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宋翔大步走出醫院,還沒下樓,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宋翔掏出來看了眼來電人,馬上接起,“喂……你們這就要回來了是吧……好好好,我叫師傅去接你們。”
電話那頭顯然是宋時清的另外幾個舅舅姨姨,宋翔一邊朝停車的位置走去,一邊聽那邊的話。
一開始還是笑著的,不知道那邊說了句什麽,宋翔突然提高了聲音。
“什麽?心臟病?誰說的?”
他拿著鑰匙停在車前,“好好的怎麽會疑似心臟病呢?是不是醫院想多賺點錢,瞎胡扯的啊。”
“我們家又沒有心臟病的家族史,小妹她自己年年去體檢,從來都沒啥事的,怎麽突然……好、好,我打電話問問。”
掛了電話,宋翔下意識抬頭看了眼縣醫院的住院樓,眉心擰的死緊,手下快速撥通了宋悅的電話。
——
鈴聲猝然在病房中響起。
她的狀態很不對勁。
宋時清的名字像是一根針,刺進了宋悅最不能碰的地方。
小護士在她接電話的空隙走到窗邊,唰一聲拉開了了窗簾。
小護士緊張地交代情況。
宋悅捂住胸口,唇色白得像是紙一樣,拿不住的手機掉到了被子上,咚得一聲。
小護士好奇地觀察了一下,感覺宋悅的反應有點像警匪片中,在逃亡路上聽到警車動靜的罪犯。
“病人,病人她現在說不出話,我已經叫了醫生。您先別太著急。”
宋翔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宋悅粗暴打斷。
聲音將床邊的小護士和另一邊的宋翔全都嚇得驚了一跳。
看見來電提示,宋悅頓了頓,接起電話。
“剪了啊……”
她也沒入行太久,緊張到不行,跟宋翔交代的聲音都結結巴巴的。
站在床頭換垃圾袋的小護士被她嚇得後退了一步,而後才反應過來,笑著拿起手機,遞給了她。
小護士就只見剛才還沒什麽精神的宋悅一霎時繃了起來,“時清怎麽了?!”
“好,好,麻煩你……”
私人醫院的醫生向來富余,不多時,就有兩個醫生衝了進來。
宋翔滿腦門問號,“什麽疼不疼的,他又沒和人打架,身上能有什麽痕跡。”
“為什麽要剪!不能剪!特別是他現在回去了——”
宋悅幾乎於同時間睜開了眼睛,一下子驚坐起來。
寒意順著流經心臟的血液蔓延向全身。
她住的是私人醫院的單人病房,小護士隻用照顧她一個病人。所以拉完窗簾以後,徑直站在了旁邊等,準備問問她早上想吃什麽。
“你、你確定時清只是低血糖?……他身上……他身上有沒有什麽痕跡?有沒有說哪裡疼,有沒有說他這兩天在老家碰到了什麽人?”
宋悅像是還沒有徹底清醒般,目光閃爍地看了小護士好幾眼才緩緩伸手,接過手機。
宋翔:“唉,咱們家這段時間怎麽回事。先是媽,後是你,昨晚小清和小檸也是。”
短短三天,她整個人瘦了五六斤不止,兩邊的臉頰都凹陷了下去,神情是神經質般的猶疑。
說完他又沒忍住翻起了舊帳,“不是我說你,你既然這麽怕時清被人欺負,就應該早點讓他把頭髮剪了。你看他現在,剪了頭髮,清清爽爽的,多招小姑娘喜歡,是不是?”
“沒有……”她朝窗戶看了眼,又收回目光,“只是心悸,醫生說要留院觀察一下,暫時沒辦法回去。”
但宋悅卻像是在陰處待久了的動物一樣,下意識畏縮了一下。
“沒怎麽沒怎麽,就是昨晚小檸眼睛撞到了,他和他那個同學送小檸去醫院,沒吃晚飯,搞得有點低血糖。你別激動,醫生說了,什麽事都沒有。”
宋悅死死攥住手機,眼珠在眼眶中微微顫動。
可沒有人注意到,宋悅在大口喘熄的同時,眼睛一直死死床邊無人的沙發。
小護士衝上前,趕緊按鈴叫醫生來。
“你讓他把頭髮剪掉了!!”
“宋悅?宋悅!”宋翔急了,大叫道。
“大哥。”
病房裡一下子敞亮起來。
他就不該心直口快,在這時候激宋悅。
宋翔趕緊安撫她。
宋翔自責。
“誒,是我。”那邊宋翔大著嗓門,聲音裡聽得出擔憂,“我聽二子說,你心臟出了問題?”
宋悅厲聲問道,尾調幾乎尖利。
宋悅絕望地看著那團糾纏著的黑影。
“我……”
她發出了一個氣音,但最終沒有說出完整的祈求,意識就被無盡的黑暗再一次地拖進了那個她在近二十年中,回顧過無數遍的夜晚。
——畢竟,【它】沒心情聽偷竊者的哀求。
·
十八年前,塗山縣。
宋悅拉住一根攀在石壁上的藤蔓,踩著腳下高低不平的小路,朝大山更深的地方走去。
彼時她已經懷孕五個多月,雖然沒到爬不了山的地步,但已經有些行動不便了。
可她腳下分毫不停,徑直走上了雜草叢生的石板路。
兩邊樹叢中,偶爾隱約露出矮房子的一角,昭示著這裡曾經也是個有人居住的地方。
天色漸暗,宋悅越走越深,終於在踏上一片高地以後,一座年久失修的宅子,在好幾棵木桶粗細的桑樹後顯露了出身形。
——宋悅終於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躬身捂著小腹喘熄起來。
在她的口袋裡,藏了一張宮內死胎的報告單。
塗山縣是個小地方,周圍的村子更是。上午發生的事情,下午就能傳遍十裡八鄉。
宋悅先前從未意識到這一點。
直到昨天,她從衛生所做完檢查以後渾渾噩噩地回家,下午,就有人帶著看好戲的表情,不懷好意地聚到了宋家門口。
【一個妮子天天想著賺錢,這下好了,男人不要她了,孩子也死了。】
【心氣高哦,就是這樣。我聽說啊,她以後也生不了嘍。】
【那賺錢有什麽用?哪個男人還要她。】
【還不如那個小三呢,找到了個好老公。】
他們看似只是在閑聊,但句句字字生怕在房子裡的宋悅聽不到。
女大學生、女老板、年紀輕輕在省城買了大房子。
種種名頭,壓得村子裡的人喘不上來氣,他們強忍著妒忌,強壓著心裡的不甘,終於逮到了這次的機會。
宋悅紅著眼眶,抬頭看了眼在夕陽的余暉中格外陰冷的宅子。
她其實並不一定要一個孩子。但村人說的沒錯,她就是心氣高,就是凡事爭先,那些人要笑她,她偏不給他們機會。
宋悅忍下小腹的隱痛,跪坐在了宅子前的空地上。
她拉開鼓鼓囊囊的背包,將裡面的香燭、瓷碗、紅印白面餅和一條長竹筒拿了出來。
在現代醫學的解釋中,造成胎停的原因多達幾十種。
但在某些人看來,死胎的唯一原因,就是母體腹中的孩子,沒了“生魂”。
解決的方法當然也有,再招一個生魂納入腹中就是了。只是這樣生下來的肯定不是原先那個孩子。
絕大多數人是不在意的,畢竟能被招到的“生魂”,大多虛弱,混混沌沌,要麽即將消散,要麽快入輪回。被生下來以後,前塵盡忘,就是她們自己的孩子。
宋悅也是這麽想的。
但古書中的案例太少,讓她完全沒有去深入去思量。
“生魂”是活人才有的,人死三刻,生魂就散了。
塗山深處的居民早在五六十年前就已經全部搬離,這裡也沒有才死去的人。
——她卜算出的這裡,憑什麽殘一縷經年不散的生魂?
有誰生前死後地纏著這縷生魂的主人,死死咬住他,像是野狗咬住肉一樣不願松口,偏要他存著上一世的記憶重活?
宋悅點燃了兩根蠟燭,放在前方。
風不知不覺停了,火光自下而上地照亮了她的臉。
她沉默地拆開紅印白面餅。
這種餅子裡麵包了白糖,專供鬼神,活人一般不吃。
宋悅將五塊餅擺成寶塔狀,最後去拿那個並不起眼的竹筒。
才打開竹筒的蓋子,一股很難形容的腥香就彌漫了出來。這是宋悅的指尖血裹寺廟的香灰做的線香。
宋悅拿出四根,抿唇,沉默了很久。
三根敬神,四根拜鬼。這四根點燃,她就會有一個孩子了。
但同時,她也斷了那縷生魂的輪回機會。
如果……
不,她肯定能給自己的孩子很好的生活。
宋悅一咬牙,點燃了四根香。
橘紅的火點在香頭亮了一下,隨即一縷細細的灰白煙氣,緩緩朝著前方浮動而去。
“颯——”
霎時間,空地上突然卷起了一陣狂風,將地上的落葉碎石全都吹得撲向了宋悅。
宋悅下意識擋住眼睛,朝後仰了下。
怎麽回事?
她心裡七上八下的。
但很快,她就發現,雖然狂風不休,吹倒了蠟燭,但引魂香的火光卻微弱但堅定地燒了下去。
——最終,那一截香灰斷在了最上面的紅印白面餅上。
按照記載,這就是引來了生魂的意思。
宋悅怔怔看著餅子,少頃後撲上去抓起來就往嘴裡塞。
她舌根處一陣苦澀,不知道為什麽留下大顆大顆的眼淚來。
她的前方,幾棵百年的老桑樹在大風中狂亂地扭動枝乾,樹枝樹葉啪啪打在老宅的外牆頂上,砸下數片瓦礫。
——像是什麽東西在察覺到自己的珍寶被偷走以後,山雨欲來的暴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