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後面去!
宣平侯府——
掌燈時分,泡在湢室裡沐浴的陸羨,闔目假寐,腦海裡一遍遍勾勒著林瑾禾的眉眼——
這雙眼睛很熟悉,自己一定見過.
可到底是在哪裡見過?
啪——
搭在桶邊的巾子掉入水中,平靜的水面漾起波紋,原本闔目的人瞬間睜開眼來——
“我想起來了!”
青時青鈺被陸羨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頃刻間草木皆兵,卻聽自家主子發出帶著笑氣的聲音——
“林瑾禾,就是那天撞我馬車的人!”
——
國子監開課在即,各房裡的幾位姐兒,都開始挑燈夜讀,誰也不想頭一天上課就現眼露怯,何況裡面權貴不少,若能被另眼青睞,到時飛做枝頭變鳳凰,也未嘗不可。
“是是,夫人說的是。”荃娘頓了頓,又補了句“大姑娘有老太太撐腰,咱們不操心,五姑娘要不要”
話落,除了林瑾禾外,其他人的臉色都變了變,神情頗有幾分微妙。
寧安堂裡林老太太團著手,樂呵呵的瞧著幾個孫輩,隨即目光掃過一眾人,落在林瑾珍身上,她穿著樸素,頭上只有一根桃木簪子束著,在眾姐妹裡格格不入。
林老太太瞪了眼林偲遠,當即掐斷非議“行了,今日我做主,珍丫頭後日與幾個姐姐們一起去。”
屋子裡幾乎全部人都等著看笑話,林瑾珍什麽德行,府裡誰不知道,就連伺候在旁的幾個小丫鬟都撇嘴不屑。
林老太太音調平平,只是落在耳朵裡,似乎不是很愉快。
“胡鬧什麽?人家想讀書還有錯了?”
“我聽人說你們翰林院的尚書大人,有個得眼疾的庶子,照樣去國子監上學,我也沒瞧著誰把他趕出來啊?”
時隔多日,被禁足的柳惠終於解禁,窩了這些日子,口條倒是半點沒被耽誤。
其中林偲遠最看中自然是林瑾姝,這幾日都宿在琴瑟軒,時常指點誇讚,更是將自己那只花大價錢買回的狼毫中書君贈給了她。
“馬頭上長角——真稀奇了!”
“珍丫頭,你的東西也準備好了嗎?不懂的就多問問你幾個姐姐。”
林老太太沒她那麽多歪心思,再者知道她是個嫉妒婆,根本懶得搭理,就算她拿金磚把林瑾姝包起來,那也是她的事。
“母親,您說什麽呢,瑾珍她不去。”林偲遠問都不問,直接駁了。
“哦~有口吃就不能去?你定的規矩?”
適才柳惠笑盈盈的面孔,霎時僵在嘴角,顯然沒料到林瑾珍會這樣說,大概照林瑾珍以往的性子,吞吞吐吐瑟縮躊躇,最後惹得老太太耐性全無。
或許這便是人性,頭低的太久。但凡爭取點自身應當的權利,都會惹來非議——
呵——林了了冷笑,繞了半天原來是想這樣?
林了了目光灼灼的投向林瑾珍,現在沒人幫得了你,還是那句話,是要忍還是要尊嚴,全看你自己。
“你慣會說話的,她那麽多姐姐都在,就沒人護一護?都能眼看著妹妹受欺負不成?”
“別出洋相了林瑾珍配嗎?再說了,她又不是死了親娘,輪到我管?再不濟,老太太管唄。”
“我當她是個窮老太太,沒什麽家底兒,原來是暗裡藏掖著。”
“怎麽會沒有好東西,老太太早年也算大戶人家的小姐,出嫁的時候也算風光,富的如何流油不說,但肯定也不至於窮的叮當響,私下底傍身的東西多多少少是有些的。”荃娘在一旁煽風點火“我聽寧安堂端水丫頭說,老太太有個楊木匣子,成天就塞在床底下,誰都不讓靠近,估計是藏著好東西。”
“多吃點兒,昂~”
“怎麽不一樣?我看是你不想讓她去吧?珍丫頭到底是姓林!”
“此番只是單純的想讓孩子們多見見世面,多學些為人處世的道理與方寸罷了,瞧著你們都用功,我這個老的就放心。”
說完,又讓陶嬤嬤將自己碗中的黃米湯圓分去兩顆到林瑾珍碗裡——
柳惠知道老太太把自己陪嫁的煙翠金鑲玉鐲給了林瑾禾,心中極不服氣,便也從自己的匣子裡取出金鑲玉給林瑾姝。
老太太憐她,便多問了句——
“是是,夫人說的是。”
“呸!當誰沒有好東西呢?我娘家的底子不比她一個老太太來的豐厚?她不肯給非要偏心,那我就揀個更好的去臊她面兒!看她怎麽做老的!”
林瑾珍是漲紅了臉才說出來的,這麽多年今日是第一次。
老太太的臉色已經有些陰沉,齊燕領著兩個女兒決計不會多說什麽,她們只等看戲便罷,畢竟大房裡的厚此薄彼也不是一日兩日。
“.這.這怎麽能一樣?”
“胡鬧!”
“是,母親說的是,兄弟姐妹多就不怕受欺負——”柳惠話鋒一轉,笑盈盈的望向林瑾珍“這事看你,你可想去?”
“母親,老爺怎麽會不想珍兒去呢,自打天家下旨能進國子監後,老爺天天念叨這事,為幾個孩子不知道多高興,只是.珍兒的口疾,老爺是擔心,她在裡面受欺負。”
“祖母,我、我讀..讀書的。”
“.母親”
“珍丫頭有口吃如何去得?還是留在府裡較為妥當。”
林老太太揣著明白裝糊塗“為什麽不去?”
如此拙劣的心思,莫說老太太,明眼人誰瞧不出,她隻給自己的兩個孩兒準備,剩下的全然不問,到底誰偏心偏眼,一目了然。
甫一回來,柳惠咬牙冷冷道——
“管了大姑娘不算,五姑娘這是也想管了,口吃讀什麽書,出去還不夠現眼的。”
“母親怕什麽,就讓她去現眼好了,林瑾珍的性子您還不清楚,最多三日,她肯定熬不住。”林瑾姝擺弄著身前掛著的金鑲玉“到時候她自己灰溜溜的回來,看她怎麽跟祖母和父親交代。”
柳惠捏了捏自家女兒的小臉蛋“你呀還是我女兒聰慧。”
另一頭兒,老太太也犯愁,掐算著日子——
“老二多少日子沒回來?得有小半年吧?”
“有了,聽齊大娘子說最少等過年才能回來。”
“唉——”
陶嬤嬤與她相處的久,自然知道老太太心裡想什麽“離過年還有四個多月呢,您這是杞人憂天。”
“但願是我杞人憂天。”
噠噠噠的腳步聲,不修邊幅男子急匆匆的趕來,一陣風似的衝進內堂——
“母親!母親!”
“你怎麽來了?”
“我來吃黃米湯圓。”
林了了站在花壇邊,親眼瞧著自家這位讀書讀傻了的小叔,被林老太太用拐杖攆出來——
“滾回你的院子去!讀書讀成木樁子!!榆木腦袋!!”
“沒得吃就不吃了,打人作甚,有辱斯文。”
又是一陣風,噠噠噠的離去。
林了了莫名喜感“他一直這樣嗎?”
子柔點點頭“嗯,一直這樣。”
後日眨眼就到,林偲遠官小,怕在國子監輸面子,特地命管家多置辦了幾輛馬車,三輛馬車怎麽著也能撐撐排場,所謂輸人不輸陣嘛。
“快摘了去!”
甫一出屋子,林瑾姝瞧見林明迅脖子上掛的金項圈,想也不想急忙摘下。
“哎!剛給你弟弟戴好的——”
“母親!國子監裡達官貴人眾多,您就算想擺闊也換個地方成嗎,脖子上套個金項圈,明擺著讓人說您俗,您生怕別人不知道外祖父是行酒坊生意的。”
柳惠書讀的不多,又長在商戶,自是信奉有錢能使鬼推磨,文人裡那些歪歪繞的心思,她自問比不上齊燕會來事兒,當即怔了怔,瞧著懷裡的項圈細思了番,的確是這個理兒,立馬把金項圈塞給荃娘——
“拿回去拿回去!”
影壁處幾位姐兒早等著——
林了了瞧著自己那三位妹妹,林瑾姝珠圓玉潤頗為福氣,林瑾蘭姿容清麗頗為雅致,林瑾玥亭亭玉立書卷氣濃,無論衣著還是頭釵全用了心思,就連腮紅胭脂也使的恰到好處,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不由覺得一陣春風撲面,敢問這是上學啊?還是選美呐?
反觀自己,簡直不要素的太厲害。
“姑娘,我就說應該換那身桃粉的。”子柔在林了了耳邊嘟嘟囔囔。
“我才不要.我最討厭粉色”林了了佯裝謙和,皮笑肉不笑的看向眾美人。
“.”
趙姨娘知曉林瑾珍在寧安堂的作為,先是罰她,後又提心吊膽了整兩日,所幸柳惠沒找麻煩,今日專門來送,不僅跟柳惠做小伏低,對林瑾姝也是低三下四,摁著林瑾珍的頭,一個勁兒的施禮作揖。
即便恭敬到這般程度,柳惠母女卻仍舊不悅——
“行了行了,府門口的你這是做什麽?誰又不會苛待珍丫頭!你這般倒像我做了什麽似的!”
“夫人沒有,夫人對我恩重如山。”
林瑾姝笑眯眯回過頭,舉手投足盡顯嫡女風范——
“好了趙姨娘,快讓五妹妹上馬車吧,別一會兒耽誤了時辰,夫子怕要訓的。”
“好好,煩請二姑娘照顧,多謝了。”
“趙姨娘客氣。”
幾個姑娘陸續上了馬車,一行人在府門前送著,直到瞧不見,方才回府。
柳惠與齊燕不對付,這會兒老太太又不在,她們倒也不必裝,誰都不睬誰,昂首挺胸各自回屋。
馬車裡,林瑾蘭攏了攏大氅,捧著懷裡的手爐取暖——
“看著吧,林瑾姝一定會在半道兒上把林瑾珍推下馬車的。”
“為什麽?”
“這還用問嗎?林瑾姝平日傲的跟朵雞冠花似的,怎麽可能甘願與庶妹共乘一車,方才不過你我面前,裝裝樣子罷了。”
林瑾玥眉頭緊了緊“這樣不好吧,五妹妹不認得路。”
說罷便想伸手去掀帷裳,被林瑾蘭啪一巴掌打落——
“你充哪門子好人!母親的話都忘了!”
“姐姐.”
“閉嘴!”
另一輛馬車上,林了了時不時掀開簾子朝外望——
子柔倒了盞薑茶遞去“姑娘,您在看什麽?”
“——沒什麽。”林了了端起薑茶喝了口“你說林瑾姝會有這麽好心嗎?”
“她怎麽會?府裡的姑娘,心眼最多最壞就是她。”
“那就奇怪了”
車夫駕的並不快,只是這一片路多是下坡,偶爾遇見些小石子沒法及時避開,三五不時略有顛簸,待出了這一片便平坦了。
林瑾姝上下不錯的打量林瑾珍,她身上的這件大氅要是沒記錯的話,還是自己前兩年丟了不要的,被母親賞給趙姨娘,如今有幾處都脫了線,她本就看林瑾珍不順眼,現下這般更覺得寒酸,想到等會兒要同她一起下車進國子監,林瑾姝沒由來的窩火。
“你這衣裳髒兮兮的~”林明迅不知哪撿來的小樹棍,嫌棄的戳著林瑾珍“上頭兒的白花都灰了,趙姨娘也不知道給你換一件,等會兒下了車,別說我跟你是一家!”
林瑾珍被他戳的直往後躲,寬敞的馬車裡,她隻敢抱著胳膊縮在角落。
“行了~別嚇著你五姐姐,趕明兒小心祖母再罰你。”
“你敢告狀!”
林明迅噌的半站起身,威脅道:“你要再告狀,我就叫母親打死你小娘!”
林瑾珍他們姐弟倆嚇得臉色發白,拚命搖頭——不敢,我不敢。
馬車行至一半,林瑾姝叫車夫的速度慢下,隨後朝另個方向駛去。
“我記著這裡有家甜湯鋪子,不如五妹妹去買一碗來吃?”
“這裡有甜湯鋪子嗎?”
林明迅純屬草包一個,顯然並未理會自家胞姐的話,竟還興衝衝的把頭探出簾子去尋“外面是荒地,哪有.”
一道冷冷的目光射來,將林明迅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裡。
林瑾姝似笑非笑,待馬車停穩後,猛地抓住林瑾珍的肩膀“五妹妹,快去買吧,很好喝的。”
林瑾珍根本沒有反抗的權利,就這麽被攆下馬車——
“二、二姐姐”
任憑林瑾珍如何呼喚,馬車裡的林瑾姝都充耳不聞“煩死了!車夫,駕快些!”
林明迅雖然頑劣,但大多數只是作弄便罷,像這樣把人扔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半道上,卻從來沒有,聽著林瑾珍的呼喊,難免有些慌張——
“這樣.不會出事吧?”
“能出什麽事?”林瑾姝眼底涼薄,透著股寒意“沒出息,這就怕了?”
“誰怕了!我是覺得這路太偏!”
“哪裡偏?有手有腳還能丟了不成?再說了.她又不是不會說話,鼻子底下就是嘴,實在找不著路,問人總行吧。”
“.”
“林明迅,我可警告你,回去你要敢多說一個字,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不說不說!誰願意管你們的事!”
馬車漸行漸遠,很快消失不見,林瑾珍從沒出過遠門,最遠的路不過是林府外的三條長街,可那都是家裡姐妹一起出去,此刻她一人寒風中佇立,早已心驚肉跳。
正在此時,另一輛馬車從路口拐了進來——
適才瞧見林瑾姝的馬車減慢,林了了就覺得奇怪,於是多留了個心眼兒,也得虧她留了心眼,否則指不定要出什麽大事兒呢。
“五姑娘!”子柔率先跳下馬車。
林瑾珍仿佛叢林裡走失的小鹿,林了了的面容,子柔的呼喊,在她看來像一道黑夜曙光,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躲躲閃閃,而是提起裙擺,以最快的速度衝去。
“大大姐姐.”
望著把自己當做救命稻草的林瑾珍,林了了心中不忍,眉心蹙了蹙“外面風大,先上馬車再說。”
子柔扶著林瑾珍,見她喘的厲害,輕聲道:“五姑娘慢些。”
待上了馬車,林了了把自己的手爐塞給她,子柔又倒薑茶讓她暖身驅寒,方才出了一身汗,時下額間的碎發都黏住了。
半盞辣辣暖暖的薑茶下肚,見她氣息平穩,林了了才開口詢問——
“怎麽回事?”
問完又覺得是廢話,於是又問——
“要不要我幫你?”
林瑾珍垂下頭去,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算算了,我、我都習習慣。”
馬車裡氣壓極低,林了了看她這樣,好像一拳垂在棉花包上,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倒是林瑾珍,重新抬起頭來,眼眸晶亮帶笑——
“這個.給、給姐姐。”
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香囊,上面繡著一株清麗的紅梅。
“好漂亮啊~是你繡的?”
“是是我自.己繡,前、前兩日就繡、繡好,但、但是.我沒沒沒”
林了了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撫著她的手背“慢慢說,不要急。”
林瑾珍眼眶微熱,詫異又覺得暖心,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願意聽自己說話,更沒有人告訴自己可以慢慢說,不要急——
“我我怕、怕母親不不高興,所以.今、今日.才給大.大姐姐,姐、姐莫要生氣。”
林了了瞬間便懂,林瑾珍瞧著怯懦,實際卻不是笨的,她知道自己幫了她,會引來柳惠不滿,雖然有老太太撐腰,但若真被柳惠記上,怕也麻煩,正所謂小鬼難纏,林瑾珍不僅謝自己,還變相的護了自己。
“白得一個好物件,我生哪門子氣?”林了了刮了下她的鼻子“你也太小瞧我,我又不是林瑾姝。”
林瑾珍一愣,隨後才反應過來她在和自己說笑,於是也捂嘴跟著笑。
笑過後,車裡的氣氛漸漸融洽,林了了收起方才的笑容,正色道——
“往後你說話,可以試試三個字或者四個字一起,找一個適合你的速度。”
林瑾珍不解“.”
“沒有天生口吃,你要多說多開口。”
國子監裡林瑾姝早到了,她得意洋洋想等著看林瑾珍笑話,卻不想林瑾珍居然這麽快就脫身,而且瞧她的樣子,半點慌亂都沒有——
真是見鬼了!
林瑾珍特意繞了大圈子避開她,老老實實的坐在最後面,她也不是不害怕,但這裡是國子監,她就算心裡再怎發抖,也深知不能現眼的道理,等入了座,掌心都被指甲掐爛了。
當的一聲,書篋從天而降。
林瑾姝沒防備,肩膀猛顫了下,抬眼望去竟然是林瑾禾,瞬間便要發作——
“你——”
“後面去!”
林了了低吼道,腳尖踢了下桌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