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蓋頭四角的魚型鈴鐺輕輕晃動,發出悅耳的響聲。宋時清卻渾身冰涼,一動不敢動。
是那個東西。
雖然看不見全貌,但宋時清就是清楚地知道,抱著自己的東西,是它。
【少爺可來了,太太等您許久了。】
【可不是,太太等的剛才都睡著了。】
【小夫妻……嘻嘻】
那些個剛才給宋時清梳洗打扮的姨婆迫不及待地說好話,高高低低的尖細聲音逐漸失去了活人該有的腔調。
像是空氣當中的蜘蛛絲,無形無相,卻能惡心地纏在人身上。
宋時清死死攥著那一根竹管,仿佛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時清,是這樣嗎?你在等哥哥?】它笑著問道,輕輕磨蹭宋時清的鼻梁。
它們想要讓宋時清留下來。
他就像是一隻已經被逼到角落的小獸,面對著比自己龐大出百倍的怪物,細細地發著抖,但眼睛還是盯著下方似是能讓自己逃離的空蕩,妄圖脫身。
未知的恐懼捏住他的心臟。
很幸運,現在,它正處於前一種狀態中。
他得,跑。
宋時清一驚。
所以——抓住他,抓緊他,將他的手腳都桎梏住,將他完完全全地困在軀體中。
大手隔著嫁衣抓上宋時清的小腿、手臂、腰側、肩膀,將鮮紅的綢緞抓出皺褶。
——宋時清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在被一個人抱著。
他被一隻像是無數屍體彎折堆疊而成的惡鬼抱著。
透過蓋頭下方的視野,宋時清看見那些手臂扭動著抬起,停在自己大約是肩膀的位置。
身上的觸感一層一層地堆積著驚懼,終於,在一隻手想要環抱住宋時清的腰時,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掙扎了一下。
窒息的安靜蔓延開來。
他本就是要嫁給惡鬼的新娘,宋時清是它的愛人。
古時候,大家族的女孩子總被要求性情穩重,走路自然也要穩。出嫁之日,蓋頭邊緣的穗子,最好一點都不要動,安安靜靜的,象征婚後穩穩當當。
但他身上沒有帶火柴和打火機。
就像他在夢裡看到的一樣,這隻惡鬼有時候有思想,有時候又會完全陷入扭曲瘋狂中。
而是很多很多的人。
而且,而且就算他點燃了引路香又能怎麽樣呢?這些東西肯定不會讓他逃離的。
所以,它伸出手,饒有興味地捏住了四角的魚型鈴鐺,讓它們停止晃動。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這樣可能會激怒這隻惡鬼,但本能中,他根本沒有辦法克制住自己的身體反應。
什麽都沒有發生,可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蓋頭上覆下了一片陰影。
它還能維持理智,但身上糅雜著惡念的肢體如同未開化的獸類,完全憑借最底層的欲望行事。
可宋時清不知道它在幹什麽。
他並不知道,自己頭上的蓋頭,正隨著他這一個動作微微晃動。
宋時清根本不敢想象那些女鬼是什麽表情。
我可以跟他說話嗎?就像影視劇中展現的那樣,跟它談條件,讓他放了自己。
悶悶的一聲,在詭異的寂靜中鮮明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
但這種惡鬼,真的能和活人平等地達成交易嗎?
四周努力想要營造喜慶氛圍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
宋時清想繼續躲開。
——下一刻,他被人拍了下後腰。
宋時清艱澀地擠壓自己所剩不多得思維,想從其中找到破局的辦法。
腰上的那隻手一點一點退開了。
他們和諧共處,早早商量好了瓜分自己的方案,狎昵又滿足地觸碰著自己身體各處,只等時間一到,就撕開他的衣服,共享饕餮盛宴。
那東西湊到了宋時清面前,貼近的五官將蓋頭頂到了宋時清的皮膚上。布料擋住了一部分陰冷的寒意,宋時清緊咬牙關,極力抑製顫唞。
【時清想說什麽?】
宋時清突然意識到,抱著他的這個東西,現在是“有理智”的狀態。
幸好那些東西給自己蓋了這張蓋頭,否則他都不敢想象自己現在要怎麽面對那些會露出本相的東西。
【沒點規矩。】它哼笑,【時清再這樣,待會就要吃點苦頭了。】
宋時清腦中模糊地閃過了一個念頭。
它的腔調,好熟悉。但仔細在腦中搜索,這個念頭又像是在陽光下蒸發的雪,很快消失了蹤跡。
可即使這樣,這一點點的熟悉還是給了宋時清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
“你可以,放了我嗎?”宋時清輕聲問道。
沒有回應。
它沒有呼吸,不說話的時候,宋時清身邊就像是什麽都沒有一樣。
宋時清緩緩地說服它,“我們可以做交換,只要你願意放了我,我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怎麽交換,時清想和哥哥換什麽?】
宋時清默不作聲。
它新奇地笑了一聲,抱著宋時清緩步朝外走。
宋時清看不見,只能聽到一聲連著一聲的腳步聲,那些姨婆先兩人一步走到門口,撩起簾子,呆立在兩邊。
但他不知道,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他。
沉黑沉黑,裡面是猶如實質的怨毒和冰冷。
宋時清不知道。
他還以為抱著自己的東西真的可以交流。
“……我,我不想嫁給你。”
“我不認識你,我也不可能是你的妻子——”
【磕——磕——】
指甲摳進木頭的抓撓聲響起,宋時清一噤。
抓在他手腳上的力道微微加大,一開始只是讓宋時清覺得不安,逐漸的,那力道大到讓宋時清感覺到了疼痛。
他要捏碎我的骨頭嗎?
在腦中冒出這個念頭以後,宋時清陡然掙扎起來。
蓋頭歪斜,下一刻,宋時清對上了一雙近在咫尺的,巨大的帶著血絲的眼睛。
——宋時清僵住了動作。
原來,它一直用這麽多雙眼睛看著他。
它看著他微微蜷縮的手指,看著他因為緊張繃起的的腳面,觀察垂在他頸側的微微顫唞的金鏈……
它不想錯過宋時清任何細微的反應,所以分出了了這麽多雙眼睛,這麽多個長相不一,但神情皆是狂熱陰鷙的頭顱……
宋時清突然捂住嘴,難以抑製地乾嘔起來。
它垂眼,看著宋時清彎折脆弱的頸項,伸手,將那張紅蓋頭調整好。
宋時清的身體抽搐都被固定在它的手下,微弱得讓人憐惜。
它笑了一聲,低頭在宋時清發頂上輕輕吻了幾下。
【時清不想離開哥哥對不對?】
宋時清滿臉都是眼淚,耳邊嗡鳴成一片。他什麽都聽不見,也什麽都回答不了。但生理性自我保護機制落在它的眼中更像是一種默認。所以它自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時清只是想不起來……以後會想起來的,很快。】
雨在凌晨一點時停下,山地處的路還是泥濘的,這種路況,明天肯定沒法把棺材抬到下葬處。
宋翔看了天氣預報,確定明天沒雨,謝天謝地的同時,趕緊讓人去買了好幾麻袋的白石子,準備墊出一條路來。
現在正帶著工人趕工。
因此,外面窸窸嘩嘩的一陣,吵得人根本睡不著覺。謝司珩的手機在他枕邊一會亮一下一會亮一下。
終於,謝司珩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回頭看了眼宋時清。
他身後處的被子不明顯地隆起一點。
很好,今天很乖,沒有認床也沒有蹬被子的跡象。
謝司珩滿意地將自己這邊的被子往宋時清那邊堆了堆,輕手輕腳地下了行軍床,朝外走去。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高處,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只見鎖屏界面上,赫然已經有了二十多條未讀消息。發消息的全都是一個人——文物修複小張。
這人是謝司珩找到,清理那張染血婚契的朋友。文物修複專業的高材生,現在正在某省級博物館上班。
謝司珩臉上的笑意淡了點,點開消息,正準備看看婚契上,和宋時清並列的另外一個名字是誰時,眸光卻是一怔。
【你給我打個電話。】
【好怪,好怪,你給我的到底是啥啊】
【謝司珩你別是在玩我吧】
謝司珩莫名其妙。
他看了眼時間,直接打了個視頻電話過去。
還沒過三秒,那邊的熬夜專業戶就給他接了起來。
屏幕上,先是一隻手調整了一下鏡頭位置,隨即一個扎著低馬尾,臉上帶著護目鏡的女人皺眉看了過來。
“學姐。”謝司珩笑著打了個招呼。
張學姐扯下了護目鏡,隨手抓了抓自己鳥窩一樣的頭髮,表情特別古怪。
就是那種“我好像搞到真男同了,但他是個變態”的糾結表情。
謝司珩茫然,“嗯?”了一聲表示不解。
“你——算了,你自己看吧。”
張學姐站起來,走到一邊,將鏡頭對準了還沒有完全晾乾的婚契。
在經過清洗和平鋪以後,褐黃色的紙張看起來更大了。
謝司珩順著她的動作看過去,目光在觸及宋時清名字邊上的那行字時,突然凝住。
【謝司珩】
那上面寫著的是【謝氏長子謝司珩】,清清楚楚,字跡清晰,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空氣中好像有一根針,緩慢冰冷地插進了謝司珩的腦海。
他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理智被巨大的荒謬感覆蓋,無法理解眼前看到的東西。
張學姐將木板轉了一下,拿開上面的刷子。
鏡頭偏移間,謝司珩看到了旁邊整整四盆洗下來的血水。
“……”張學姐沉默了很久,看看婚契,又看看手機,難言地問道,“這玩意是你自己寫的?”
“……怎麽可能。”謝司珩低聲。
他眉心一抽一抽的疼,好像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張學姐沒察覺他的異樣,晃了晃木板,“那這是怎麽回事?”
謝司珩也不知道。
在離開學校的那天,宋時清說在窗外看到了鬼影。所以從始至終,他們都很自然地認為,這張婚契,是那個東西送來的。
所以這上面一定寫著那東西生前的名姓名,如果能通過名字找到那東西的骸骨,應該就能請人屏蔽那東西對宋時清的感知。
謝司珩想得很好。
但他從未想過,這上面寫的會寫著他的名字。
怎麽會這樣?
這東西真的是纏著宋時清的惡鬼送來的嗎?
會不會是別人的惡作劇?
可誰又會開這種沒有必要的玩笑呢?
各種各樣的念頭在謝司珩腦中糾纏,他腳下踉蹌了一步,抬手捏了捏眉心。
“學姐,”謝司珩扯出一個笑來,“我問下,這張紙,是新的還是老的?”
“肯定是新的啊。”張學姐毫不猶豫。
謝司珩看向她,“為什麽?”
張學姐皺眉,“製式不對。你一直說這是婚契對吧,其實它應該叫聘書。”
“三書六禮中的三書,包括聘書、禮書、婚書,兩家商定下孩子的姻緣後,由男方家寫下聘書送往女方家。這張完全不對,正經的聘書上不僅該有婚姻雙方的家世、出生年月,還應該寫明兩家當前的居住地。”
“還有這裡。”張學姐點了點媒人簽名的地方,“應該按手印。更何況這上面還寫了你和你同學的名字,怎麽可能是老東西。”
說完她又很小聲地補了一句,“紙張摸起來倒像是老的。”
謝司珩眼前一陣眩暈。
他仿佛踩在了一片黑暗的邊緣,再向前一步,就能踩進一片自己從來沒有踏足的領域。
這張婚契上當然沒有謝司珩和宋時清的住址。那個時候,住址是跟著父母親族走的,他們一個是死人,一個早就找不見了父母,哪還能有住址。
再說應該印在名字上的手印。
誰說那張婚契上沒有?
他們名字上用血印下的指痕,不是在清洗的過程中,融進了那幾盆血水嗎。
是,這就是張婚契。
活人結親下聘書,死人,當然只能結契。
謝司珩太久沒有給出回應,張學姐終於覺察出了不對。
“你怎麽了?這玩意真不是你自己做的啊。”
謝司珩強忍不適,“我做這個幹什麽?”
學姐:“那……你知道是誰做的嗎?我看那上面的血像是真血,誰能跟你們開這種玩笑啊。。”
“……誰知道呢。”謝司珩勉強露出一個笑來,“行,這事就先這樣,多謝學姐,回頭我去r城請你吃飯。”
說完,也不等張學姐回應,他乾淨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謝司珩捂住額頭朝後踉蹌幾步,後背一下子撞在樹上。
樹葉上兜不住的水簌簌落下,撲了謝司珩一臉。
不對,哪裡都不對。
謝司珩想道,怪異的景象堵在他的腦中。
那張婚契就像是一條鎖鏈,有人在他耳邊輕聲漫語地告訴他,宋時清是他的,早就是了,這輩子生下來就是。
今天正是吉日,快去帶他回家啊。
快去啊。
【大少爺,太太在等著您呢。】
從未有過的迫切愉悅感一陣一陣地湧上心頭,謝司珩陡然捏斷了一根樹枝,借著粗糙的斷口抵住手心,借由疼痛將將恢復了一點理智。
得回去跟時清說這件事。
謝司珩強忍著腦中那些突然衝進來的雜亂聲響,回到他們兩原本睡著的地方。
“時清,醒醒。”
謝司珩的手壓在隆起的被子上,直接,將被子壓塌了下去。
謝司珩:……
他盯著凹陷下去,毫無支撐的被子,片刻後,緩緩將其掀開。
一個由茅草扎就的人形躺在那裡,沒有五官的光滑頭臉,空洞地與謝司珩對望。
【太太來了。】
【快,快都讓開,少爺接太太回家了。】
轎子落地,宋時清很輕地朝前面伏了一下。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將蓋頭拿下。
他就這麽如同木偶般坐在轎子中,任由那東西將自己帶到這裡。
好可憐。
真可憐。
時清被他嚇得不會動了。
像是一隻應激的小貓一樣。
它撩開簾子,抱出宋時清,沒忍住低頭在大概是宋時清臉頰的地方親了親。
宋時清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生理性眼淚沾濕睫毛。
【太太害羞了嘻嘻。】
【待會少爺還要和太太洞房花柱,可不能害羞。】
洞房……
宋時清攥緊了嫁衣下擺。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一定會在床上瘋掉的。
直到現在,宋時清也依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被纏上。
他明明只是回老家送姥姥最後一程,就莫名其妙地被這隻惡鬼纏上了身。它在夢裡對自己為所欲為,
更窒息的是,這東西就像是認準了他一樣,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更換目標。
輕柔的吻落在了宋時清緊繃到發白的手背上。
它掰開宋時清的手指,和他十指相扣,這糾纏如果發生在兩個活人之間,該是親昵纏綿的,但它幾乎有宋時清兩個高,握住宋時清手指時,更像是一頭畸形的,摘人欲噬的獸類。
【不怕,時清不怕,很快的。】
宋時清不懂,很快什麽?很快殺了他嗎?
但抱著他的東西很快給出了回答。
【等時清與哥哥締結姻緣以後,就會想起以前發生的事情。一點都不痛,不用怕。】
它朝裡面走去。
曾經出現在宋時清夢中的宅子,院中鬼影幢幢,來往端茶倒水的丫頭呆滯地扭過頭,朝兩人露出同樣的笑來。
那些看不清面容的賓客伏趴在桌上,大口大口地舔吃盤子裡的吃食。
它們咀嚼肉塊,發出粘膩聲響,但在謝司珩和宋時清走進這個院子後,它們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嘻嘻。】
不知道是誰先笑了起來。
【嘻嘻。】
接著是第二聲。
恭喜謝少爺。
恭喜少爺……
永結同心,早生貴子嘻嘻。
前面,尖細的女聲突然高叫起來——【一拜天地——】
它沒有拜,只是抱著宋時清繼續朝前。
【二拜高堂——】
【時清,該下來了。】它輕聲說道,將宋時清放到了地上。
可宋時清哪還有力氣站,他的腳才接觸到地面,整個人就軟軟地朝前撲去。
【嬌氣。】它無奈但難掩愉悅地說道,【是真的站不穩,還是在和哥哥撒嬌啊。時清這樣,是要被下人笑話的。】
宋時清腦中一片空白。
蓋頭下的空隙讓他有機會看清面前椅子上的人。
那是穿著壽衣的宋翔、劉雯雯和謝家夫妻。
一隻手搭上了宋時清的肩膀。
【時清看見了。所以不要跑好不好,哥哥現在腦子不像以前那樣清醒了,也不像以前那樣好心。如果時清再不見的話,不知道有多少人得死。】
【我們不跑了,好不好。】
宋時清說不出來話,他的靈魂已經被某種沉黑的鎖鏈死死地鎖在了身體深處,他動彈不得,也不敢有動作。
身後的東西沒辦法地笑了笑。
按著宋時清,像是擺弄自己心愛的娃娃一樣,按著宋時清行了個禮。
【夫妻——對拜——】
謝司珩:(無措)(茫然)時清,是,是我老婆啊……
鬼攻:(冷笑。)
後面還有三千多字,是時清跑路然後一堆鬼去抓的,但是發出來估計又得鎖。好像審核經常以為我寫恩皮情節,不知道怎麽回事(捂臉歎息)。我再改改,明天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