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厲鬼
  心下一松，阿依娜昏死過去。

  阿依娜再次醒來時，是在一輛顛簸的馬車上，凰影正在為她擦拭傷口。

  透過偶爾被風吹拂開的簾子，她看到個頭上戴著白紗冪籬的人在趕車，看身形應該是清影。

  阿依娜這次傷的厲害，渾身都疼，經歷了還能見到故人的欣喜後，阿依娜又再次昏迷過去。

  醒轉昏迷幾遭，阿依娜也漸漸了解她們正在逃亡，期間清影告訴她說：“小女子報仇，只要不死，多久都不晚。”

  阿依娜想了想，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即便她們都死了，還可以找個冤大頭生個孩子，讓孩子替她們將這份仇恨延續下去。

  清影還告訴她說，她想帶她們先離開摩梭，凰影已經同意了，只剩下阿依娜答不答應。

  阿依娜答應了她這個提議，因為她飽嘗了衝動帶來的後果。

  以後再也不敢了。

  可惜金鐵木查得嚴，阿依娜傷得又重，反反覆複地發燒，還得勞煩她們去給她找藥，好在山中藥材夠多，她們不必去藥鋪抓藥，不然她們的處境怕是會變得更加危險。

  逃亡路上，清影常與阿依娜說，她在家時，若有認真地跟她爺爺學一學武術，她們三個人就不會像如今這麽狼狽。

  然後她轉身上了馬車，再沒有回頭看她們一眼。

  阿依娜只需要描述出藥材的模樣，可能生長的地方，剩下的事交給清影去辦就好了。

  她和凰影卻躲在那低矮的灌木叢裡，看其將馬車越驅越遠。

  清影將放著細軟的包袱交給了凰影，讓她乖乖聽話，先帶阿依娜走。

  此刻馬兒已經很疲憊了，她們這幾日都是奔波勞頓，畜生到底不及人的意志力強大，是以越走越慢，估計很快就會難以為支。

  她還是猶豫，清影又道：“我保證，我一定會找到你們的，行不行？祖宗！”

  *
  十天后，她們歷盡千辛萬苦，終於來到摩梭的出口附近。

  得了她的承若，凰影這才攙扶著阿依娜，一步三回頭，慢慢地遁入林子裡消失不見。

  眼看著追兵即將趕來，清影在一邊山路放下了阿依娜和凰影，讓她們先走一步，離開摩梭，她則驅著馬車吸引去追兵的注意力，之後再設法貼出三人事先說好的暗號，約定於錦官城某處會面。

  她們成功了，清影瘋狂地趕著馬車一路前行，好像不知何為疲憊一樣。

  這裡已經設立了關卡，金鐵木還派了重兵把守。

  她們到底還是太年輕了，分不清輕重緩急，也不清楚命運要抓在自己手裡的真實意思是：人還是只能靠自己，旁人誰也靠不住。

  她們一直觀察著守備，等到了黑沉夜裡，待守衛疲憊之時，才驅著馬車一鼓作氣闖過關卡。

  阿依娜對此深有同感，因為她也沒有用心學習醫理，一顆心只是一味的沉浸在失去的悲傷裡，光顧著想象復仇的事情了，卻沒有真的著手去做，然後依靠著二長老一個老人家去辦事情，她未免也太沒用了。

  沒過一會兒，追兵循著車輪駛過的痕跡騎馬趕來，又漸漸遠去。

  雖然走夜路也安全不到哪去，但總比被抓回去好一點。

  阿依娜與凰影在火把的光消失後，沿著林子一路穿行，期間遇到的猛獸都被阿依娜用血毒死。

  凰影不想走，清影告訴她：“阿依娜的傷拖不了多久的，需要盡快治療，不然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她對你這麽好，你忍心嗎？”

  清影對二人揮了揮手，平靜地道：“快走吧！”

  幾次險險地躲開追兵之後，阿依娜的病情也漸漸地好轉起來，不用她們那麽操勞了，只是她依舊難以離開馬車。

  由於病未好全，阿依娜覺得渾身都冷，便用匕首扒拉下獸皮，製成血淋淋的披風披在身上，勉強擋住不斷灌來的寒風與夜露，苟得了一條小命。

  此時生死攸關，阿依娜已顧不得在老師的孩子面前保持良好形象。

  眼前樹影漆黑如墨，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妖魔，妄圖把她們一口吞吃下肚，夜梟嚎哭不已，朧月透過密葉，照映出斑駁濃霧，難覓出路，阿依娜卻忽然沒那麽怕了。

  她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遞給凰影道：“這是瘴氣丸，雖然對我沒用，但對你還是有用的，你先吃一顆，等你再次感到不舒服時，吃第二顆。”凰影點點頭，倒出一顆來吃了，二人繼續前進。

  走了大半夜，兩人都沒說什麽話，因為一說話，就會忍不住提起清影，亂了先前下好的決心。

  一直走到天將破曉，她們也不敢放松下來。

  她們躲在林木之後，謹慎地看著換班的搜尋兵們說話，試圖從他們的唇語裡看懂什麽。

  然後，她們知道了清影已經被聞訊趕來的金鐵木親手抓住的事情。

  凰影的臉當即就白了，立馬就要衝出去，去找那些士兵們問個清楚，阿依娜急忙拉住了她，捂住她的嘴，對她搖了搖頭。

  她還是不聽，阿依娜便狠狠心將她敲暈了，再帶她隱遁起來。

  阿依娜找到了一個山洞，用自己的血藥死了裡邊的猛獸，鳩佔鵲巢。

  逃了幾天幾夜，加上病情反覆，阿依娜終於再熬不住，昏睡過去。

  待她再次醒來之時，卻發現凰影不見了。

  精神上還是有些懨懨的，阿依娜拖著疲憊的軀殼，走出了山洞。

  陽光透過樹葉映照在阿依娜臉上和眼裡，暖和極了，她卻不能多加貪戀，因為凰影和清影都生死未卜，她得去找她們。

  沒過多久，阿依娜就遇到了前來搜尋的士兵，他們大概是已經和人換班過的，三三兩兩結伴而行，閑聊著話題。

  阿依娜從他們口中得知，鳳凰莫名其妙地被人殺死了，死狀異常淒慘。

  聽到這裡，她隻覺得快意至極，上天終於開眼了呀，讓金家這對毒蠍心腸的夫婦遭受了報應。

  然而，還來不及欣喜起來，阿依娜又被老天落了個霹靂下來，雷得外焦裡嫩——清影墜崖身亡，凰影被抓回族中，今日午時後，將被處以火刑。

  來不及思索這些信息的真實性，阿依娜立馬趕赴到要處決凰影的地方。

  她想趁著天兒還早，毒死那些守衛，把人給救回來。
    到了處刑的地方，阿依娜隨手抓了個人，所幸那人真的很怕死，無論我讓他做什麽，他都去做了，完全不敢反抗。

  很快，阿依娜就找到了凰影被囚住的地方。

  她被個麻袋套著腦袋，露出一截熟悉的衣袖，上面血跡斑斑。

  阿依娜心下一亂，當即跑過去，伸出手想觸碰那截染血衣袖，又在半途停下。

  好像有點不對勁，阿依娜強迫自己盡量冷靜下來，不讓她的血碰到裹住凰影的麻袋，再伸手慢慢打開了它。

  然後，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臉——她未婚夫最小的妹妹，他們兄妹兩個感情很好，但阿依娜一直不怎麽喜歡她。

  因為，阿依娜的直覺告訴她，他妹是條逮人就咬的瘋狗。

  現在，阿依娜的直覺應驗了，她看到這條瘋狗直視著她的眼睛，對她露出了視死如歸的詭譎笑容。

  她不管不顧地抓住阿依娜沾滿鮮血的手腕，將一條用鎖鏈連著的鐵碗扣扣在了阿依娜手上。

  鎖落，人亡。

  一如她哥哥的死法，阿依娜卻對她印象更為深刻。

  她是笑著死去的，仿佛再淒厲的慘叫，再為痛苦的過程，也抹不去她眼裡那份甜蜜。

  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想起了誰？
  阿依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忽然覺得人生十分荒唐。

  為什麽她遇到的人，都是這麽奇怪的家夥，真是搞不懂啊。

  *
  不知過了多久，金鐵木來到這裡看她，問阿依娜都知道多少事情。

  阿依娜就說：“你做的那些爛事我都知道，你最好把這破地方修牢靠點，千萬不要讓我逃出去了，不然待我出去之日，就是你身敗名裂之時。”

  其實，她以前是很看不起那些放狠話的人的，但如今，她也落入了這般地步時，才知道只有這樣才能讓心裡暫且暢快一些，還可以讓自己有個目標，進而努力地活下去。

  金鐵木就像以往的阿依娜一樣，聽完了狠話以後，沒什麽情緒波動地離開了這裡。

  阿依娜不知歲月流逝的囚禁生活開始了。

  因為怕她的血，這裡被鑄的又密又黑，阿依娜像失明了一樣，完全看不清任何東西。

  吃食每次都是從不固定的地方開了個口子遞進來的，就是一兩個髒兮兮的饅頭，沒發霉，不過已經餿了。

  為了活下去，阿依娜卻不能不吃，因為他們還願意留著她一條命，就說明他們也不確定清影和凰影死了沒有，要留著她將她們一網打盡。

  成為了人質讓阿依娜十分不爽，不過她也可以在她們被威脅的時候，選擇一死了之，給她們增添一點悲憤交加的力量，阿依娜對此很是滿意。

  此時的阿依娜毫無注意，在她心中，一顆為了復仇可以不擇手段的苗發了芽，它會茁壯成長起來，讓她變得面目全非不擇手段，最終沉入深淵裡不見天日。

  他們給阿依娜送飯的時間，一開始是一天三次，後來變成了一天兩次，阿依娜也靠著這個記住時間流逝。

  再後來，他們給阿依娜送吃食的時間變得不固定起來，甚至經常忘了給她送吃的。

  阿依娜只能把一個饅頭扳了又扳，到餓得受不了了，再吃一點，那時候的饅頭，往往已經餿得不能再餿了。

  她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個好壞參半的消息，金鐵木他們很可能一直沒有找到二人的下落，她們可能已經成功逃往天顧。

  當然，她們也可能已經死去，只是阿依娜下意識地不想往這個方向去想罷了。

  阿依娜艱難地苟活，也曾想過逃走，可惜一直沒有成功，現在的她還能有多少血作為武器保護她逃離這裡呢？
  或者說現在的她還有多少人樣呢？
  阿依娜可以感覺到她的身體日漸乾癟，若是有面鏡子擺放在她眼前，她一定可以從裡面看到個陌生可怖的老太婆，她會和阿依娜做著一模一樣的動作。

  正這麽想著的時候，面前的牢門開了，阿依娜猛地抬起了頭，卻看到了金鐵木那張滄桑不少的臉。

  他顯然沒認出阿依娜，還向身邊的下人進行身份確認。

  阿依娜聽他對自己說了很多話，說清影回來了，說她是天顧朝中貴人遺落此地的孩子，現在變成了當朝的皇后娘娘，說她還記得她們，她回來給她們報仇了。

  金鐵木還和顏悅色問阿依娜說：“高不高興？苟活了那麽多年，你終於等到了來替你們報仇的人。”

  阿依娜卻沒有力氣回復他，因為她光是盡力去記住他說的每一個字，就已經用光了全部力氣。

  金鐵木又說：“可惜，你未必能見得到她哈哈哈……來人，開始吧。”

  他說完這句話後，阿依娜的四周全部亮堂了起來。

  他們把牢籠拆掉了。

  阿依娜無力地跪坐在地上，看著那些來去匆匆的人，他們有的往阿依娜身上潑油，有的在她四周放下一塊大石，很快就圍出了一個圈來，最後再離得遠遠地把柴火丟了過來。

  到這一刻，阿依娜終於明白了，他們要把她燒成一堆灰塵，讓清影找不到她，讓她歸來的希望落空，反正她也不會認得出這堆灰是誰的。

  被柴堆團團圍住時，阿依娜看到，熊熊烈火的光芒蓋過了天上的太陽。

  這是不甘之火，也是復仇之火。

  對不起，原諒她先走一步，以後的一切，都交給你去背負了，清影。

  *
  只是，好恨啊，她好恨啊！
  若她還能重來一次……

  若她能重來一次，結局絕不會是現在這樣！

  在無盡的悔恨懊喪之中，阿依娜醒過來了，醒在了她老師葬禮的當天晚上。

  四周煞白一片，空無一人，凰影早已因為哭累睡著，被清影送去房間裡睡覺了。

  天雷轟隆而至，閃電照亮了阿依娜半張臉，她唇角處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一陣陣陰風涼颼颼地灌了進來，所有的門承受不住那種強度的風兒，被迫啪嗒大開，狂風吹蕩起沙沙白布，似乎有怨靈在不甘地哭訴冤屈！

  屋外頃刻間大雨傾盆，阿依娜在無數的鬼哭狼嚎裡，慢慢地將臉頰貼在老師的骨灰盒上，她心道：“謝謝您，老師，這一次，我一定可以為您報仇，也不害小凰影她擔驚受怕了，您就安心去吧。”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