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謝司珩好整以暇地回望宋時清。
他的虹膜是與瞳仁一般的濃黑,乍看上去什麽都沒有,安安靜靜得如同將一潭深水裝在其中。但注視久了,某一刻,你會突然發現,裡面其實是有東西的。
那是無數裹纏在一起,肢體扭曲怪異哀嚎著的惡鬼。它們像是扭動在一起的蛆蟲一樣,填在謝司珩的體內,互相廝殺,互相咒罵,但永遠找不到生路。
宋時清的脊背不自覺朝中間收縮,兩片蝴蝶骨微微頂起單薄的布料。
他太害怕這些惡鬼了。
謝司珩是天生的惡鬼命,自出生那一刻開始就凌駕於這些不入輪回的大奸大惡之徒,天道分權,因而他對這些東西根本就沒有恐懼這一認知。
但宋時清有。
他見過這些東西在謝司珩的血肉中哀嚎的景象,見過幾隻惡鬼扶著謝大老爺的屍骸玩皮影戲的橋段,也見過拿刀剝自己人皮給鬼穿的小廝一邊哭一邊笑。
天道只在意人世間大方向上的穩定平衡,謝司珩能壓惡鬼就好,至於它的道場有多大,留在其中的活人是如何下場——
兩百號人而已,還不夠年前饑荒裡一個縣餓死的。
謝司珩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想將他的手拉開握住——可掐在他脖頸上的力道一點都沒有松開。
宋時清的眸光覓聲慢慢朝牆角堆疊著窗簾的地方挪去。
脆生生的童音從身後傳來,宋時清一抖,遲滯的大腦緩緩恢復運轉。
宋時清倏然拎起謝司珩的衣領,“她為什麽沒有軀體?!”
他們命該如此。
“娘親。”
但謝司珩不是故意要傷害他的,他還活著的時候,從未做過任何過分的事情,後來那樣……只是惡鬼本性如此。
謝司珩略微僵了下。
謝司珩坐起身扶住他,湊上前吻了吻他的額頭,“我以後不會再像之前那樣了,時清別怕我好不好。我們還要在一起很久很久,總不能一直這樣。”
當時他不知道那是誰,現在才明白,那是被謝司珩強行填進他肚子裡的鬼胎。
極度缺氧中,他看不清宋時清的表情,只能察覺到身上人掩飾不住的顫唞。
“謝司珩你這個瘋子,你怎麽不去死……”宋時清喃喃。
有時候記憶混亂,宋時清還會去抱著謝司珩,跟他說自己做了很可怕的噩夢。謝司珩也不點醒他,隻笑眯眯地抱他,繼續說些似是而非的話嚇唬他。
“娘親。”
隻留下宋時清。
他知道宋時清的恐懼,但以己度人,不覺得會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反而享受宋時清嗚嗚咽咽的依賴。
從他為了一口飽飯進謝家大門開始……從謝司珩的母親發現家裡養鬼開始,最後的結局就在天道的注視之下被定死了。
“怕就別看了。”
“咳……”宋時清咳了一聲。
謝司珩臉上的笑意中染上了些戾氣,“時清,我就是因為死了才纏上你的。我要是沒死,就不會有現在這些事情了。”
又是脆生生的一聲呼喚。
謝司珩才被放開喉嚨,此時領口勒緊,不適地咳了兩聲,然後笑了起來,“因為我不想讓它在你肚子裡成型,分你的血肉,與你成為比我更親密的人。”
“你做了什麽?”宋時清轉回頭冷冰冰地看向謝司珩。
他看著那些謝家人一個個地成了那隻狐鬼的食糧,前一天被吃得屍骨不存,後一天人一樣地跟在又長了些皮肉的狐鬼身後叫他“少奶奶”。
是了,人會死,鬼卻可以一直被留著,這樣他與鬼胎之間的親緣關系就會一直存在。
它……她成人形了?
——現在也沒變。
說到底,謝司珩就是沒法再和活人一樣了。
宋時清本能地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和夢中別無二致的女孩,但床尾什麽都沒有。
宋時清很怕,但也是真的想殺了他。
在那裡,潑墨一般的黑色陰影微微晃動,怯生生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宋時清剛才的舉動嚇到了。
思維方式、行為準則,方方面面,人與獸不同,惡鬼與人不同。這樣一隻東西就算是躺在宋時清面前任由他殺,也牢牢佔著主動權。
他想起了自己昏迷前做的那個夢,那個被謝司珩牽著,穿了一身黑色中山裝,乖乖巧巧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時清……”
他看著那些家裡的下人有的死在井裡,有的被生折進木櫃裡,有些發覺了不對的往外逃,吊死在牆頭的樹梢上。但家裡的人一日日隻多不少。
宋時清仿佛生吞了一大團棉花,喉嚨口又堵又澀。
他又怨恨又委屈,醒來意識到所有事情的時候,真想就這樣殺了謝司珩。反正最差不過是回到曾經那般。
宋時清盯著那裡看了幾秒,一動不動。
宋時清的手指戰栗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松開。
他沒辦法心平氣和地接受謝司珩曾經做過的那些事,更沒法容忍謝司珩如今將他困死在人間的手段。
人類在被外界刺激到極致時,是沒法思考的。宋時清腦中什麽都沒有,機械地頓了下,然後緩緩轉頭,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放松了。
宋時清沒有回應,咳得越來越厲害。謝司珩皺眉,摸他頸側脈搏,就在這一刻,宋時清嗆出了一口血沫,濺在被面上,紅得刺眼。
謝司珩的手霎時間一緊。
他仔仔細細的查看宋時清的脈象,企圖從其中發現什麽病症。但宋時清一切都是好好的,無病無災。
他大概就是……被氣狠了。“滾開。”宋時清厭煩地揮開謝司珩的手,轉身想要下床。
他一點都不想再在謝司珩面前露出弱勢的樣子,顯得自己好像在可憐兮兮地求他憐惜一樣。
“你聽我說,我沒讓那小丫頭做鬼。”謝司珩拉住他急切說道,“她沒成人形,總不能就這樣出來見人,我讓狐狸帶她去吃血食了。”
宋時清閉了閉眼睛。所以這人之前依舊在騙他,就想看他又怕又沒法離開的樣子,居高臨下,不知悔改。
“宋時清——”
“我要回國。”宋時清冷聲說道,“別碰我。”
“你最近不適合舟車勞頓。”
宋時清:“是我名義上的女兒未成人形,所以我離不了吧!謝司珩,我是個活人,我會被你那些惡心的手段嚇瘋的!”
謝司珩擋在他面前,沉默了足足有十幾秒。而後他扶著宋時清的手臂微微彎腰,逼視著宋時清的眼睛,輕聲開口。
“我知道,但只有這樣才能讓你一直留在我身邊。”
“我永遠死不了,這個軀體會隨著時間老去死亡,可我永遠是我,所以我永遠會愛你。”
“但你不會永遠活著。”
“從來就沒有什麽轉世投胎,活人的三魂七魄在死後會被打散打亂,所有的一切都糅雜在一起,再重新成形。活人只有此生此世,你死了,這個世界上就不會再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宋時清。我是隻惡鬼啊,宋時清。你不會覺得我能無私到放過你,然後一個人自怨自艾地承受孤獨吧。”
“我就算把你生吞活剝了,一塊肉一口血地咽下去,也不會放過你的。”
宋時清嘴唇微微顫唞。
都到了這個時候,謝司珩本來不想把話說得這麽殘忍的。
但那些說不了對錯分不清情感,混混沌沌的十幾年就是橫亙在血肉上結不了痂的傷口,只有撕開來將裡面的膿血擠乾淨,才能徹底好全。
“你到底對我哪裡不滿意呢?”謝司珩收起了自己剛才沒收住的戾氣,柔和下的語氣,“上輩子……準確點說是以前,我不太清醒,從來沒有問過你這個問題。我記得你一直很害怕,總是在哭。吃飯也不好好吃,會自己躲在角落裡發呆。”
“你不是那種沒有原則隻一味善良的人,我對謝家人的清算雖然血腥殘忍,但那是他們應得的。謝家那時的絕大多數財富,包括旁支的生意,都由狐鬼護著,所以財源廣進。他們的吃穿用度都沾著我和我母親的鮮血。”
“再有就是我們兩之間的事。”謝司珩無奈地歎息,“我那時確實不太正常,強行娶你,能走動的環境也不夠大,把你關在家裡好幾年。但是時清,後來我清醒了以後,跟你解釋過原因。”
他倆命是挺差的。
翻開史書對照年份,謝司珩才死的那段時間,大清的年號是“宣統”……
那幾年被塞到謝司珩這裡的惡鬼豈止上萬,他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在理智盡失的時候去纏著宋時清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但謝司珩以為……那是宋時清能接受的。
活人能接受互相廝殺的惡鬼嗎?
看了好幾年,應該習慣了吧……
謝司珩心下有點煩躁,想了想又有些心虛,“你接受不了我的樣子嗎?就算,就算以前不行,現在也總該行了吧,活人該有的樣子我都有。”
“……你根本,不是哥哥。”
謝司珩的話戛然而止,他先是困惑,隨即覺得荒唐,懷疑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宋時清的聲音。
“時清,你說什麽?”
蒼白俊秀的青年聲線像是才被冰水浸過,“你不是哥哥。你只是一隻,正好有他的樣子的惡鬼而已。”
如果一個人從某一天開始,自身體到靈魂,沒有一處與前一天相似,那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嗎?
宋時清倦怠地朝後靠上冰冷的牆壁,不想再開口說任何話。
謝司珩笑了起來,他似乎在思索。
片刻後他閑散地開口問道,“你覺得‘謝司珩’這個個體的意志,完完全全地被惡鬼的欲念取代了,所以我才會做出某些事情,比如說——把你綁在床上往死裡操?”
宋時清偏頭躲開他的目光,想要離開。
謝司珩一把拉住他,將他拖了回來。
“為什麽?你會對我產生感情,為什麽不許我對你產生情感?為什麽你會認定我後來做的那一切和我本人無關?還是說,在你心裡,那個時代對你產生愛意的‘謝司珩’,不符合你心中光風霽月的形象?”
這些話問得尖刻,生生將宋時清逼到了絕境。
“哥哥就是從來都沒對我產生過愛意。他一直想將我送走,從沒想過讓我留下來。你對我做的那些事只是為了讓我留在謝家,因為你知道外面有百年的戰亂,所以本能保護我而已。”
謝司珩被氣笑了。
“我大大方方趕你走,是因為我早八百年就半死不活了。我從找回謝家的那天開始,就應該是個死人了,只是謝家人用手段給我續了命。我但凡有本事留下你,你就是現在這種下場。”
謝司珩簡直不敢相信。這麽多年來,他在宋時清眼裡原來一直都是個冒牌貨。
憑什麽?
難怪宋時清那麽恐懼,難怪他後來從來不再叫自己哥哥,他還當這是情趣……是當時神志不清,但也不該不清楚到這種程度。
天大的笑話。
謝司珩氣得咬牙切齒,緩慢而冷靜地,“你為什麽從來都不問我?”
宋時清不知道在想什麽,他的記憶從頭到尾還不那麽連貫,謝司珩說的話在他這裡真假參半。
又或許不是參半。
反正那些事情他沒看到,而且謝司珩還有給他製造虛假記憶的前科。
謝司珩看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一時間臉色非常精彩。
宋時清垂下眼,“有什麽好問的,你又不是本人。”
謝司珩低聲,“我就是。惡鬼命連輪回都沒有,從頭到尾都只有我一個。”
宋時清淡淡,“是嗎?”
謝司珩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被故意為難了。
但也不是很確定。
畢竟不太敢現在試探。
怎麽辦?
謝司珩:(德牧轉圈)(焦急)(煩躁)(咬沙發)
宋時清:(抱膝蓋坐在沙發上)(不說話)(不看他)(伸手保護沙發 )(看謝司珩暴躁去咬其他地方)(哼)
不出意外的話,明兒完結(砸碎鍵盤)(振臂高呼)(蕪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