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不見
倒下去的時候, 徐應白其實還有些聊勝於無的意識。
周遭一片兵荒馬亂,暗衛驚慌的喊聲和魏珩驚懼的高呼響起來,時遠時近, 聽不真切。
徐應白艱難地動了動染血的手指, 所有的力氣都在瞬間榨乾。
他陷入了昏迷中。
臉頰邊流下的溫熱血液將雪融化。
魏珩跌跌撞撞跪在徐應白身邊, 一邊對著孟凡一行喊道:“去叫太醫!”
而後他顫唞著手去探徐應白的鼻息,在察覺到還有一絲微弱的呼吸時松了半口氣,然後又在下一瞬猛地提起來。
徐應白毫無意識,胸膛卻劇烈地起伏顫動,深色的血從口中湧出。
魏珩握住徐應白的手, 那指節冷硬得像凍死在風雪中的人。他猛地抬眼看向孟凡, 孟凡同樣驚慌失措,兩個人連忙將徐應白帶進宣政殿, 又立刻吩咐人去尋炭火。
不過半刻鍾,陳歲匆匆忙忙來到了宣政殿, 跪地為徐應白把脈。
而糟糕的是,戰爭後的長安百廢待興,皇宮內不知多少人逃難離開,之前跟隨魏璋前往齊王處的幾名老太醫也因為戰亂死的死逃的逃,不見蹤影,步思時也是其中一位,現今整個太醫院只剩下陳歲和幾名年輕的太醫。
沒等周圍人高興, 徐應白的目光又迅速潰散開來。
寒冷的初雪下,陳歲額頭沁出了冷汗。
徐應白顫動了一下, 被這一針短暫地刺回了自己的意識, 劇痛從穴位向四周展開,他被疼痛聚攏的目光觸到宣政殿華美的殿頂。
為了震懾殘余的叛逆,也穩定軍心民心,徐應白病重的消息被嚴密地封鎖起來,就連還在定襄郡的玄清子和謝靜微都不知道這件事。這些被選進來的侍女和太監更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誰,甚至還有人以為自己是要去侍奉新皇。
他還沒有行登基大禮,但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帝王,所有人對他的稱呼都已經從殿下變成了陛下。
若不是他身上由微弱呼吸帶起來的星點起伏證明他仍舊活著,所有人見他的第一眼都會覺得他已經是個死人。
宣政殿的偏殿,幾名被層層篩選出來的侍女太監和幾名暗衛一同布置宮室。
陳歲正在給徐應白施伐骨洗髓前的最後一次針,封住幾處大穴以保住徐應白的心脈。
各式各樣的名貴藥材被送進來,暗衛起了火爐,準備燒藥浴所用的藥湯。
與此同時,長安朱雀門,巡邏守衛的士兵看見白茫茫的天地之間,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陳歲捏起一根長針, 眼睛瞪大如銅鈴, 小心又迅速地朝著徐應白身上一處命穴刺過去。
魏珩紅著眼看徐應白,咬了咬牙。
陳歲道:“多謝陛下,微臣定會竭盡全力。”
陳歲對此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在深思熟慮,翻遍太醫院剩下的醫術之後,決定要為徐應白伐骨洗髓。
起初徐應白還會因為疼痛睜開眼睛, 還能吞咽下藥湯,到後來,他徹徹底底失去了意識,無論陳歲的針扎得有多深,無論那些藥是燙還是苦,他都再也沒有給出過反應。
接下來的三天, 陳歲給徐應白扎了無數次針,開了十幾個藥方。
“都準備好了,”魏珩說,“接下來就交給您了。”
天色昏暗,這幾日一直在下雪,陳歲小心的將徐應白滿是針眼的手放回榻上,轉頭對魏珩道:“陛下,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陳歲一遍一遍探徐應白的脈, 一旁的藥童為他擦去額頭的汗水,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為他展開裝著針的布袋。
也就是說,這場仗,只有陳歲一個人打了。
白雪被馬蹄帶起,有人單騎疾馳而來!
待到城門處,那匹飛速疾馳的駿馬被來人硬生生拉住韁繩,前蹄高高舉起,發出一陣高亢的嘶鳴。
“來者何人!”巡防衛謹慎非常,高聲喊道。
“益州軍都尉付凌疑,”來人身穿一身灰撲撲沾染著血跡的衣裳,一邊開口,一邊將手上將文碟扔過去,沙啞著嗓子喊道,“請求入城!!!”
巡防衛仔細查看完文牒,朝上一擺手,沉重的城門被緩緩打開,付凌疑一扯韁繩,縱馬入朱雀大街!
長安滿目瘡痍,付凌疑在徐府停下,下馬的時候差點栽倒在地。
他在李毅帳前跪了半個晚上,終於讓李毅松口同意他離開大軍先行回長安,他不眠不休的騎了三天三夜的馬,滴米未沾,滴水未進,身上的傷口在勞頓顛簸之下又全部撕裂,把那一身衣裳染得深一塊淺一塊。
付凌疑哆嗦著凍紫的唇,隨地抓了一把雪塞進嘴裡面,抬手敲著徐府的門。
“咚咚咚——”
沉重的聲響在付凌疑布滿瘡口的手下響起。
半刻鍾後,陳舊的府門被打開,付凌疑抬眼看過去,李筷子和劉管家站在門口,欣喜地看著他:“你回來了!”
“主子呢?”李筷子擔憂張望著付凌疑身後,“他沒和你一起回來嗎?”
他話音才落,付凌疑顫唞著後退了兩步。
沒有回來,徐應白沒有回來。
巨大的恐慌順著脊骨往上爬,付凌疑喉嚨仿佛被刀割了一般,發出怪異的聲響。
他如遊魂般後退了幾步,然後瘋了一般朝著皇宮衝過去。
飛雪滿地,付凌疑死死攥著手裡面的玉佩,只希望自己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然而天不遂人願,才進皇宮門口,那匹駿馬嘶鳴一聲,癱倒在地,活活累死了。
付凌疑被馬重重摜在地上,額頭磕到了沒有清理乾淨的石塊,殷紅的血滑落下來。
他恍惚而瘋狂地往宣政殿跑過去。
付凌疑記不清自己到底跌了多少次跤,爬上那幾千層的台階時,他臉上的血都凍住了。
但他要去找徐應白,他爬也要爬回徐應白身邊。
與此同時,徐應白被送往宣政殿的偏殿。
孟凡帶著暗衛在偏殿附近巡邏,以防不測。
而就在偏殿朱紅色的大門徹底閉合的同時,外頭風雪大作,孟凡眼角余光隨意一瞥,忽然愣住了。
被白雪覆蓋下的長階上,立著一個身形搖晃,步履蹣跚而踉蹌的人影。
“頭兒?!”孟凡差點以為自己老眼昏花了。
益州軍不是還有七八天才回來嗎?
他飛快地朝付凌疑那跑過去,等看清付凌疑現下的模樣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從來沒見過付凌疑狼狽成這個樣子。
付凌疑渾渾噩噩地抬頭看向孟凡,烏黑的瞳眸映著飛雪,嗓音沙啞失色:“徐應白呢?”
聞言孟凡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神色難辨,一時半會兒不知如何作答。
付凌疑死死盯著孟凡,眼神陰翳而癲狂,如同一隻即將暴起的狼。
然而他的語氣卻平靜至極:“我問你,他人在哪裡?”
孟凡被看得下意識後退兩步,艱難地開了口:“頭兒,你先聽我說,主子他……他剛剛……”
要怎麽說,說徐應白重病纏身,很快就要伐骨洗髓,生死不明?
孟凡說不出口。
在死寂的沉默裡面,付凌疑恍然明白了什麽,他看向孟凡身後的那群暗衛,他們守在宣政殿偏殿,偏殿朱紅的大門緊閉著。
下一瞬,付凌疑發足狂奔,瘋了一般往那扇門衝過去!
他一步一個血腳印,衣裳的顏色越洇越深,孟凡猛地反應過來付凌疑身上有傷,腳上甚至都沒穿鞋。
“頭兒!”孟凡被這一幕嚇得肝膽欲碎,對著那群暗衛喊道,“按住頭兒!快!”
暗衛們立刻手忙腳亂衝過去攔住付凌疑。
但他們都沒料到,都這樣了,付凌疑掙扎的力量仍然不容小覷,暗衛們五六個人一齊上陣,用盡全力才勉強把渾身是傷的付凌疑按進了雪地裡面。
雪地很涼,付凌疑掙脫了一隻手,四根手指費力地按上偏殿的第一層長階。
他竭力仰起頭,眼眶通紅,目光觸到那扇已經關閉的門。
他不甘地看著,烏黑的眼睛裡面泛起一陣水光。
就差一點……如果再快一點……
而門內似乎傳來一陣又一陣痛苦的呻/吟。
付凌疑全身顫唞,掙扎著往前靠了一點,而後他感覺後脊一痛,眼前一陣發黑,眼前的一切都越來越暗,成了一連串灰黑色的模糊影子。
然後他的頭砸在地面上,失去了意識。
孟凡手裡拿著一根針,心有余悸地看著躺在地上的付凌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而後他抬起頭,擔憂地看向偏殿。
偏殿內,陳歲滿頭大汗地給徐應白施針,熱氣蒸騰的藥浴將徐應白蒼白的皮膚燙得通紅。
每一根針扎下,他都會發出痛苦的悶哼,而後就會有黑血從他唇邊溢出來。
一旁的藥童會用乾淨的布巾將那些黑血給擦掉。
熱水被那些血染上了深色,侍女們來來回回將水換掉。
伐骨洗髓的疼痛讓徐應白的意識時斷時續,亂七八糟毫無規律可言的場景在他眼前閃過,仿佛人將死之時走馬觀花的幻覺。
殿內,劉聽玄抽出最後一根針,對準徐應白最後一處命穴,謹慎而緩慢地往下扎,等針入了十之二三,劉聽玄微微用力,將針一下子推至一半。
“嗬——”
一聲悶哼響起,徐應白疼得昂起頭,腰背弓起,而後又迅速脫力,軟綿綿地往下滑。
耳邊似乎又傳過來聲嘶力竭,淒厲痛苦的哭喊聲。
“徐應白……徐應白!!!”
“你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順至之時,”忽然,一個恬靜而溫柔的女聲響起來,“阿娘以後叫你應白好不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