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舊日(二)
◎不被允許的稱呼◎
盡管她笑著, 依然能察覺話語中的落寞。
雲燼雪看著她側臉,抽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聲音輕輕:“希望她下輩子做個快樂的普通人吧。”
頌仙微微點頭, 又笑道:“你這是怎麽回事?受那麽重的傷。”
還是問到這裡, 雲燼雪不知從何說起,便問:“江炎玉是怎麽說的?”
頌仙回憶道:“她當時抱著你過來, 臉白像鬼一樣。說你的心臟不知道為什麽不見了,希望我們能救救你。”
奇巧狂點頭, 張開雙臂撲到雲燼雪身上, 臉頰亂蹭:“你為啥會受傷呀,你為啥會受傷呀。”
頌仙兩指勾著她領子, 把她提起來:“你過段時間再粘她,她身上還有傷, 當心碰著。”
向床上人道:“我們救你的時候, 有好幾次眼看著都快不行了。江炎玉一直給你灌靈力, 但狀態還是越來越差。不過最終還是撐下來了,你真是厲害。”
奇巧眉毛聳拉下來, 又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說,這心臟雖然暫時能用,但很多難題我還沒有攻克。所以, 雖然我想讓你活的長長久久, 可這心臟最多堅持□□年,也許你不會長壽。”
關上門,把光線和奇巧的笑臉一起擋在外面。
一天內被兩人說壽命不會長, 看她們倆滿臉抱歉, 雲燼雪倒是挺開心, 心裡琢磨,要是能再短些就好了。
“燼雪.”
頌仙道:“不用。”
不管江炎玉怎麽認為,事到如今,雲燼雪盤點自身,覺得已經沒什麽對不起她的地方了,要贖罪也已經贖完,不欠她什麽了。
江炎玉被噎住,氣弱道:“好那我該叫你什麽呢?”
有人靜悄悄進來,又將門合上,而後停頓須臾,轉身向床邊走來,最終隔著段距離停住。
就這樣胡思亂想了不知道多久,門被緩緩推開,吱呀一聲。
“我們並不算很熟,你還是叫我全名吧。”
向後靠穩,雲燼雪輕聲道:“你心裡清楚,我早就不是你師姐。”
雲燼雪心中泛苦。
她所住的城鎮離顛紅堂很遠,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並不容易。如果是常人大概很快就要放棄,但江炎玉此人異常執著,原書中就有提及,自己也切身體會過,雲燼雪可以理解這行為。
那人站了好一會,才小聲開口:“師姐醒了嗎?”
但嘴上肯定不這麽說:“怎樣結果都是我的命吧。”
那人想過來幫扶,雲燼雪沒看她,一把扯下床帳系帶,紗簾呼啦啦垂落床邊,隔絕兩人,也止住那人前進步伐。
眼睛恢復光明所看到的一切,江炎玉的眼神,表情,話語,看起來異常真實誠心,她有那麽好的演技嗎?
這個問題剛出現,雲燼雪就冷笑一聲。
江炎玉隔著床帳看向那道朦朧側臉,心如火燒:“不,怎麽會,你一直是。”
劇情魔咒,不就是無法改變的命運嗎。
頌仙出去了,大概很快,江炎玉就會知道自己醒來了。估計再等待一段時間,她就會進來。
心頭暖意化開,雲燼雪衝她們笑笑:“多謝。”
屋內靜謐,雲燼雪轉頭看床帳,歎息一聲。
奇巧被順勢攔腰抱起,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雲燼雪手背:“你現在還會有些不舒服,但再等等就不難受了,再堅持堅持就好!”
這哪裡是她厲害, 只能說江炎玉的咒法厲害, 躲都躲不開。
見她眼皮垂落,以為她累了,頌仙起身,順勢將奇巧撈進臂彎:“你剛醒來,身子還虛弱,再睡一覺吧,有事等你醒來後再談。我們先走。”
雲燼雪不意外她有這種想法,但唯一奇怪的是,她為什麽要隱瞞身份給自己治傷。那種向來不屑掩飾的直性子還要編出許多理由套話,是為了什麽呢?
不去看都知道誰來了,雲燼雪目光順著床帳上的繡樣飄,不作聲。
江炎玉蹙眉,她不想這樣叫,但還是依著,聳拉著眉毛道:“雲燼雪。”
她不用在委曲求全於江炎玉身邊,若是她非要拘著自個,那就依然和從前一樣在外遊走。
以及,她也能猜到江炎玉這麽做的行為目的。不就是還沒報復夠嗎,覺得就這麽放過自己太便宜了吧。
雲燼雪道:“我有名字。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我叫雲燼雪。”
也好,早晚都要面對的,從跑掉的那一刻就知道。
似乎為了能讓屋內人休息更好,窗戶都被遮住了,朦朧昏沉。
雲燼雪微微仰頭:“我早已脫離神極宗,不再擔著大師姐的名頭。我師妹江炎玉也在很多年前就離世了。所以酌月堂主,你叫我師姐是不合理的,如果你再這樣,我們沒什麽話好說。”
三個字念得溫柔繾綣,雲燼雪神情不變:“嗯。”
只不過這次,她打算找個安靜地方徹底避世,讓她絕對再也找不見。
她當然有這麽好的演技,否則重生之人,是怎麽在一次次試探之下,把本來模樣完全偽裝的呢?謊話一套套的,自己居然真的聽信。
雲燼雪攢起些力氣,手肘往下施力,撐著床鋪坐起身,又往後挪動,背靠床頭。
難不成真像她說的,知道錯了,想要彌補自己?
機械心臟發出不和諧的顫音,雲燼雪平心靜氣,將所有情緒壓下去。
還是說,就像之前所想那樣,她是為了讓自己產生心理落差,達到戲耍的目的?
簾外人久久沒說話,雲燼雪問道:“你有什麽事嗎?”
江炎玉低下頭,手掌不自覺扶上撥浪鼓的鼓柄:“我還想和你說一句抱歉,我對你犯下了很多錯,我.”
雲燼雪打斷她道:“那些我不在意了,我只希望你莫名其妙加在我身上的咒法可以取消。”
不知她是真情還是假意,這副歉意神情是否演戲,雲燼雪都不想再縱容,憑本心應對。就算她氣急敗壞又要來折騰自己,她也要把想說的都說了。
舌尖的咒環似在隱隱發燙,江炎玉苦澀道:“那個的確沒有取消方法。”
雲燼雪道:“不是有方法嗎。”
江炎玉握緊鼓柄:“師你希望我去死嗎?”
按了按血液聚集過多而粉紅的指尖,雲燼雪輕聲道:“我肯定不會祝你長壽。”
凡人軀殼天下那麽多,重新投胎也不難。她是魔物,最不缺的就是這個,也不知道為什麽死抓著不願意放手。
江炎玉聞言,呼吸一窒,手足無措起來,支支吾吾半天,轉身跌跌撞撞往外跑:“我我想起來堂裡還有點事沒辦,我先,我先回去了。”
跑到門邊又停住,江炎玉問道:“對了,挖掉你心臟,弄壞你眼睛,以及搶走你劍的人是誰?”
雲燼雪道:“你問這些是想做什麽?”
江炎玉高聲道:“我要幫你報仇!”
雲燼雪歎息一聲:“酌月堂主啊,你有沒有意識到,其實你也是我的仇人呢。”
沉默良久,江炎玉落荒而逃。
關門聲傳來,雲燼雪松開指尖。
因為過度用力按壓,原本聚起血液而粉紅的顏色也褪去,只剩蒼白。
雲燼雪靜靜看了會,捂著前胸躺下,在陌生心跳下漸漸睡著。
再醒來時,身體爽利許多。
掀開衣服,大概是被相當巨量的靈力滋養過,表面那些磕絆痕跡淡到快要看不見,腹間傷口也明顯愈合不少了。
是誰灌的靈力,顯而易見。
雲燼雪歎了口氣,起床出門。
樓下是鴛鴦帳暖的大舞台,白天沒什麽人,只有小仆在清理場地。雲燼雪撐著紅欄杆,仰頭望去。
天光灑下,讓她想起上次站在這裡,自己與江炎玉之間隔著層要破不破的窗戶紙,一起看高牆外漏進來的陽光,覺得天氣真好。
但其實呢,褪去回憶濾鏡,那時天氣真的很好嗎?
正發著呆,奇巧踩著樓梯噔噔噔上來,叫道:“你要做練習哦!”
雲燼雪轉身笑道:“做什麽練習?”
奇巧走到她面前,兩隻小手拉住她的手,向後倒退:“你要做適應心臟的練習,適當鍛煉。”
雲燼雪迷瞪著眼:“突然困了,想睡。”
奇巧拽著她,哼唧道:“不行!不行!你需要鍛煉身體!”
雲燼雪笑的不行:“好好,知道了。”
跟著她步調一致的往前走,看見她綠色紗裙下白腳丫子踩在紅地板上,雲燼雪調侃她:“這麽多年了,還是不喜歡穿鞋。”
奇巧縮縮腳趾,點在地上:“穿鞋不舒服。”
雲燼雪問道:“你現在是長住在外面了嗎?”
奇巧道:“之前不是要做心臟嗎,就一直待在這裡,偶爾回去,反正這裡距離大延林也近。所以現在也習慣了。”
雲燼雪點點頭,道:“你後面是樓梯,再後退你就要掉下去了。”
奇巧:“呀!”
笑著將人扶起,雲燼雪不經意間往樓下看,意外見到個熟人。
從門口走進來的女子,一身颯爽靚麗的紅藍配色勁裝。臉小而白,戴著高帽,腰懸長劍,掌壓劍柄,有十足官家冷氣,劍上卻掛著個小老虎娃娃。
雲燼雪叫了聲:“雨青。”
盛雨青聞言抬頭,燦然一笑,化開所有冷意:“師姐!”
雲燼雪牽著奇巧走下樓:“你怎麽來這裡了?”
盛雨青也迎上來:“我聽江炎玉說師姐過來了,就想著來看看。”
雲燼雪步子一頓,原來是她找來的。
盛雨青說著,將人上下打量,斂了笑嚴肅道:“我還聽她說師姐受傷了,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雲燼雪道:“我受傷這事,她是怎麽說的?”
盛雨青道:“就是說你捉妖時不察,遭了暗算,受重傷昏迷,現在來明台修養。還說你心情不好,讓我開導開導你。”
奇巧撓撓臉頰,仰頭看了雲燼雪一眼。
雲燼雪面無表情,舌尖抵了抵下齒,又笑道:“我沒什麽事,不過既然來到明台,我本來也想去看看你,你最近怎麽樣?”
頌仙從門後出來,捧著籃水果:“坐下聊吧,別站著。”
幾人走到一間空房,圍著小幾盤腿坐於席上。窗外就是明台主街熙熙攘攘,人聲嘈雜,被一面牆壁過濾,只剩下朦朧背景音。
問起現狀,盛雨青簡單交代。
在那年雲燼雪離開明台後沒多久,她又參加一次妖鬼監察的考試,本來沒指望能上,誰知道居然過線了,並且順利供職,一切順利到不可思議。她想,一定是師姐之前給她的祝福應驗了,運氣才會變好。
雲燼雪與頌仙對視一眼,但笑不語。
而進入妖鬼監察之後,她這幾年一直加倍努力,想要坐到更高的位置,來養家庭。功夫不負有心人,現如今她已經是明台妖鬼監察的一位大監察官,不僅養活一家人沒問題,她爹娘再去街上撿幾個女娃娃,也完全養得起。
雲燼雪道:“真好,你哥哥還在被為難嗎?”
盛雨青奇道:“還真沒有,不僅那大官再也沒找我哥哥事,我一切順利,我爹的官運也好起來了。這樣肯定是好事,但我也常常會想,為什麽呢?”
雲燼雪輕笑道:“你們家養了這麽多棄嬰,這都是功德,會有好運的,只是攢在一起爆發了。”
盛雨青摸摸劍上懸掛的小老虎:“是這樣嗎?”
當然不止是,這裡面肯定有舒易忠在運作。
但她向來努力,家人也都善良本分,若是沒有那大官阻撓,也早該走到這一步。
如今,只是獲得了該有的回報罷了。
幾人聊到黃昏,又一起去四海珍饈吃飯。席上雲燼雪喝了幾杯小酒,把奇巧氣的滿臉通紅,抱著她的手讓她不許再喝,對心臟不好。
雲燼雪笑著應了,卻沒放下杯盞。
她本來不怎麽喝酒,但今天不知怎麽,就是想嘗嘗。
對心臟不好沒關系,損傷身體也沒事,她早就不在意這些了,甚至覺得,早年間活的太規規矩矩,現在放縱一些又有什麽呢?
微醺中世界朦朧,讓頭腦混沌,所有思緒輕飄飄的,麻木而遲鈍。
她臉紅的厲害,一方面是酒意,一方面是奔波湧動的血。
再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視野中光暈朦朧,向一邊傾倒,而後有人關了燈。
奇巧看著趴桌上睡著的她,氣道:“你看看!你們都不管!她喝醉了吧!”
頌仙端著酒盞,看著女人睡顏,笑道:“有些時候,人就是要喝點酒,你不懂。”
紅衣女子從門外走來,盛雨青見狀,叫道:“炎玉來了,一起吃飯嗎?”
江炎玉搖搖頭:“沒事,我吃過了。”
她走到桌前,俯身將喝醉的女人輕柔抱起來:“她醉了,我把她帶回去。”
她出現的時機過於巧合,簡直就像是在等這一刻,或者一直在悄悄觀察似的。盛雨青也稍微發現不對勁了,問道:“你們兩人.”
頌仙道:“沒事,讓她帶走吧。”
江炎玉長睫顫唞,眼眸連煙含霧,向三人行了禮,抱著人轉身離開。
回到鴛鴦帳暖,江炎玉將人放上床,幫她脫去靴襪,腦袋擱在枕頭柔軟處,身體放平,盡量調整成舒適的姿勢。
而後,江炎玉跪坐床邊,雙手交疊,抵在女人小腹間,用靈力溫養著那處傷口。
抬頭看向她睡顏,白裡透紅,清雅溫和,睡的很香。
江炎玉眼眸潮濕,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床單上,暈開濕跡。
靈力光暈中,她輕輕的,一遍遍叫著那個已經不被允許的稱呼。
“師姐。”
◎作者有話要說:
有點短,但明天可能又是日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