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番外(終)
距離江蘺斷發辭去少家主一位,離開仙界,遠遁凡間那日,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
這三年中,她再不曾與過往任何故人聯系,一心扮作凡人遊歷凡間,用腳丈量過那些山川湖海時,才更覺天地之廣博。
她每到一處地界,便在當地行醫,人救治得多了,總能多聽見些左鄰右舍的消息,什麽東市的大娘改嫁,西市的少爺逃婚,等確認此處沒有黑鱗的身影后,她就收拾收拾行囊,面紗一裹,繼續做她的走鄉醫。
日子過久了,她亦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即便她向來自詡堅強,但面對或許永遠走不完的路,也生出了淡淡的悲戚。
悲戚完了,就繼續找。
岐國邊陲有處城池,名喚安奉,是經商通關的要道,來往過客川流不息,但此處的人良莠不齊,常有馬匪混跡人群,洗劫商客。
久而久之,便又生出一批人,這些人都是四方逃難而來,多少身負些武功,被安奉百姓稱作刀客,乾的便是給錢護命,刀尖舔血的買賣。
傳聞刀客中有一神般的存在,出手從無差池,商客們爭先恐後花錢去請,人稱安奉第一刀。
不過此人性格古怪,出手從不要銀兩,只看商客過往,□□欺詐之輩即便拿著萬兩黃金都不乾,可若是家世清白,樂善好施的,一請便能請到。
地上蜷縮著道纖弱身影,有個喝醉的醉漢正在拉扯她,絮絮叨叨說些什麽,黑鱗頓生戾氣,腿風掀起,轉眼將醉漢踢出半丈遠。
從前在山上學醫時,她們總會互相嘗對方熬的藥湯,江蘺怕苦,黑鱗便總在懷裡揣著些飴糖。
江蘺不去看那些刀客,越往前走,她的腿就越發酸軟,頭也越發昏眩,可不斷吊起的心臟又似乎在預示著什麽,反而令她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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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繞過一條窄巷,坐在門邊的刀客更多了,有的身上還沾著血,他們看見一名女子入內後,都緩緩站起了身,朝她圍攏過來。
江蘺沒有計較壯漢的無禮,她只是默默移開腳步,將面紗裹得更嚴實些,按照好心人畫給她的地圖,一路擠過灰撲撲的街道,走進狹窄的巷子中。
江蘺在岐國行醫三月才得了這消息,此行便是衝著此人而來。
“我來尋你。”江蘺柔聲說。
她反手拔出枚銀針,準備刺入穴位讓自己保持清醒,不過這時那些刀客似乎看到了什麽,頓時散去,方才圍繞在身周的血腥味也淡了。
那人正在煮著什麽,猛地被抱住,腳尖往前抵了抵,並未說話。
她捏著銀針的手僵在原地,因為人群後出現了一個漆黑的身影,衣袖和褲腳都纏著布條,黑色的布斜著掛在肩頭,腰上纏著繃帶,將柔韌的腰肢纏繞出來。
黑鱗沒再說話,起身走回房中,拿了把蒲扇扇去濃煙,江蘺便又跟著她進去,在她身後站著。
黑鱗仿佛很沒有耐心似的,索性伸手將她腳抬起,硬把鞋子套上,手勁之大,攥得那細白腳腕留下幾道紅印。
那時的黑鱗也不叫黑鱗。
此處便是刀客們聚集的地方,門戶眾多,巷子內堆滿了晾曬的兵器和草席,不少皮膚黝黑的刀客就坐在門前等待,一雙雙目光落在她身上,鋒利如刀。
江蘺沒說話,她接過碗咕咚咕咚喝了,苦澀的味道蔓延舌尖,黑鱗下意識去懷裡摸,但什麽都沒摸到。
江蘺愣了會兒,而後赤腳踩著粗糙的地,大步往外跑去,看也不看,便從後面抱住了那人的腰肢。
踏上安奉城池的一瞬,她忽而渾身戰栗,險些沒能站穩腳步,扶著城門眩暈半晌,方聽見身後壯漢粗魯的問候。
“我不配。”黑鱗淡淡說完,繞過她又走回天光下,蹲下來洗鍋。
“有事兒沒?沒事兒起開!”
“小黑蛇……”江蘺喃喃往前走了兩步,而後膝蓋一軟,徹底不省了人事。
江蘺眼前忽然有些昏黑,她暗道聲不好,是她太過心急,本該先尋個所在歇歇的。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什麽人在說話,而後傳出劇烈的動靜,黑鱗眼中寒光閃過,身體已如閃電,出現在門外。
“……”
她也不管許多,拉起地上那人帶入門中,落鎖關門。
只是輕扭腰肢,將她緊扒著的手拿下來去,沉默地將鍋子拿下來,拿到院子裡。
最後黑鱗看不下去,猛地將手裡的鍋扔掉,回身去房間裡拿過江蘺的鞋,在她面前蹲下,示意她抬腳。
“快走吧。”黑鱗再次下了逐客令,“你若再不走,莫怪我扔你出去。”
“我卑劣之身,什麽都做得。”黑鱗低聲道。
“這是什麽?”江蘺看著渾濁的湯藥問。
再睜眼時,她躺在嗆人的煙霧裡,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她猛地翻身坐起,頭頂是未經修飾的房梁,磚牆陰沉沉的,房屋狹小得憋悶。
江蘺眼下紅了,她垂下眼睫,嗯了一聲,慢慢走出門外,將門關上。
江蘺眼波流轉,最後垂眼看著,女子黝黑如海藻的頭髮蜷曲披散,發絲擋住了光潔的額頭。
黑鱗呆呆看著破舊木門,不知是否松了口氣,隨後繼續蹲下`身,慢慢洗鍋,洗完的鍋還有不少汙漬,但她不想管了,將之隨手扔下,就回到了床上。
江蘺看了看空落落的手,什麽也沒說,亦步亦趨跟她走到門外,那人將鍋放到石磚壘砌的桌子上,低頭瞥過她赤著的雙腳。
“蛇膽。”
“你太累了,喝了這些,就走吧。”黑鱗開口,把鍋裡顏色詭異的東西盛給江蘺,臉一直沒有抬起。
一天過去,天黑得死寂,周圍又時不時傳來哭聲,和兵器相撞的恐怖聲音,這片暗巷一向如此,一旦入夜,便沒人敢再來。
此外,還有人傳言此人醜陋,左臉有一漆黑刺青,面容可憎。
“不是讓你走麽?”黑鱗言語帶刺,冷得好像一塊冰,“江家的少家主,何苦來這汙穢之地。”
江蘺啪嗒啪嗒跟她走到門外,反正黑鱗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玉白的腳走過血汙的磚地,沾了不少泥。
“你是醫仙,是修者,區區一個醉漢,你奈何不得麽!”黑鱗急聲道。
江蘺點點頭,又搖搖頭,如星子般的雙眸在漆黑中閃爍,看得黑鱗移開目光。
曾經意氣風發,笑聲如銀鈴樣的女子,怎麽能出現在這樣狼藉肮髒的地界。
黑鱗低著頭拉起她,將她拉進屋中,點燃了平日裡不用的油燈,查看被那醉漢拉扯過的地方,沒有傷痕,只是衣衫破了。
黑鱗的手掃過那片衣衫,將其恢復原狀。
江蘺卻好像根本不在意,她忽然伸出柔荑,掀開黑鱗遮蓋額頭的發簾,猙獰的刺青撞入眼底,江蘺嘶了一聲。
“醜陋吧。”黑鱗甩開頭,轉身收拾房間,卻只是無意識地將油燈從一側移到了另一側。
“為什麽?”江蘺問。
“贖罪。”黑鱗低聲道,她最後還是決定把油燈放在正中間,而後扯平床板上放著的粗布,“你睡這裡,明日就走。”
“那做刀客,也是贖罪?”江蘺上前一步問。
黑鱗嗯了一聲,而後走出房門將門關好,自己拉了張破舊椅子,坐在門前。
此時烏雲散去了,月亮露出一半的皎潔。
她本來是想一死了之的,但是軒轅國的國靈將她救下,賦予了她不死之身。
或許這本是國靈對子民的最後的保護,但在黑鱗看來,這卻是對她的詛咒,她從此要背負這般罪孽,用最苦難的方式對待自己,一點點償還。
或許只有這般,她才能少痛一些。
這是她的罪,可江蘺不行。
她看著月亮流淚,看著看著,闔目睡去。
不知為什麽,這夜黑鱗睡得很沉,向來淺眠的她一夜無夢,隻隱隱約約聞到了藥香,好像回到了當年拜師時,自己聲聲清脆地喊著師姐,跟屁蟲一樣跟在江蘺後面。
那日子很好,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她遮住炫目的陽光,從椅子上彈起,飛快衝進門內。
床鋪整齊,冰冰涼涼,好像沒有人睡過,屋內沒有別人的氣息,就連昨日的那點藥箱,都煙消雲散。
她走了,這是應該的,黑鱗松了口氣,麻木地擦亮自己的匕首,走出門去。
今日她得去護送位清官去鄰國,要經過馬匪成群的崇山峻嶺,一去得是數日,等再回來時,就像什麽都沒發生,她繼續去贖她的罪,為她祈福。
這一去確是數日,她很久不用妖力了,隻將自己當做個凡人,騎馬而去,打馬而歸,順順利利將人送到再回城時,已經是半月後的一天。
這日的安奉似乎有什麽不同,來往的百姓面容似乎紅潤了些,原本總帶著苦相的臉,依稀掛起了笑容。
她拉住個熟人問了,才知曉是外地來了個走鄉醫,開了醫館,看病只需一文錢,百姓紛紛前去把脈診療,才發現此人竟是個妙手神醫,哪怕再難治的病,一副方子吃下去,都藥到病除。
黑鱗閉了閉眼,原本死寂的心,竟在此時跳得發燙。
她走到那醫館看了,沒有牌匾,一個穿著粗布褙子,發絲綰起的女子在忙活,即便是民婦打扮,卻還能看出其俏麗。
女子很快察覺了她的到來,放下手裡的藥箱,拎著裙擺跑出來,笑容好像三月春花,美得耀眼。
黑鱗心一顫,狠下心轉身就走,走幾圈將人甩了,心思複雜地回到暗巷,渾渾噩噩地便往床上躺。
躺下時,後背碰到個溫熱的東西,她這才發覺屋內有人,於是猛地後退,愕然回頭時,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女子不知何時先一步回來,安安靜靜躺在她床上。
“師……江蘺!”黑鱗在觸碰到她的那一刻,心徹底亂了,跌跌撞撞背靠門框,低頭不敢看她,“出去!”
“出去哪兒?”江蘺美目顧盼,勾唇道。
“隨你去哪兒,回你的江家,回你的仙界去!”
你本崖上月,何必惹塵埃。
“我已經回不去了。”江蘺慢慢坐起,翻身下床,一步步往黑鱗面前走,“我辭去了少掌門之位,祖母大發雷霆,要我這輩子都不許入江家的門。”
黑鱗震驚地抬眼,眼淚在她漆黑的眼中打轉,她躲開江蘺的手,將她手腕握住,不讓她觸摸自己。
“那是你的家,你的前程,你說不要就不要了?”黑鱗忍不住怒氣,厲聲道。
“不要了。”江蘺笑著說,她將另一隻手伸向黑鱗,黑鱗偏頭猛然躲避,水滴從她臉上甩落。
“那就回仙界,你是鼎鼎有名的醫仙,就算江家不要你,仙界也會容你。”
“何況還有神尊她們,你斷不會無處可去,何苦同我糾纏!”
江蘺已經將她逼到了角落,身後是牆角,黑鱗無處可逃,可江蘺卻還笑著,溫溫柔柔靠近她。
她身上藥香味不斷鑽進黑鱗體內,黑鱗最終還是忍耐不得,倏地將她推開:“師姐!”
“算我求你,你走吧。”黑鱗捂著臉跪坐下去,蜷曲的長發將她包裹,黑乎乎地鑽在陰影中。
“我不想對不起你……”她嗚咽道。
江蘺卻還是平靜著,好像眼前的一切對她而言不算什麽,她慢慢蹲下,將手放在黑鱗頭頂,一下下撫摸。
她每觸碰一下,面前的身體就顫唞一此,好像受傷的動物,最後江蘺眼角溼潤,上前將她抱進懷裡,看著她壓低了聲音的哭泣。
“師姐不走,師姐就在此處陪著你。”江蘺輕拍她背脊,在她發間啄吻,吻著吻著吻到她唇邊。
感受到她唇瓣的黑鱗冷不丁戰栗,而後忽然抬手將她推開,江蘺絲毫沒有反抗,身子軟軟落了地。
黑鱗又下意識拉她,然而地上的女子反而化身成蛇,粘上了就甩不掉似的,又順著她臂彎掛在她肩上,抬頭擁吻。
黑鱗還是被她撬開了牙關,含著淚水遊走。
一吻結束,黑鱗已不再動了,她痛苦地抵著唇齒,想拒絕,又狠不下心。
“師姐……”
“你還記不記得,從前我們對師父立下的誓?”江蘺打斷她。
黑鱗沉默了會兒,開口:“遍行君臣藥,先從凍餒均。”
“我修醫之志本就不在宦海,而是天下黎民,如今不過是離開仙界,又算作什麽自毀前程?”江蘺淺笑道來,“你想贖罪,而我本就想雲遊行醫,倒不如我們一起,治病救人,多行造化。”
“我不曾為你開脫,前塵已是過往,你有罪,死又死不得,我們就戴罪前行,怕什麽?”
“你從前害得一個人,我們就救上百人,就這麽一直救下去,好好贖我們的罪。”
“是我的,師姐……”
“若不是我沒能護好你,你也不會逃難至死,又被天瑞抓去控制,所以我幫你贖。”江蘺一字一句說。
她從懷裡摸出一遝紙張,上面密密麻麻寫著的全是名字,而後笑道:“你瞧,這是這三年我做走鄉醫時救過的百姓,已經有這麽多,我們將他們全記下來,往後還會有更多。”
“他們都會因為我們而活下去。”江蘺說。
黑鱗接過那遝紙張翻看,看著看著,就有眼淚將其洇濕,再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江蘺湊近了親親她,黑鱗很快紅了臉,而後連忙撥弄發簾,蓋住上面猙獰的疤痕。
江蘺卻又吻在了疤痕上面,黑鱗頓時軟了身子,前傾倒在江蘺懷中,含淚抱緊她腰肢。
“真的嗎,師姐?我還能行醫?”她小心翼翼地問。
“能。”江蘺篤定地回答。
一場紛亂結束,黑鱗用發絲蓋著依舊紅彤彤的臉頰,隨江蘺登上了破舊的屋頂,靠在她肩頭,吹著晚風看向月亮。
“我得將這個消息寫信給神尊,她們也很關心你。”江蘺話又多了起來,一會兒不停。
“對了,神尊和寧拂衣成親了,可惜我在尋你,沒有親眼瞧見。”江蘺笑眯眯道。
而黑鱗則依偎在她肩頭,安安靜靜聽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無暇光顧月色,只看她側臉。
“對了,你知不知曉這安奉有個奇人,據說身高三尺,臉卻極為俊俏……”
“你還是如從前一般,半分都不關心旁人的事。”江蘺搖頭,複又含笑。
“無妨,那師姐講給你聽……”
城池深處傳來狗吠,西街的商客觥籌交錯,東街的姑娘還在載歌載舞。
周圍的暗巷血腥雜亂,在肮髒的巷子中,依舊有許多炊煙升起。
在一視同仁的月色下,嫋嫋飛向天際。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