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扶蘇……嬴政沉默了一瞬便說道:“讓他進來吧。”
扶蘇公子進來的時候,敏銳的察覺到殿內氣氛不太對,嬴政雖然看上去面色平靜,但扶蘇作為與他相處時間最長的長子怎麽會感受不到父親的心情不好?
他有一瞬間的猶豫,但是思及之前看到的情況,還是想要努力一番。
在對嬴政行禮之後,扶蘇倒是沒有直接開口進入正題,而是看了一眼妹妹和新出爐的妹夫。
嬴華璋看起來也很平靜,然而菟裘鳩的表情控制顯然不如嬴華璋,肉眼可見的緊張和擔憂,之中還慘怎著些許畏懼。
一瞬間扶蘇還以為是妹妹跟妹夫婚後不合,不由得有些擔心,但他又不好直問便含笑問道:“阿妹和月恆是要留下陪父王用膳嗎?”
菟裘鳩在聽到月恆兩個字的時候還有一瞬間的茫然,不過他很快就想起來這是他新出爐的字,還是嬴政親自取的。
只不過剛得到沒幾日,他都還沒適應這個字。
菟裘鳩下意識的看向嬴政和嬴華璋,嬴華璋笑著說道:“那要看父王留不留我們了。”
別管這個時代再怎麽落後,國家機器運轉起來肯定比他瞎折騰要強。
嬴政一眼就看出扶蘇在想什麽,便說道:“這裡沒有外人,想說什麽便說。”
他也知道今天妹妹和妹夫要入宮見父王,但是按照之前陰蔓的例子,新婚夫婦二人也不過是過來拜見一下秦王,秦王叮囑他們要相親相愛,然後賜下一堆東西之後就讓兩人回去。
菟裘鳩聽到曲轅犁三個字就豎起了耳朵,嗯?這跟曲轅犁有什麽關系?為什麽要降罪?扶蘇在推廣的過程中是出了什麽意外嗎?
只是這樣他就不好當著妹妹和妹夫的面開口了啊。
扶蘇一時之間有些猶豫,他要說的事情可以稱得上是忤逆父親的意志,但他又實在忍不住,所以特地找父親休息的時間過來。
更何況秦國的特殊制度意味著秦王的意志能夠延伸到任何一個鄉裡,沒有人能夠違抗,敢違抗的都去見先祖了。
不過他也不算很意外,他父親對華璋和陰蔓本來就不一樣,華璋更得父親喜歡一些。
扶蘇略有些詫異,但還是點頭說道:“兒臣……兒臣以為這條法令太過苛刻。”
扶蘇特地估算了一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才過來,結果沒想到嬴華璋跟菟裘鳩直接被留了下來。
嬴政看了他一眼,慢慢說道:“你們無事便留下來陪寡人一天。”
扶蘇說完之後已經做好了被父親斥責的準備,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嬴政只是問道:“你就想說這個?”
然而他嶽父讓他留下。
扶蘇略一猶豫,便起身開口說道:“還請父王收回成命,不要降罪於不肯用曲轅犁之黔首。”
反正該說的自己都說了,剩下的也不是他能解決的。
菟裘鳩其實已經恨不得趕緊走人,然後等過幾天嬴政心情平穩之後再見他。
於是菟裘鳩隻好老老實實應了一聲:“是。”
他還有許多事情需要確認,一時之間不太想放這倆人回去。
當然重點其實是菟裘鳩,只不過菟裘鳩跟嬴華璋既然是“夫婦”,那總不能把菟裘鳩留下讓嬴華璋獨自回去。
只是如今看來,好像還是出了點問題?
當初曲轅犁做出來,現場展示讓嬴政和重臣們都覺得是好東西之後,菟裘鳩就沒再理會這件事情。
嬴政問道:“你真正去了解過?”
扶蘇連忙說道:“兒臣也曾四處走訪,如今大部分人都已經用上曲轅犁,有一些人家只是沒來得及更換,是以兒臣覺得若是因為沒有更換曲轅犁就被定罪,實在太過嚴苛。”
菟裘鳩心裡十分好奇,想知道新法條到底怎麽規定的。
秦國的律法並不是一成不變,每年都會根據去年的案件情況進行一次集體修訂,將不適合或者有漏洞的地方修補之後再將信的律書發至各地。
所以有新增法條之類的一點也不奇怪。
嬴政歎息說道:“你還是不懂。”
扶蘇有些困惑,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不懂了,這一條律法明明是小題大做嘛。
嬴政看了一眼嬴華璋和菟裘鳩,一個面色平靜似乎並不感興趣,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強忍著沒提問。
他忽然就很想知道菟裘鳩這個創造者的想法。
他點了點菟裘鳩的額頭說道:“對此,鳩兒怎麽看?”
菟裘鳩慘遭點名,小心翼翼問道:“臣……臣還不知發生何事。”
嬴政轉頭看了一眼嬴華璋,嬴華璋立刻開口解釋說道:“前些時日父王下令,明年正旦之前,未曾更換曲轅犁以及耬車的黔首都算違法。”
菟裘鳩略微一愣,下意識說道:“曲轅犁和耬車的推廣想必不順利吧?”
嬴政指了指扶蘇說道:“讓他說。”
扶蘇立刻解釋說道:“此事非一日之功,大家之前未曾用過曲轅犁和耬車,一時之間不接受也是有的,更何況各地郡縣已經製作大批曲轅犁和耬車,只需他們用很少的糧食就能換取,根本無需用律令來強製執。”
菟裘鳩想了想問道:“所以扶蘇公子覺得這條法令太過嚴苛想要讓大王收回成命是嗎?”
扶蘇下意識地點點頭,然後有些奇怪問道:“你怎麽還這般稱呼父王?”
成婚之後,菟裘鳩就是嬴政半子,完全可以改稱呼了啊。
菟裘鳩愣了一下,這才輕咳一聲說道:“是我疏忽,一時還不習慣。”
嬴政和嬴華璋兩個人一同沉默,他們兩個之前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畢竟菟裘鳩跟嬴華璋的婚姻是假的,那麽菟裘鳩依舊還是臣子。
不過嬴政倒也不反對菟裘鳩改口,是以沒說什麽。
扶蘇這才了然,然後問道:“你覺得呢?”
在扶蘇看來,菟裘鳩心地善良,性格柔軟,想必也看不得這麽嚴苛的法令。
菟裘鳩卻沒回答他,反而問道:“扶蘇公子說也曾走訪民間,我想問一下,公子所詢問可是鹹陽附近農戶?”
扶蘇點頭:“正是。”
菟裘鳩立刻搖頭說道:“你不該問這些人,或者說你見的人太少。”
扶蘇略微一愣,他倒是沒有什麽不悅,只是正色說道:“還請月恆教我。”
菟裘鳩解釋道:“鹹陽乃國度,周圍寸土寸金,便是土壤沒那般肥沃,能在這裡有一塊土地之人家中也必然有幾分積蓄,這些人對於大王的政令是最先擁護的,他們這般作為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才會給你推廣曲轅犁和耬車並不難的錯覺,我認為大王這一條法令的確是當下需要。”
扶蘇有些迷糊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說,別的地方就不會這樣?”
菟裘鳩轉頭看了一眼嬴政,嬴政對他點點頭:“說。”
於是菟裘鳩對著扶蘇公子開始了靈魂發問:“你見過真正的地無幾隴的黔首嗎?你知道他們有多貧窮嗎?你知道他們的思想有多麽頑固嗎?”
扶蘇公子被他問的面色脹紅,卻還是搖了搖頭。
菟裘鳩這才說道:“那些真正的貧民通常故步自封,他們不願意接受改變,也不願意接受新的事物。”
扶蘇一臉的難以置信:“怎麽會。”
菟裘鳩說道:“當然會,因為他們沒有讀過書也沒有長遠的目光,一切可能影響到他們生活的改變都會被他們排斥,還有一些人是壓根懶得改變,沒有任何上進之心,若是沒有律令壓製,這些人是不會老實聽話的。”
什麽有了新的農具能夠耕種更多的土地這種事情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參與,就像後世基層扶貧都困難重重,扶貧工作人員買了各種雞苗鴨苗或者是乳豬送過去讓他們白給他們養,為的就是改善那些貧困人口的生活條件。
結果那些人不僅不好好養,甚至還會在得到的時候直接將這些小動物吃了。
他們不會管明天是什麽樣,反正明天也不會比現在更差,那又為什麽要上進呢?
扶蘇聽得目瞪口呆,一時之間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怎麽可能?
嬴華璋若有所思地看著菟裘鳩,他能明白這些,顯然是經過見過的,也不知這人年幼時都過的什麽日子。
嬴政揉了揉菟裘鳩的腦袋,看向扶蘇問道:“你現在明白了嗎?”
扶蘇只是沒有見過真正的民生疾苦,所以想不到那些,他自己光明磊落,身邊的人也沒有陰邪卑鄙之輩便當全天下人都是如此,但他不傻,只是還有些不相信。
他皺著眉苦苦思索,菟裘鳩也明白若是沒見過那些窮人,一般人估計都想不到他們能做出多離譜的事情。
菟裘鳩其實自己也沒見過,但拜後世網絡發達的福,什麽奇人異事都聽說過。
這件事情就不能用扶蘇自己的世界觀去代入那些人,腦回路壓根不一樣。
眼見他還是不太相信,菟裘鳩想了想便又說道:“其實這裡面還涉及到別的問題,比如趙郡等地黔首他們會乖乖聽話嗎?”
對於趙國人來說,秦國就是侵略他們的敵人,敵人的政令必然是要反對的。
或許大多數老百姓都比較逆來順受,但問題是秦趙之間的仇怨已經積累了許多代,不能要求他們用理智去行事。
菟裘鳩沒有提韓國,他本身就是韓國出身,說這個好像不太合適。
扶蘇聽後恍然,他隨口說道:“既然如此便對趙郡等地下此律令便是。”
好家夥,你是真的不怕矛盾升級啊。
哦,這個時代……好像並不在乎什麽矛盾不矛盾,百姓的想法不重要。
一般新佔地的稅收都比別的地方要高一些,法令也更加嚴苛,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菟裘鳩的三觀跟當代的處理方式形成了衝突,不過他也沒有貿然反對,只是說道:“我以為同國而不同律乃是大忌。”
嬴政忽然來了興趣問道:“此話怎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