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溫染大概率是不會給他開門的。
他曾經在某個電視劇裡看到過一句話,在正常人的眼裡,這個世界是個人與他人組成的世界,而在患有自閉症障礙的人的世界裡,只有他們個人。
所以,他們很難與他人建立情感關系,除了一些長時間陪伴在他們身邊的親人,很難有外人能融入他們的世界。
溫染在幼年時期是接受過自閉症的專業治療的,畢竟家庭條件擺在那裡,從小時候開始,她該接受的治療和教育一點都沒少。
她的家人曾說她在藝術領域有一定的天賦,這也屬於自閉症群體中的一些比較特殊的才能,也就是所謂的學者綜合症,指的是一些有認知障礙但在某一方面有超乎常人能力的人。
事實上,自閉症患者中只有10%是學者綜合症,他們在一些特殊測試中常常勝於常人,溫染就是這百分之十的其中之一,但這並不能代表她的其他方面與普通人一樣正常成長。
她在四歲的時候被確診為自閉症譜系障礙,在此之前,她看上去不過只是一個漂亮可愛的小女孩兒,會依偎在媽媽懷裡,偶爾也會笑,會哭。
但是漸漸地,她的父母發現,這個漂亮的孩子從來不對任何除她自己之外的人感興趣,甚至包括父母本身。
她甚至從未開口叫他們一聲爸爸媽媽,無論在任何環境裡,她從來隻關注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比如一幅畫,一個杯子,一個不停走動的鍾表,她可以盯著那樣東西很久,任何人的打斷都會讓她煩躁甚至大哭,直到再次回到剛才她喜歡的狀態裡,她才能安靜下來。
直到這個時候,溫染的父母才不得不去帶她進行專業鑒定,最終也得到了他們最不想得到的,卻也是他們早就意料之中的結果。
“不要把她當成一個病人,她雖然有自閉症,但她並不是一個傻子,除了天生帶著‘自閉症’這個病症之外,她也並不比一個正常女孩兒要差到哪裡,希望你能對她多一些耐心……”
這是謝雲禮從溫家一位長輩那裡聽來的話。
按了門鈴之後,果然裡面並沒有動靜,對講機裡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謝雲禮沒有再猶豫,直接開了密碼鎖進了門。
“原本在我們精心的照顧和陪伴下,她已經能像個正常的女孩兒一樣與外人進行正常的交流,也有了獨自生活的能力,會自己吃飯,也會表達自己的需求,生活中該做的事情她都會做,但是現在,她已經不想再親近任何人了。”
謝雲禮打開客廳的開關,客廳裡的布置絲毫沒有改變。
他上樓敲了敲臥室的門,“溫染,你在睡覺嗎?我是謝雲禮,你的……”
自從這個世界上與她最親密的母親去世後,似乎再也沒有人能融入她的世界裡。
一個足以讓一個普通家庭為之崩潰的結果。
曾經幾次來的時候,也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影和祝阿姨抱歉的笑容。
他打開門走了進去,特意弄出了點聲音。
讓她適應一個新的居住環境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所以這裡的布置跟她原本的家庭幾乎一模一樣,就連溫染母親生前的鋼琴也被搬了過來。
每一個她熟悉的物品都整整齊齊的、按照特定的距離擺在她熟悉的地方——如果隨意變動位置,她也許會感到無法適應。
“能做過的治療都做過了,但你也知道這種病是很難治療的,我們永遠不能指望她像一個正常的女孩兒一樣生活,她能夠生活自理,能夠與他人進行簡單的的交流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大多數時間她還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而且當初那些諸多的乾預和治療中,有一些也對她造成了某種程度的傷害,所以請盡可能的耐心與她相處……”
謝雲禮掃了一眼,還和以前一樣,單調而乾淨的院落,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只是院子裡原本那棵樹的附近長出了一些花朵,也不知道是不是祝阿姨種植的,有些像是路邊的小野花。
寬闊的客廳,大多都是以米白色為主,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居之外,裝飾並不多。
“溫染,你在嗎?”
這也說明她能夠記得每樣東西之間的距離和位置,她的記憶力從小就是超群的。
你的丈夫。
自從兩人結婚以來,溫染從來沒有像一個正常的妻子一樣,去正常的跟謝雲禮這個丈夫相處,也沒有正常的社會交流,她的生活非常封閉,以至於住在這棟房子裡以來,從未踏出家門一步。
謝雲禮在客廳裡找了一圈,樓下沒有人,二樓的房間也沒有開燈。
結婚兩年多以來,他不是沒有嘗試過與她接觸,然而……
謝雲禮頓了一下,這一層身份對他們來說似乎從來都無足輕重,無論對她,還是他自己。
臥室的門沒有鎖,裡面也沒有人。
難道因為祝阿姨遲遲沒有回來,她自己出去了?
想到這一點,謝雲立刻走下樓,正拿出手機準備正撥電話安排找人,忽然聽到樓下傳來聲響。
三層別墅的最下層其實是地下室,以前是裝紅酒和一些雜物的地方,後來全部都收拾出來了,裡面應該沒什麽東西才對。
謝雲禮剛走過去,準備打開燈的時候,忽然一個人影蹬蹬蹬走地下室的樓梯走上樓。
她穿著一身睡裙,披散著頭髮,雙手提著長裙裙擺,剛跑上來就對上了謝雲禮高大的身影。
時間好像頓住了。
兩人一個站在樓梯口,另外一個還保持著向上跑的姿勢。
在昏暗的樓道裡,她驚惶的眼眸與他對視了一秒,立刻躲開了他的視線。
也就是那麽一秒多點的時間——她顯然是嚇了一跳,腳底拖鞋一滑,險些摔下去。
謝雲禮剛想伸手幫她,她自己踉蹌著的扶住了牆,整個人驚魂未定的站在那裡,開口時連聲音都發著顫,“……謝雲禮?你怎麽……在這裡?”他有些意外。
因為這是這兩年多以來,她第一次主動開口。
依舊是有些含糊的、稚嫩的發音,與很多長大的自閉症孩子一樣,她也存在一定的語言障礙,就仿佛還停留在幼年時代剛剛學會說話的時期,從那以後嗓音和語言都再也沒有成熟起來過。
一些自閉症患者總是有獨屬於自己的語言使用方法,甚至有一些無法用正常的語言表達自己,所以在言談舉止上,很容易能從人群中發現他們的存在。
謝雲禮說:“祝阿姨身體不舒服,現在在醫院休息,她不放心你,所以給我打了電話。”
他摸到牆上的開關打開了,她的身影頓時清晰了一些,身體也瑟縮了一下。
之前的見面,兩人幾乎沒有那麽近的距離,但她的模樣也似乎沒有太大變化,多年的居家生活讓她的皮膚異常白皙,很少修剪的黑色長發幾乎能遮掩住她整個纖細的背部,顯得她身形格外清瘦,在寬松的睡裙裡幾乎有有點搖搖欲墜的感覺。
那雙從來不與人正面接觸的雙眸微微閃爍著,不知道看向哪裡,連雙手也局促不安的藏在身側,就好像隨時都會轉身逃跑一樣。
但她依然是漂亮的,哪怕已經二十多歲,身上還始終帶著一種獨特的少女氣。
引人注目的長相對他人而言是優勢,但對溫染來說,最不希望的就是引起他人的注意力,所以,這也是她不能獨自外出的原因之一,這樣的容貌,又帶著嚴重的社交障礙,一旦引起他人的注意,很可能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像是要臨時組織合適的語言,過了好幾秒,她微弱的聲音才再次開口:“祝阿姨……在醫院,生病了嗎?”
“沒什麽事,不嚴重,你吃飯了嗎?”
謝雲禮轉身走了幾步,他知道自己再站在原地,她要麽會轉身逃跑,要麽還會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
與其說是單純交流障礙的原因,她會這個樣子,應該也是有些怕他。
在不懂得婚姻的意義的時候,突然間多出一個丈夫,對於一個正常人來說尚且會懵,更何況是患有自閉症的溫染。
可她似乎也從來都不在意這一點。
不過,祝阿姨到底是操心過多了,她畢竟已經長大了,照現在她的模樣來看,獨自在家裡呆一天對她來說也並不是什麽難事。
“沒有,我沒有吃飯。”
她的語速忽然有些加快了,磕磕絆絆的說:“祝阿姨……祝阿姨說會很快回來,可她一直都沒有回來,我在等她一起吃飯,等她一起……”
說完這些,她的聲音慢慢停住,安靜了下來。
果然是這樣。
祝阿姨說過,除了她做的飯,溫染基本上不會吃別的東西,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她的母親和祝阿姨才了解她喜歡吃的食物,並且把她吃的食物按照她喜歡的方式排列在她面前,否則,她就會感覺到為難,這種現象在她成年之後好了很多,但自從溫染的母親去世之後,她曾經治療後的好轉就好像一夜之間打了水漂,除了跟祝阿姨有簡單的交流之外,她幾乎不會理會外人。
這也是祝阿姨這麽擔心她一個人在家的原因。
母親的離世,帶走了她好不容易與這個世界建立起來的微弱的聯系。
謝雲禮轉頭一看,她微微低著頭,雙手十指緊緊對在了一起,“……媽媽讓我好好吃飯,所以我要好好吃飯,我在等祝阿姨回來一起,媽媽說,如果我不好好吃飯,她就會難過,我不想讓她難過……”
這種重複式的語言,在普通人聽來是毫無意義甚至莫名其妙的,但對於那個特殊的群體來說,這是屬於他們自己的語言方式。
很多時候,控制情緒和思維對他們來說是很困難的事情。
等她說完之後,謝雲禮盡量把聲音放緩了一些,“好,那你想吃什麽?除了祝阿姨做的飯,還有沒有別的想吃的東西?”
這個問題對溫染來說似乎有些困難,正當她低下頭思考的時候,謝雲禮的手機忽然響了。
他忘了把手機調成靜音,所以在安靜的房間裡,突然的手機鈴聲聽起來有些刺耳。
但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接聽電話,而是看向溫染。
果然,在電話鈴聲響起之後,她的神情瞬間變得怔愣。
謝雲禮立刻反應了過來。
他知道她會害怕一些突如其來的聲音,比如一些刺耳的鈴聲。
自閉症患者的反應閾限要比平常人要低很多,他們天生感官過敏,常人永遠也無法理解他們所感知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哪怕只是一個嘈雜的商場,一個突如其來的汽車轟鳴聲,都會造成他們感官超載,從而引發極端的恐懼和焦慮。
謝雲禮知道她對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有恐懼感,可能也是源於她腦海中的某個記憶。
謝雲禮掏出手機,想要按掉電話,卻不小心按按在了接聽上,周維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了出來:“謝總,祝阿姨說她正在往家裡走了……”
謝雲禮拿著手機走進房間,問周維:“還有多久能到?”
“那家醫院有些距離,她打出租車的話,最快也要半個多小時吧……”周維說:“聽說是偷跑出醫院的,實在是不放心溫小姐自己在家裡。”
也的確是放不下心。
她這幅模樣,很顯然是他應付不來的。
“嗯,她盡快回來也好。”
周維聽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剛想問一問溫染怎麽樣了,謝雲禮就乾脆利落的掛了電話。
周維那顆因為無比想要聽到一些八卦而瘋狂跳動的小心臟頓時消停了。
之前他有一次因為太過好奇,無意中提了那麽一句,當時謝雲禮的臉色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那以後,周維就再也沒主動提起過溫染一次,因為他不敢。
謝雲禮不是那種讓人怕到連玩笑都不敢在他面前開的人,但以周維的眼力還是能察覺的出來,溫染的話題,他是不想聽到,也不想提及的。
掛了電話,謝雲禮走出房間。
“……溫染?”
謝雲禮走出來沒見到她人,找了一圈,看到了沙發後面的衣角。
她把自己藏在了沙發的後面,仿佛這樣,就可以把自己隔離在自己小小的世界裡,隔絕一切讓她懼怕的聲音。
或許,讓她想要遠離的不只有突然的鈴聲,還有突然出現的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