了第一的位置上。
【一起吃飯好不好呀~】
宋時清的手指在回復欄上停了下。
裝什麽可愛,一兩百歲的鬼了,一點臉皮都不要的嗎。他以為這幅樣子能騙到誰?
宋時清在心裡小聲碎碎念,手指遲遲沒有落下。
【我定了兩條白鰻,主廚說一條烤一條做煲。】
事實證明,惡鬼最懂怎麽拿捏人心。他好整以暇地一點一點靠近,然後擺好台階,下足餌料,再站在宋時清觸手可及的地方等著他自己送上門。
溫柔,但無法逃脫。
宋時清有點羞惱,既是對謝司珩的,也是對自己的,因為他真的有點想答應。
答應一下也沒什麽關系吧。都兩個月了,總不能一直僵持下去。
可答應了謝司珩肯定會得寸進尺。說不定今天晚上,床上就會多出一只看不見的東西。
宋時清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機放在一邊,收拾東西。
“宋?”
“——嗯?”宋時清茫然地看向海莉。
察覺到他剛才在走神,海莉用拇指指了一下薩琳娜,“這位小姐說,她家有溫泉,如果我們願意在作業上加她的名字,她可以請我們去她家免費玩一個周末。”
被她點的薩琳娜不高興地看向別處,像是覺得這樣解決作業問題,是宋時清一行人佔便宜了一樣。
宋時清眸光閃了閃。
“我可以。”他說道。
兩分鍾以後,站在樓下的謝司珩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震了下。他好心情地拿出手機,點開消息欄,臉上的笑意隨即僵住。
【我和同學約了周末的溫泉。】
周末。溫泉。
這句話翻譯一下就是:未來兩天,我要和外面的野男人野女人好好鬼混一頓。
謝司珩盯著手機上的字,幾乎將它數了一遍。
他抬頭,再次看向那扇窗戶。
坐在那裡的宋時清見他看來,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和他那些同學離開了位子。背影冷淡疏離,怎麽看怎麽讓人恨得牙癢癢。
謝司珩磨牙,像是要用目光將宋時清捆下來一樣。
另一邊,宋時清腳步輕快地跟幾人走上了電梯。
“宋,你心情很好?”一直在注意他的尤拉小聲問道。
宋時清淡笑不語,眼睫微微垂著。
真該把謝司珩剛才又懵又氣的樣子拍下來。
白鰻:謝謝,逃過一劫
明天更下~這個番外有輕微鬧鬼情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