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酒樓
蕭陸將信將疑,但還是依言在第二日午時來到了仰嘯堂。
仰嘯堂是長安最興盛的酒樓之一。酒樓裡面裝潢貴氣,炭火不斷,更有許多伶人在此賣藝,冬日有諸多達官顯貴來此飲酒作樂,借酒暖身。
蕭陸剛一進門報了身份,便有店小二笑盈盈地上來引他往二樓走。
二樓有獨間,小二將蕭陸引到其中一扇門前,屈身道:“大人,就是這了。”
蕭陸伸手推開門,看見一個穿著厚重狐裘的男人正坐在案前斟茶,見他推門進來,隨即溫聲喚道:“侯爺。”
正是因為重病幾日沒有上朝的徐應白。
徐應白示意蕭陸在自己面前坐下,語氣抱歉:“我身體抱恙,便以茶代酒,還望侯爺見諒。”
蕭陸卻沒工夫計較這些,急急忙忙道:“太尉大人,您為何要舉薦本侯為主帥,本侯打不過那烏厥人……”
他不是沒上過戰場,可敗多勝少,碰上勇猛衝擊的烏厥騎兵,除了四下潰逃,也做不了其他的。
“不用侯爺打得過,”徐應白將沏好的茶遞給蕭陸,“只要將阿古達木擋在嘉峪關外即可。”
蕭陸雖已有心,但還是有些疑慮:“可本侯已經有數年未上戰場,嘉裕關事關重大,雖聖旨已下,但本侯實在不敢應戰,稍有差池,大晉不保,本侯就是千古罪人,侯府滿門也……。”
想要人誠心為自己辦事,總得拿出些態度來。
蕭陸有忠義之心,但關心自己一家老小,對出征有憂慮,也是人之常情。
況且上一次在宣政殿,若不是徐應白反應夠快,或許自己就得因為一句失言招來滿門禍患了。
這也是徐應白為何要把人約出來這一遭。
“那蕭某的家人,就仰仗太尉大人了!”蕭陸向徐應白抱拳道,“蕭某定會竭盡全力守好嘉峪關。”
思及此,蕭陸已下了要去嘉裕的心思……橫豎不過是死,若是不接這一道聖旨,皇帝那邊也有文章可做。況且若嘉峪關失守,中原淪陷,倒不如搏一把,前往嘉裕,也算全“忠義”二字,不辱沒門楣了!
蕭陸聞言心中微動,自從戰場退下以後,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相信他的能力。
徐應白掀開眼皮看了看那被重新放到桌上的茶,也沒生氣。
兩個人對著輿圖聊了一會兒布防,蕭陸一邊聽,一邊不自覺點頭,感歎這文官堆裡面,竟真出了個武將!
說了快一個時辰,蕭陸才意猶未盡地起身離開。
他的疑慮,徐應白自然也看得分明。他入世之前,雖大半時間是待在玄妙觀,卻也逛過大 河,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不會不懂人情世故。
“侯府這邊,有應白在,應白發誓一定會護侯府周全,”徐應白溫和而堅定地對蕭陸許諾。他一邊說,一邊直起身來,朝蕭陸行了一道跪禮,“應白懇請侯爺前往嘉裕!”
蕭陸大驚失色,想要將徐應白從地上扶起來,徐應白卻以手覆額,向蕭陸叩首。
不用打得過?
“阿古達木此次南下攻城,是為奪糧,如果嘉峪關久攻不下,糧草不足,他自會退去。侯爺只需修築工事,操練士兵,堅守不出,若見其主動進攻,以防守為主,耗著他便可。”徐應白不疾不徐地解釋:“應白看過侯爺的戰報,也看過這些年來的戰事錄。侯爺雖是敗多勝少,但敗幾乎都在進攻戰,而獲勝則多在守城。”
徐應白此言讓蕭陸長歎一聲。他確實明白一些徐應白的難處,如今重病未愈,還要為朝廷上下奔波,翻找滿朝文武也找不到能替代他去往嘉峪關的人……也正是因為這樣,蕭陸想,這才走投無路找了自己吧。
雅室內,放在案幾上的茶已經冷了。徐應白卻又斟了一杯,正要喝的時候,一隻手輕巧地從他手上把茶杯順了下來。
“應白無人可信,無人能用,只能靠侯爺了。”
知遇之感湧起,蕭陸又聽見徐應白繼續道:“如今嘉峪關缺少兵馬,”徐應白歎了口氣,“紀明善戰不善守,此戰還得仰仗侯爺。”
這可是大禮,蕭陸驚詫地看著這謫仙一般的人跪地求他。
“侯爺有守將之能,”徐應白道,“應白信您能守住嘉峪關。”
蕭陸愕然。
付凌疑跪坐在他對面,周身漫著強壓也揮之不去的戾氣。他把杯蓋放好,壓著冷戾的聲音解釋:“這茶冷了。”
這聲音一出,徐應白覺得整個雅室都冷了,茶壺裡面都能倒出冰碴子。他挑了挑眉,伸手拿了個空茶杯轉了一會兒,把杯子扣回去,聲音清潤溫和:“我從前未覺,你還愛管這些小事。”
付凌疑的目光沒離過徐應白一刻,他頓了一會兒,盡量把聲音放得溫柔,卻顯得略有僵硬,把進來換熱茶的小二嚇得起了身雞皮疙瘩:“這不是小事。”
徐應白聞言將目光定在付凌疑身上。
實在是奇怪極了。
怎麽能差別這麽大呢?徐應白皺著眉頭思索,按道理來說,前世今生的付凌疑應當是一個性子才對,怎麽前世那個一開始對自己橫眉冷對,性子好不容易才被磨好,今生這個卻乖得有點不像話……甚至對自己很關心。
好生奇怪。
難不成這一世的付凌疑轉性了?
思考了好一會兒,徐應白那運籌帷幄的腦子也沒在付凌疑身上想出什麽花來,反倒又惹得頭有些疼。
陳歲和步思時說過他不能思慮過重,不然易發頭疾。
徐應白抬手抵住額角,有點無奈地歎了口氣,暗道這具身體實在不行。
尖銳的疼痛漸漸消散下去,徐應白同小二拿了張油紙,把案幾上的桂花糕、綠豆糕從碟子裡拿下來。
“你愛吃這些?”付凌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出了口。
在他的記憶裡面,徐應白口味十分清淡,也沒有特別喜好的食物。付凌疑從未見過徐應白吃什麽甜的,更不要說糕點這類甜膩的了。
“不喜歡,帶回去給靜微吃。”徐應白一本正經地解釋說。
他話音剛落下,樓下忽然傳來一陣陣喧鬧,間或夾雜著賓客的驚呼和女子哀戚的哭聲,徐應白皺了皺眉,付凌疑已倏然起身:“你在這坐著,我去看看。”
仰嘯堂一樓亂作一鍋粥,正有人想強搶仰嘯堂裡賣藝的姑娘,付凌疑俯視著底下的鬧劇,眼尖地看見人群中一個穿著綢緞錦服的、年紀七老八十,都快半截入土的男人。
他轉身折返回雅室,正好撞上了徐應白把半塊桂花糕放進嘴裡面。
付凌疑:“……”
徐應白:“……”
付凌疑垂下頭,當作沒看見。
徐應白面不改色地將清甜的糕點咽下去,面上仍舊保持著溫和淡定的神色,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兩個人默契地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何事?”徐應白抬眼問。
付凌疑迅速地抬起了頭,言簡意賅:“外面有人想要強佔仰嘯堂的姑娘,我看了,那個人是房如意的爹。”
唔,房如意的父親。徐應白挑眉,心下已經有了計較。
若是謝靜微在這,肯定能看出自家師父準備整事,有人要倒大霉了。
徐應白撿起一旁的幕蘺戴在頭上,踱步出了雅室。徐應白隔著白紗看見了房如意的爹正帶著家丁在大堂胡作非為,仰嘯堂的老板是個女子,也帶著一群雜役攔著他們不讓他們得逞離開。
吵嚷得不成樣子。
徐應白朝付凌疑看了一眼,後者會意,從胸口處掏出幾把柳葉刀,隨手一扔。
快如閃電的柳葉刀“錚——”的一聲齊刷刷扎進了梁木裡面,眾人頓時鴉雀無聲,抬首往柳葉刀飛來的方向看過去。
只見二樓走廊處站著個戴幕蘺看不清相貌的白衣公子。
那公子身形頎長,氣度不凡,舉手投足都十分有禮。
“房老爺!”徐應白清潤溫和的聲音響起來。
底下房老爺的侍從狐假虎威,高聲罵道:“你是哪家的雜碎,敢阻擋我們老爺的好事!”
徐應白抬手製止了身後付凌疑抽刀的動作,付凌疑眼神陰狠地看著底下大放厥詞的侍從,喉結滾了滾,退了下去。
徐應白扶著欄杆,好聲好氣的解釋道:“小人不敢阻止老爺的好事。”
他語氣真誠:“只是房老爺,丞相在朝,您此番行徑,恐落人口舌,對丞相不利,還望老爺三思而後行。”
說完看向趁這機會被仰嘯堂老板搶回來的可憐姑娘,淡聲道:“若老爺真喜歡這姑娘,不如三書六禮,聘回府中,既不落人口舌,又是一番美談。”
幾番話四兩撥千斤,把這事情往房如意的仕途上說,果然引得房老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暴跳如雷地帶著一群家丁回去了。
眾人這才漸漸散去,仰嘯堂的老板幾步上了樓,朝徐應白行了一禮:“多謝公子今日解圍。”
“無妨,”徐應白輕聲道,“舉手之勞罷了。”
那女子卻搖搖頭:“公子今日之恩,霰霜沒齒難忘,來日若公子有什麽霰霜幫得上忙的事情,盡管開口便是。”
徐應白並不推辭,隻笑了笑:“那就先謝過霰霜姑娘了。”
“這位房老爺,”徐應白開口問,“是經常來你們這裡喝酒聽曲兒嗎?”
霰霜臉上露出屈辱的表情:“是,他喜歡來仰嘯堂喝酒,喝完酒就去不遠處的滿花樓尋歡作樂,若是找不到心儀的女子,就會到周圍強搶……官兵管不了他,他的兒子是當朝丞相,有誰敢得罪他呢?”
徐應白聞言不自覺地捏起了自己的指節。
官大欺民,狐假虎威,自古如此。
整個仰嘯堂很忙,霰霜很快就向他告辭,徐應白也出了酒樓準備回府。
外面有小孩穿著新的厚襖子亂跑,新年快到了,長安城比往日還要熱鬧。
徐應白上了馬車,把狐裘拉得嚴實,低聲道:“回去差暗部殺了這位房老爺,做得乾淨些,最好是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青樓裡面。”
“七老八十的人,”徐應白剛才被風兜頭吹了一遭,現在覺得自己冷得有點失溫,索性閉上眼睛,“也活夠本了。”
他話音有點冷,語氣卻仍舊溫和,幾乎讓人反應不過來他張嘴要的就是人命。
“況且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徐應白歎口氣,真心實意的可惜,“倒是便宜他了。”
付凌疑抿著嘴,目光晦暗不明,他伸手撥弄了一下炭,讓火燃得旺些,照暖徐應白蒼白的臉。
而後徐應白聽見他的回答:“好,我回去就辦。”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