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軟軟倒下去的頭顱被一隻蒼白的手托住。
接著, 有一根顫唞的手指,慢慢來到了他的鼻間。
幾息之後,那隻手緩緩收回, 輕輕順了順他的背部。
蕭欽時低頭看著懷裡的人,他泛青的臉色逐漸褪去,但脖子上的指痕卻已經轉為紫紅。
他伸手蹭了蹭,仿佛要把那些痕跡抹去, 但兩下之後,又微微縮起了手指。
穆雲間的手耷拉在地上,蹭上了些許泥土。
蕭欽時看了一陣,緩緩把它拿過來,將貼身的裡衣袖口扯出來, 蹭了蹭他的掌心。
對方掌心柔軟,手指也是細細軟軟, 只是指腹覆著薄繭, 略有些粗糙。
他看向穆雲間的臉。
這是男人。
是皇子。
穆雲間逃走之後,他一直在想, 不能讓對方落在別人手裡, 無論是殺是剮, 必須由他親自執行。
他恨他, 怨他, 想要把他碎屍萬段。
可他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懷裡,他心中卻只有恐慌。
他騙了他無數次,他全信了, 唯有那次說真話, 他沒有信。
他是男人,是皇子。
他說從未喜歡過他, 都是真的。
什麽未愛之人。
穆雲間永遠也不會愛他。
他想放過他的……
他為什麽又過來惹他。
蘄州,南城,白韶山,海外群島……
呵。
他就在這裡,還想騙他去別的地方。
他巴不得他滾的遠遠的,巴不得再也不見到他。
真想把他掐死啊。
他再次看向穆雲間的臉,眼眸幽幽地垂著淚。
真想掐死他啊。
穆雲間……為何不逃的再遠一點,為何要被他找到。
他沒有太子妃了……
一旦,穆雲間的身份暴露,他便連名義上的太子妃,也沒有了。
族譜之上,穆雲間的名字,會從蕭欽時三個字旁邊,被朱筆劃掉。
父皇,一定會,趕盡殺絕。
穆雲間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醒。
耳邊傳來山泉的叮咚聲,熟悉的叮咚聲,讓穆雲間意識到自己依舊還在山洞。
他嗓子疼的厲害,緩緩睜開眼睛,撐起身體。
下一瞬,他的表情就像見了鬼。
黑衣男人背對著他,面對朝外流淌的溪流,靜靜佇立。
喉嚨被扼住的恐懼一瞬間把他包裹。
如果他死了便也罷了,既然沒死……當然不願再經歷一次死亡。
穆雲間咳了一下,又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強忍著喉頭的不適,努力往後挪動身體。
白衣在泥土上摩攃出灰色。
立在溪旁的人回過了頭,黑衣黑發,臉龐蒼白。
穆雲間避開視線,眼珠慌亂地亂轉著。
蕭欽時定是覺得掐死太便宜他了,所以才會放過他。他接下來要怎麽對他……紫衣大哥,早知道不該來找他的……
穆雲間瑟縮著,實在忍不住了才發出沙啞的咳嗽,隻一聲,便立刻停下。
“君公子。”蕭欽時開口,聲音有些低啞:“方才是我冒犯了。”
穆雲間;“……?”
他一臉茫然,沒反應過來。
“方才我犯了癔症,把你認成了太子妃。”蕭欽時道:“你說的對,你是男子,不可能是我的太子妃,我應該去別處找找,蘄州,南城,白韶山……呵呵。”
穆雲間還是呆呆的,沒弄懂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但蕭欽時的情緒太平靜,平靜的有些詭異,話尾的笑聲也有些意味不明。
穆雲間說不出話,只能靜觀其變。
蕭欽時上前,穆雲間猛地再次後退,泛紅的眼眶裡,剔透的眼珠無聲地顫動著。
恐懼之情溢於言表。
他身後便是石頭,已經無法再退,雙腿都蜷了起來,白衣之上,灰塵更盛。
像被嚇壞了的兔子。
蕭欽時的腳步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向前,穆雲間下意識張嘴,想要說話:“……”
我錯了。
對不起。
他想求饒。
但嗓子啞的什麽都說不出來,他的臉貼在石頭上,手指摳在上面,眼淚洶湧而出。
如果非要死的話,他想要一個乾淨利落的死法。
而不是被做成人棍。
他此刻滿心皆是後悔,他就不該出來找蕭欽時。
他以為蕭欽時真的放棄了從他身上尋找太子妃,可蕭欽時哪裡有那麽傻,他為什麽會覺得,三年之後,蕭欽時還是那麽傻……
最傻的是穆雲間。
可穆雲間卻沒有犯傻的資本。
只是一次,他的命運就要完全被改寫。
聽說人彘要先把手掌和腳掌截去,使其不能走路,然後要被挖去雙眼,使其失去光明,還要剃掉眉毛和頭髮,用暗藥使其不再生長,然後再割掉舌頭,扎聾耳朵,丟在糞坑裡,沒有手掌和腳掌的人無法再站起來,但味覺和嗅覺卻還存在,永遠都只能像豬一樣在惡臭的糞坑裡拱來拱去……
這一刻,未來命運真實地呈現在了眼前,穆雲間忽然覺得,不如死了算了。
他心裡一片冰涼,當即就想拿頭去撞石頭。
卻忽聞身邊人開口:“對不起。”
穆雲間:“?”
“君公子可以放心。”蕭欽時在他面前蹲下,取來旁邊的木棍遞給他,道:“最多三日,我就會離開關州。”
穆雲間:“……呃。”
他被蕭欽時托起手臂扶起,卻忽然又是一陣腿軟,跌坐下去。
他:“……”
為什麽我還沒有死。
他全身都癱軟如泥,脖子上的疼痛時刻提醒著他,穆雲間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了。
蕭欽時也愣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他會嚇成這樣。
他看著大氣兒都不敢喘的穆雲間,慢慢重新蹲下來,輕輕把他抱了起來。
穆雲間:“嗯……”
他恐懼地看了蕭欽時一眼,聽他道:“今日是我之過,我送公子下山吧。”
穆雲間的腦子像是有一團蒼蠅在嗡嗡叫。
蕭欽時喊他君公子……蕭欽時還說,最多三日,就會離開關州。
為什麽?
他已經抓到他了,為什麽不殺了他。
還叫他君公子?
不,這肯定是計策。蕭欽時折磨人得手段多得很,不能隨便相信。
蕭欽時抱著他穿過冬日枯黃的樹林,腳踩在微微深陷的腐葉,垂眸望向懷中之人。
穆雲間即便被抱著,也是一副倉皇不安的樣子,他雙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正在扣著指甲,原本圓潤的指甲隱約被摳出血絲。
“君子陶。”
穆雲間並未聽清他說什麽,但蕭欽時的聲音響起的一瞬間,他便條件反射地仰起頭來,表情怯懦而乖順。
摳手的動作停了下來。
蕭欽時道:“我確實是認錯了人,今日才會害你至此。”
穆雲間睫毛一動不動,還在乖乖聽他講話。
“以後不會了。”蕭欽時道:“你既然是君子陶,我便再也不會糾纏你,也不會再傷害你。”
穆雲間:“……”
發不出聲音。
不過就算能發出聲音,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蕭欽時一路把他送到了小院門口,穆雲間自己扶著牆站穩,還在乖乖看他,一副等待吩咐的樣子。
“……”蕭欽時張了張嘴,慢慢道:“我會命人送來傷藥,你進去吧。”
穆雲間沒有動。
蕭欽時頓了頓,道:“那我先走了。”
穆雲間還是沒有動,只是幾乎瞧不見一般,點了下頭。
蕭欽時將手背在身後,五指克制地攥緊,道:“走了。”
這一次,他沒有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穆雲間的視線之中。
穆雲間雙腿站立不穩,順著牆滑落下去,仍未從死亡的恐懼之中回過神。
蕭欽時離開不久,院內的房門被拉開,鞏紫衣低頭,看到了縮在門口的人。
“公子……”
穆雲間仰起臉看他,鞏紫衣臉色一變,當即蹲了下來:“你……”
穆雲間想說沒事,卻實在沒忍住,扁起了嘴。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真的好可怕。
差點就死掉了。
嗚嗚嗚嗚嗚嗚。
蕭欽時……他做夢都不想再見到蕭欽時了……
穆雲間被扶進屋內不到一個時辰,就發起了高燒。
今天的事情確實把他嚇得夠嗆,燒的昏昏沉沉的時候,腦子裡還是蕭欽時那張索命一般的面孔。
鞏紫衣為他換了乾淨衣服,坐在床前為他換下額頭的帕子。
他靜靜守了一陣,起身回房,抽出了藏在床板夾層裡的刀,坐在院子裡,慢慢擦拭起來。
驛館內,剛剛隨蕭欽時一起回來的殺刀二人聚在一處。
“殿下怎麽又發起呆了?”挨千刀說罷,沒聽見回應,拿肩膀撞了真該死一下。後者回神,道:“我怎麽知道。”
“你怎麽也魂不守舍的?”挨千刀道:“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
挨千刀挑眉。
“……我看到殿下,抱著君公子。”
挨千刀:“?”
“不光一路把他送回家,連門都沒進就回來了。”
“……難道他,真是我們太子妃。”挨千刀緩緩站直,雙目微瞠,道:“若是這樣的話,他當年逃跑之事……”
“不是。”真該死道:“殿下喊他君公子……應該不是,我覺得不是。”
他反覆強調,表情看上去十分凝重。
挨千刀回神,思索道:“若殿下這麽喊他,就應該不是。”
畢竟蕭欽時的性格,他們是了解的,若真的被一個男人騙了感情,這會兒不發瘋就已經很好了,怎麽可能還有閑心坐那兒發呆。
可殿下怎麽會去抱一個男人……?
發呆的人忽然動了,他打開了一個裝著藥物的小箱子,從裡面拿出了一瓶藥。
頓了頓,又拿出了一瓶。
然後他看著箱子裡的藥,再拿了一瓶。
合上箱子轉身之後,又轉回去打開,挑來挑去,拿了第四瓶。
活血化瘀的……消腫止痛的……潤喉的……還有安神的……
應該差不多了。
他把藥放在腰間黑色袋子裡,又伸手撫摸了一下`身上的木牌。
那上面有一個孔洞,但當年略顯毛躁的孔洞邊緣,此刻也已經變得光滑無比,上面的每一寸刻紋,都染著一層油潤。
蕭欽時收回視線,轉身走了出去。
“殿下。”真該死行禮。
挨千刀熟練地跟上他,蕭欽時卻忽然開口:“都不必跟著。”
兩人同時:“?”
蕭欽時語氣平靜:“我去城裡逛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