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到了晚上的時候, 穆雲間幽幽轉醒。
隨著時間的推移,情緒上激烈的起伏也逐漸平穩了下來。
屋內一燈如豆,穆雲間一轉臉, 就看到了鞏紫衣的面孔,這張隱約帶著些頹廢之意的臉上,只有一隻眼睛是完好的,可他的心卻一下子定了下來。
“大……咳咳咳……”
嗓子依然還在疼, 穆雲間被他扶著坐起來,鞏紫衣已經道:“不必多言,先吃點東西。”
他煮了軟爛的白粥,取來杓子,輕輕吹了吹。
穆雲間眼圈微微紅了一下。
在另一個世界, 他也總是獨自一人,身邊每個都有家, 只有他沒有。
如今與同樣獨自一人的鞏紫衣在一起, 才真正有了相依為命的感覺。
他沒有扭捏,就著鞏紫衣的手喝了口粥, 但臉立刻皺了起來, 喉嚨疼的就像在吞刀片。
“多少吃一點。”
穆雲間只能忍痛又喝了一些, 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 他也的確有些餓了。
隨著飯食下肚, 理智也漸漸回籠。
見他情緒緩和,鞏紫衣去拿了紙筆,還有穆雲間自製的畫板放在他面前, 道:“今日發生了什麽事。”
穆雲間想起洞中之事, 想起那張陰森癲狂的臉,心中又是一陣發顫。
他拿起筆來, 手抖了片刻,逐漸變得堅定:“蕭太子以為我是太子妃,認為我男扮女裝騙他感情。”
穆雲間這個身份,他一定要完全甩掉。
從身體到心理,無論是暗示也好,扮演也罷,以後只能是君子陶。
蕭欽時沒有當場殺死他,那他就不會再給他第二次機會。他回憶今日洞中之事,曾經對蕭欽時的那一點愧疚也已經消失無蹤。
唯一讓他有些茫然的是,蕭欽時為什麽不殺他,後來還要改口叫他君公子?
他心中隱隱有一個想法,卻不願意承認。
蕭欽時這種人,說他犯了癔症,覺得君子陶就是穆雲間,只怕他爹媽都不會覺得不可思議。
畢竟他本來就挺神經質。
何況這話還是蕭欽時親口對他說的。
身為君子陶,他今日本不該出去找蕭欽時,只是因為他還無法甩開屬於穆雲間的那段回憶,但如今,蕭欽時瘋狂的樣子讓他退避三舍。
他再也不會對蕭欽時心軟了。
鞏紫衣也從他的筆力之中看出了決心。
他本想問,我們要不要離開關州?
但現在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君子陶也許會不知所措,但卻不會為了躲避蕭欽時離開關州,他只會不解,不明白蕭太子到底為什麽會那樣。蕭欽時今日放過了穆雲間,就從另一個方面證明君子陶不是穆雲間,否則,以蕭太子的瘋狂程度,為什麽不把人直接殺了?
他日後若是反悔,想從君子陶身上找穆雲間的影子,就必須拿出證據來。
除非他還要用強。但一旦發生這種事情,就是魚死網破,不死不休了。
倒也沒什麽可怕的。
鞏紫衣忽然伸手,握住了一旁的窄刀。
穆雲間這才意識到他將這把藏了多年的刀拿了出來,他立刻伸手按住了鞏紫衣的手。
如果他現在是君子陶,那鞏紫衣就必須是君子陽,他若是鞏紫衣,便是穆雲間再死鴨子嘴硬,也只是自欺欺人。
“有人來了。”鞏紫衣道:“我把刀放回去。”
蕭欽時是翻牆進來的,一眼看到穆雲間那個瞎子大哥坐在屋簷下,正在慢慢的磨一把菜刀。
他微微放輕了腳步。
這瞎眼的家夥究竟是誰?蕭欽時看著他磨刀霍霍的身影,眉心慢慢擰出一道折痕。
有心想問些什麽,又想到他答應穆雲間會離開。
問的太多,反而會給他帶去危險。
而且,穆雲間既然是男子,與其他男子在一起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蕭欽時盯著他,壓下心中湧起的詭異不快。
滋啦——
那磨刀的聲音忽然重重響起,讓人有些牙酸。
蕭欽時腳步一頓,那聲音又平和而均衡。
他繼續向前。
刺啦刺啦刺啦——
鞏紫衣重重地來回擦著刀的兩面,蕭欽時因為那動靜再次停下腳步,略顯疑惑地朝他看去。
鞏紫衣站了起來,來回在手裡玩著刀,他似乎有些技藝不精,那刀忽然一下子從手裡飛出,直奔蕭欽時而來。
他條件反射地往側面閃開。
鞏紫衣側耳:“誰?”
“……”蕭欽時沒有說話。
反正這貨是個瞎子,以他的手段,定能把人騙過去。
鞏紫衣聽了一陣,估計是沒聽到什麽動靜,他慢慢循著刀的方向去摸索,蕭欽時往旁邊繞了繞,目光嫌惡地看著他笨拙的手腳。
看來這個瞎眼哥哥是穆雲間從路上遇到的江湖人,只是這武功也太不入流了點,能保護得了穆雲間麽?
他腳步輕巧地避開對方,推開了穆雲間的房門。
穆雲間正坐在床邊,拿著畫板在上面畫著什麽。
察覺到動靜,他轉臉來看。眸中先是劃過一抹懼意,接著是憤怒和冰冷。
這個因為犯癔症就差點把無辜的他掐死的瘋子,居然還敢過來。
穆雲間張嘴就要喊人,蕭欽時先他一步,道:“我是來給你送藥的。”
穆雲間咳嗽。
他這嗓子,如今也喊不了人。
喊不了,但眼睛還能瞪,他克制著心中的畏懼,讓自己表現的十分憤怒。
這反應讓蕭欽時有些發愣。穆雲間當時嚇成那樣,他已經做好對方會怕他的準備,畢竟是穆雲間欺騙他在先,後來又跑去罵他滾遠點,便是,便是他當時反應過激了一些……穆雲間不是應該心虛理虧麽?
怎麽,怎麽好像,從頭到尾,全都是他的錯一樣。
蕭欽時猶豫上前,從袋子裡取出藥來放在他面前,道:“我答應給你送藥。”
不是答應派人送藥麽?派的就是您自己?
穆雲間壓下心中蔓延的嘲意,認出那是尹迎風喜歡用的藥瓶,尹迎風的藥,應該能讓他少受不少罪。
穆雲間在把藥扔出去和留下之間權衡了一下,咳了一聲,拿起筆來,心緒不穩地寫:藥送到,殿下請回。
舉起給蕭欽時看。
蕭欽時:“……這裡面有四種藥,你知道分別是用在什麽症狀上的麽?”
穆雲間按捺著,再寫:那就請殿下說明。
君子陶往日也是謙和有禮的人,若是真把藥砸了,有幾分表現過度的意思。他就算再討厭一個人,也不會拿物件去撒火。
蕭欽時便拿起一個綠色藥瓶,剛要開口,又看了一眼穆雲間一眼。
“要不,我給你寫下來吧。”
穆雲間:我記得住。
“我還是給你寫下來。”蕭欽時道:“若是,若是你用不完,日後可以先放著。”
他說著,看了一眼穆雲間手裡的筆。
穆雲間攥著,瞪著,眉頭鎖著。
蕭欽時轉身去到窗前,找他桌上的筆,仔仔細細寫下每個藥瓶的用法。
小紅瓶:消腫止痛。
大紅瓶:活血化瘀。
白瓶:安神安眠。
綠瓶:清涼潤喉。
回頭看了一眼穆雲間,後者還在看著他,眉頭一點都沒放松,顯然希望他早弄好早滾蛋。
蕭欽時:“……”
他審視了一下紙上言簡意賅的字,覺得有必要做一些添加和擴充。
小紅瓶:消腫止痛。用於各種扭傷、刮傷、撞傷、擦傷……導致的持續紅腫。
回頭看一眼穆雲間。
大紅瓶:活血化瘀。用於身體表面的各種淤青淤紫淤黃淤黑淤……
想不到了。
回頭看一眼穆雲間。
轉回去繼續:適用於掐痕指痕勒痕撞擊等痕跡,有較好的迅速散淤效果。
回頭看一眼穆雲間。
白瓶:安神安眠。疏肝健脾有利於情緒平複防止噩夢可以睡個好覺。
轉臉又去看穆雲間的時候,卻發現對方的表情已經從不耐煩變成了嫌惡。
蕭欽時:“……”
他抿了抿嘴。
拿起了上面的紙,走過去給穆雲間看。
穆雲間大眼一瞟,只有前面四個字是實在的,後面全是水貨。
他對著門口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蕭欽時站在他床頭,道:“我三日內,便會離開關京。”
穆雲間繼續保持請的手勢。
他態度冰冷無情,蕭欽時頓了頓,嗓音艱澀:“日後,若無要事,便不會過來了……”
穆雲間收回姿勢,在紙上寫:祝殿下一路順風。
蕭欽時的一隻手背過去,他腳尖轉向門口,又轉過來,道:“君公子,可是還在責怪我今日魯莽。”
穆雲間似乎笑了一下。
責怪?他何止是責怪。那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無論如何都躲不掉原著的結局,都已經準備放棄掙扎了。
但他很感謝當時蕭欽時把他掐成了啞巴,否則穆雲間被那麽一嚇,估計直接跪下給他磕頭認錯乞求原諒了。
他還要感謝蕭欽時,把那個一往情深的單純少年從他腦海之中徹底趕了出去。
蕭欽時在他心中死了,穆雲間在蕭欽時心裡,也應該死掉。
“關於夜明珠之事,我明日,帶人登門道歉,不會讓你被關州誤會。”
穆雲間搖頭。
畫板上白紙黑字:不必登門,殿下直接發告示還我清白便好。
蕭欽時看著那行字,烏黑的眼珠又去看穆雲間。
那眼神裡,隱隱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穆雲間與他對視,心頭忽然一個激靈。
盡管有意掩飾,穆雲間依舊沒忍住,他擰著眉,奮筆疾書,再次舉起。
那字體筆力遒勁,略有幾分狂放凌亂之意,襯著穆雲間略顯審視的面孔,直直擊在蕭欽時的內心——
殿下,莫不是因為我與太子妃相似,就喜歡男子了?
蕭欽時瞳孔微微震動,因為這行字而後退一步。
不……
他,他不喜歡男子。
他只是喜歡穆雲間,只是,只是喜歡穆雲間。
他再次看向穆雲間,神情愣怔。某個瞬間,此前少年夢春,那具朦朦朧朧的身軀,忽然有了實體。
“胡,胡說……”蕭欽時一個轉身,自窗口跳了出去。
外牆豎放的幾根竹子嘩啦啦地倒了下來。“誰?!”鞏紫衣立刻站起來,揮手向動靜處甩出菜刀。
蕭欽時呼吸急促地躲開,身影有若失蹄黑貓,狼狽地竄上屋頂,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穆雲間掀開被子下床,在窗口處往外去望。
鞏紫衣也摘下了目上白紗,眺望遠方夜幕。
真該死和挨千刀在驛站門前走動,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路口忽然出現一道身影,蕭欽時腳步急促,神情慌亂,活像白日見鬼。
挨千刀:“殿下這是……”
“通知所有人!”蕭欽時忽然開口,眼神空茫,色厲內荏:“即刻啟程!離開關州!”
真該死疑問:“立刻?!”
“立刻!”他凶狠的瞪過去,說話就像要吃人:“馬上!”
挨千刀和真該死都有些莫名其妙。
蕭欽時往日自比閻羅惡鬼,陰森濕漉,讓人一見驚心。
何時有過這種樣子……簡直,簡直跟……
“莫不是在哪個河邊發癲,被自己嚇到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