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林遠芝去公司了。

  路堯在床上躺了很久， 直到窗外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他才慢吞吞的從床上爬起來， 穿上自己的衣服。

  陳香麗打了電話過來， 問他學校這邊的手續辦得怎麽樣。

  路堯說還要幾天。

  陳香麗聽出他語氣不對，有些擔憂道，“你跟小林溝通得怎麽樣？你出國他能接受嗎？畢竟跨國戀情不是這麽簡單的， 你再好好跟他說說，讓他理解。”

  路堯閉上眼睛， 喉嚨格外乾澀。

  “我跟他……分手了。”

  陳香麗愣了一下， 語調帶著不解。

  “你們……感情不是挺好的嗎，怎麽突然就分手了？是不是小林接受不了你出國？還是顧家的人又找你了？”

  路堯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下午路堯就把公寓裡自己的東西全部搬回了家，林遠芝回來看到空了一半的衣櫃，以為他已經走了。

  出來的時候，正好碰到了往裡走的阮清。

  “他……在公司。”

  從他說出分手後，林遠芝一直表現得格外冷靜而克制。他所有情緒都隱藏在平靜的表象下，仿佛滾燙的岩漿凍結在冰層中。

  “路堯，無論去了哪兒，你跟林遠芝一定要好好的。”

  “也對，老林現在可是大忙人。我估計畢業前都不一定能見到他了。”

  路堯拿著檔案袋，從南門出來，沿著他和林遠芝走過了無數次的那條路，一步一個腳印，慢慢走回了家。

  天不知不覺黑了，路堯打開門的時候，詫異的發現客廳裡開著燈。

  “我沒有不告而別。”

  直到他抱住路堯的這一刻，冰凍的湖面開始皸裂，岩漿沸騰，他臉上的平靜再也維持不住。

  輕微的刺痛感從嘴角傳來，路堯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卻並沒有阻止，而是乖順的抱住了林遠芝的腰。

  林遠芝抬起頭，看著路堯的臉。

  “這……怎麽這麽突然啊？老林他知道嗎？他能接受嗎？”

  阮清不自覺笑了，只是笑過之後，臉上又帶了些哀傷。

  “我之後不會回宿舍了。鑰匙拿著也沒用。”

  他最後去了一趟105宿舍，把之前林遠芝給他的備用鑰匙放進了門縫裡。

  路堯笑了笑， “我回學校找輔導員， 正好把備用鑰匙還給你們， 就放在門下面。”

  “阮清學長，這一年打擾你們了，還有劉偉學長，哪天他回宿舍了，麻煩你跟他說一聲，我一直都記得他的名字，只是覺得喊胖子比較親切。”

  “小姨，我還要找輔導員簽字，先不說了。”

  “他知道的。”路堯臉上露了個很淺的笑容。

  路堯閉上眼睛，最後一次把臉埋進他頸窩，放任自己沉溺在淡淡的檸檬香裡。

  “路堯， 你怎麽一個人過來了？老林呢？”

  “林遠芝，我明天才走，今晚我們好好告別吧。”

  “這有什麽可還的， 你大三不是還有挺多課嗎？中午懶得回去就在宿舍睡唄。”

  阮清啊了聲，顯然有些措手不及。

  看著那雙帶著痛苦和悲傷的眼睛，路堯心中一疼，緩緩走過去。

  林遠芝把他抱到床上，低頭看著他，暗沉的眼睛布滿血絲。

  阮清露出疑惑的眼神。他似乎預感到什麽，有些緊張地盯著路堯。

  “林遠芝，你答應了我的，你要說話算……”

  林遠芝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用力把路堯抱進懷裡。

  “嗯，我們會好好的。”

  聽到門口的響動，沙發上坐著的人抬起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定定的看著他。

  路堯回了學校，把該辦的手續都辦完了。

  “不是那些原因， 是我自己的問題。”路堯低下頭， 看著木地板上蜿蜒的紋路。

  “堯堯……不要離開我，好嗎？”

  林遠芝冰冷的唇用力壓了上來，堵住了路堯沒說完的話。

  他的親吻從來不會這麽急切而粗暴，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連骨頭都吞進去一般。

  路堯不想看到那雙讓他心碎的眼睛，轉過臉，關了床頭的夜燈。

  “我申請出國交流了，下周就走。”

  阮清看出路堯的神色不太好，眨了眨眼睛，試探道，“你這是回來找胖子，還是找我啊？”

  黑暗中，路堯整個人像是被打碎又重組了一遍。

  偶爾受不了時，眼角會流下生理淚水，又被林遠芝一一吻去。

  晨光熹微時，路堯醒了。

  嘴唇上的傷口已經結了痂，身體其他地方也被清理過，並沒有讓他不適的感覺。他慢慢轉過身，看著身旁躺著的林遠芝。

  他曾無數次在黑暗中用手指描摹過這張臉的輪廓。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回憶起他從眉骨到下巴的線條。

  可他已經失去了親吻他的資格。

  路堯小心翼翼的掀開被子坐起身，光著腳下了床。

  他穿上T恤和長褲，又套了一件襯衣，才勉強遮住領口的痕跡。

  衣櫃裡還有一個小行李箱，他把剩下幾件沒拿的衣服和檔案袋一起塞進去。

  提著行李箱出門時，他最後看了一眼床上睡著的人。

  “林遠芝，再見。”

  他輕聲說。

  臥室門被輕輕帶上，良久，床上的人才慢慢睜開眼睛。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獨屬於那人的味道，林遠芝無意識的伸出手，輕輕往前抓了一下。

  滿室虛無。

  兩天后，路堯坐上了飛往洛杉磯的航班。

  陳香麗給他聯系好了語言學校，路堯一過去就可以入學。面對陌生的語言和文化，路堯在一開始的手忙腳亂過後，很快就適應了，他口語的進步速度更是讓陳香麗歎為觀止。

  這天陳香麗來接他回家，看到路堯一個人戴著耳機站在公交站旁，眼底忍不住帶上了一絲擔憂。

  別的華裔學生都是三五成群的走在一起，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只有路堯上了這麽久的語言學校還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等路堯坐進副駕駛，陳香麗握了下方向盤，忍不住開口：“堯堯，我看學校裡挺多中國學生的。說不定還有宛城的呢，你就沒碰到過老鄉嗎？”

  路堯一隻耳朵上還掛著耳機，正在聽 ABC的新聞，聽到陳香麗的話，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班上有老鄉嗎？我沒怎麽注意過。”

  “周末社區裡有個庭院義賣活動，都是你這個年紀的小孩組織的，你要不也去參加一下？”

  陳香麗和老公都處於事業上升期，暫時沒有生小孩的打算。家裡沒有同齡人，她怕路堯待在這兒會覺得孤獨。

  “不用了，我還要準備申請大學。沒時間參加那些活動。”

  陳香麗還是有些擔憂，前兩天陳香梅找他聊過，說路堯自從來了美國後，臉上幾乎沒有笑容了，陳香梅擔心路堯還沒從分手的陰影中走出來，怕他會做什麽傻事。

  車子停在紅綠燈前，陳香麗看著路堯有些沉默的側臉，深吸了口氣，從手包裡拿出一張名片。

  “堯堯，這是我在UCLA的一個同學推薦的心理診所，裡面的谘詢師都有很豐富的經驗，你要不要找個人聊聊？裡面也有華裔谘詢師，會說中文。”

  她說這句話前是極為忐忑的，生怕路堯會覺得冒犯。

  心理谘詢對美國人來說就跟生病吃藥一樣正常，但國內的人能不能接受還是個很大的問題。

  出乎他意料的，路堯掃了一眼那張名片，抬手接住了。

  陳香麗輕呼了一口氣。

  路堯做了大概兩年的心理谘詢，一開始是每周一次，後面情況慢慢好轉後，頻率才減少到一個月一次。

  他讀完語言學校後，又重新申請了其他大學的專業。

  國貿這個專業他談不上喜歡，當初也是路宇峰硬逼著他選的，說畢了業後進家裡的公司更方便。現在有了重新開始的權利，路堯乾脆直接換了專業。

  洛杉磯這邊頂尖的大學不少，但無論是 UCLA，還是南加大，競爭都相當激烈。
    路堯在準備文化課的同時，抽空還要去當志願者，參加各種學術項目，讓自己的履歷看起來更漂亮。

  這一年他幾乎沒怎麽休息過，忙到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看得陳香梅心疼不已。

  陳香梅原本是打算待個一兩年就回國的，不過在洛杉磯待了兩年之後，她也適應了這裡的氣候和風土人情，沒那麽想回國了。

  加上她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回了國免不了被家裡的親戚議論，還不如待在國外更自在。

  陳香梅以前就對瑜伽感興趣，路堯上語言學校的時候，她也報了一個瑜伽教培班。現在也出師了，在一個瑜伽館當瑜伽老師，附帶著教一些插花，茶藝。

  曾經以為路宇峰在外面搞出私生子是天大的事，恨不得將人扒皮抽筋，現在也看淡了，偶爾提起前夫，還能笑著調侃兩句。

  第二年的秋天，路堯收到了南加大電影藝術學院的通知書。陳香梅高興得不行，把陳香麗和她老公都叫上，親自下廚做了一頓大餐。

  “我好像聽說你們瑜伽館的茶藝課挺受歡迎的，還有個UCLA的教授天天跑去聽課？”

  席間，陳香麗不知想起了什麽，面帶笑容的調侃著自己姐姐。

  “人家本來就是專攻亞洲文化這塊的，來聽個茶藝課有什麽奇怪嗎？你別瞎說。”

  陳香梅今天穿著淺綠色的團花旗袍，雖然年過四十，身姿依然優雅婉約。

  “我哪兒瞎說了？老張，你下次見到你們學校那個外事學院的教授，記得幫我問問啊。”

  老張就是陳香麗的丈夫。他戴一副厚厚的平底眼鏡，長相溫和憨厚。

  他嘴裡還嚼著糖醋排骨，說話時有些含糊不清。

  “人老外最不喜歡咱們瞎打聽了。這是他們隱私，你非要我去問幹嘛？”

  “那是因為你沒跟他們處好關系。整天就待在自己的小圈子裡。”

  陳香麗抱怨了兩句，又看向陳香梅，眼神中帶著一絲調侃。

  “姐，那個白人教授帥嗎？你描述一下長相唄？”

  陳香梅臉頰微紅，瞪了妹妹一眼。

  “堯堯還在吃飯呢，你瞎說什麽？”

  “你們聊你們的，我什麽都沒聽到。”

  路堯勾了下嘴角，快速把碗裡的飯扒完，放下筷子，轉身去了房間。

  他坐在電腦前，看著桌上的通知書，忍不住點開很久都沒登錄過的微信，發了個朋友圈。

  洛杉磯跟國內有時差，開頭半年他還偶爾跟王慶國聯系。只是到了後面，兩人各自都忙，休息的時間也對不上，就少有聯絡了。

  他發這條朋友圈的時候，國內應該是半夜，估計也沒幾個人會刷到。

  路堯放下手機，打開電腦，登上了南加大的官網，開始查詢入學需要準備的事宜。

  他並不知道，這短短的幾分鍾裡，那張照片下多了一個愛心，只是不到兩秒，那個愛心便消失了，仿佛從來沒出現過。

  夜已經很深了。

  林遠芝走出機場的時候，凜冽的寒氣撲面而來。身旁的助理立刻拿出備好的大衣走上前，林遠芝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用。

  黑色的勞斯萊斯停在道路旁，司機提前為他打開車門，神色恭敬。

  “林總，您是回老宅嗎？”

  “不用，我回綠亭水榭。”

  林遠芝坐進了車裡，車內溫度適宜，暖風徐徐。他看著外面的街景，躊躇良久後，才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畢了業到總部任職後，他出差越來越頻繁，出國也是常有的事。世界時鍾那一欄裡，至少有十幾個地區的時間，而排在第一位的，永遠是洛杉磯。

  視線從洛杉磯時間上劃過，林遠芝大拇指微動，點了下屏幕。

  回到朋友圈頁面，他之前點過讚的那張通知書照片依然在他的置頂裡。

  路堯出國後就很少發朋友圈了，有時兩三個月一次，有時候半年一次，上一次林遠芝看到他發的朋友圈，還是一年前。

  黑色勞斯萊斯穿過宛城最中心的地帶，通宵營業的便利店燈火通明，繁華的街道在午夜依然閃爍著各色霓虹燈的光芒。

  林遠芝點進跟路堯的聊天框，上一次聊天記錄還是在兩年前。

  他垂下眼睫，手指曲起，放在輸入框九宮格上。

  他打了一行字，只是刪刪減減，又變成了兩行。

  他在洛杉磯過得很好，考上了心儀的學校，親人陪在身邊，現在應該很幸福。

  林遠芝抿了抿唇，把那兩行字全都刪了，重新將手機鎖屏。

  三年後。

  宛城機場。

  “路路，這兒！”

  路堯拉著行李箱剛走出通道，就被人迎面抱了滿懷。

  “天哪，五年不見，我快想死你了！”

  路堯微微咳嗽兩聲，將王慶國拉開了些。王慶國撩了一把披在肩頭的卷發，這才發現路堯身後還跟著一個金發藍眸的帥哥。

  “我靠，你男朋友？”

  “我是他的滴滴，不是他的男朋友。”年輕的白人帥哥操著生硬的中文道。

  “他是我的弟弟，叫 David。”路堯糾正了一下他的發音，著重強調了弟弟兩個字。

  金發帥哥朝王慶國燦然一笑。

  “你也可以叫我路天龍，這是我剛起的中國名字。”

  兩年前，陳香梅和經常來聽他茶藝課的白人教授結了婚。 David就是教授和前妻生的兒子，從法律上來講，他確實是路堯的弟弟。

  王慶國被David這個笑容迷得七葷八素。路堯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麽，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他是直的，你可別多想。”

  王慶國一張臉頓時耷拉了下來，“又是直男，唉，我真是受夠了。”

  路堯本來是打算一個人回國的，有個相熟的學長在國內拍一個紀錄片，從立項開始就邀請了路堯加入。路堯前段時間參與拍攝的一部公路電影正好結束，有了空閑，便答應了學長。

  David是個中國迷，從小就癡迷中國文化。他正好在gap year，聽說路堯要回國，立刻辦了旅遊簽證，巴巴的跟著他一起來了中國。

  三人在機場附近吃了晚飯。王慶國現在的直播帶貨事業做得風生水起，已經成了某網站的頭部主播之一，身上穿的都是奢侈品牌，開的也都是豪車。

  飯剛吃完，他就給路堯遞了一張卡。

  “大股東，這是你五年下來累積的分紅，收著吧。”

  他剛開始賺點小錢的時候就說要給路堯分紅，只不過路堯根本不要。

  路堯也知道他現在挺有名氣，沒問多少錢，把那張卡收下了。

  晚上，他帶著 David回了半山別墅。他回國前已經讓鍾點工上門打掃過，雖然五年沒住，但別墅的布置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之前走的時候，很多東西路堯都用蒙塵布裝了起來，放在地下室裡。

  屋子裡空蕩蕩的，少了些擺件，路堯便帶著 David去地下室拿東西。

  “堯，明天你去片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我想看看你們是怎麽拍電影的。”

  “我是去拍紀錄片，不是拍電影。”

  “那我也想去，你帶上我好不好？你們拍紀錄片的地方肯定很漂亮。”

  David跟個小蜜蜂似的，在他旁邊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路堯迫於無奈，隻好點了下頭。

  “行，不過明天到了片場，我可不管你。”

  隔天還要去片場，路堯早早就睡下了。

  拍攝的地方在一片老城區裡，這裡有不少明清時遺留下來的古建築。

  路堯跟學長打過招呼，很快就進入工作狀態。他讓 David把自己的單反包拿過來，先試拍了幾張照片。

  與此同時，一街之隔的林蔭道上。

  “林總，這次顧氏能來操刀舊城區改造的項目，真是多虧了您，太感謝了！”

  “孫主任言重了，這是個合作雙贏的項目，我也很感謝你們的支持。”

  說話的男人身形高挑挺拔，他戴一副無框眼鏡，面容清俊斯文。黑色的襯衣袖口卷起，露出一截清瘦的腕骨。

  “林總，您四點鍾還有一個商業論壇需要參加。”

  助理在身後低聲提醒。

  林遠芝點點頭，正要上車，忽然一陣響動從對面的街道傳來。

  他抬眼看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