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
烈火……
柱折梁塌,冷墨畫屏散落一地,文書奏折在鮮紅的火舌中蔓延起濃重的死氣,管家和侍從拖著身體往外爬,尖叫痛哭著求救,如同地獄裡索命的亡魂……
火勢是那樣猛烈。
“嗬……”
被烈火燒焦了千萬遍,身體卻還是冰冷的。
好冷……
“可巧,今日乃是放榜之日,公子怎的這麽不小心,竟染上了風寒?”
東廂房門外種著一片蘭草,病懨懨的,看起來活不過這個冬天。春浦早就想把那一塊鏟掉換成點其它什麽東西,每次西廂和正房的下人從這裡經過,都嫌這裡太晦氣。
“昨個兒晚上風雨交加,驚雷響了一夜,天氣本就不好,那些身強體壯的侍衛還病倒了不少呢,怎能怪公子不小心?”
春陽和他一起守在門外,面有愁色。
“大公子……”
真實的,皮肉的觸感。
春陽和春浦驚恐地看向他,卻發現他的表情比他倆還要驚恐。
“大公子真是好福氣,咱大夏王朝您可是最年輕的狀元,昔日太老爺在朝為官時,咱文府可是枝葉碩茂,雖算不得鍾鳴鼎食之家,在京城中也算是名門望族。”
“公、公子?您怎的起身了!”
文府內忙成了一鍋亂粥,文父臉上褶子愈發深了,家仆裡裡外外地進出著,在府中後花園安置了一片曲水流觴,進府的名士搖著扇子飲酒恭賀,文父和陳氏收著各方的禮金。
東廂房內,文卿卻怔怔地沉默著,似乎那一切的繁華喧鬧都和他無關。
管家帶著那素綾金帖姍姍來遲,這人向來對東廂是沒有好臉的,在當家主母陳氏的授意之下對東廂處處克扣,冬時連炭火都要少供,夏日裡更別想用上一塊新冰,此時竟滿臉賠笑,禮數周到起來。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兩個小廝被嚇得蹦了起來,卻見一人青絲拂了一身,隻著一件單薄中衣,外披了件厚厚的鵝絨大氅。
文卿張了張口,瘦削的指尖輕輕撫上頸間突出的喉結——
文卿恍惚間抬頭,看見春陽春浦二人稚嫩的臉,不覺心中一窒。
“公子!您還愣著做什麽呀?!狀元!狀元!我們中狀元了!”
青石板路上生了很細的一層苔,絨絨的,像此刻空中飄落的雨絲。
春浦跳起來敲了春陽一下,叉著腰道:“笨!是公子中狀元了!”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公子乃是曠世之才,鄉試會試都拔得頭籌,豈有能不能中之說?”春陽瞪了春浦一眼,別過頭不再與他說話。
那麽……他如今是在夢中嗎
“哎,春陽,你說公子能中嗎?”
他透過春陽和春浦驚喜的臉,卻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後慘痛的現實。
搭在輪椅轉輪上的手骨節分明,淡淡的青筋微凸,瘦白,病氣濃重。
他未曾言語,直到簷外雨絲停飛,熹微晨光細細地浮在鵝卵石間的水窪上,文府外突然傳來一陣歡快的敲鑼打鼓聲,馬蹄聲促,磬折喧溢,為首的一人策馬而來,右手執韁繩,左手執金花帖子,臉上漾著笑,扯開嗓子叫了一聲:“捷報——貴府大公子文晏清應試一甲第一名——賜進士及第——捷報——”
皇城之下,自東宮牆外至東南西北四市擁塞通衢,富貴人家駕著馬車在道中緩緩前行,各家女眷戴著彩花出遊,雲帕翻飛,摩肩接踵,嬉笑著說起狀元探花之名。
洪管家將那帖子呈與文卿,俯身道:“往後文府的興衰榮辱,全看大少爺的一個眼色了。往日種種,多有得罪,並非小的故意與大公子為難,只是夫人專橫,而老爺縱愛,小的寄人籬下,不得已而為之。”
樹隨風傾,草隨風動,此時投誠未必是君子之道,但的確是明智之舉。
大夏王朝偃武修文,每三年一個新科狀元,只要不觸怒龍顏,往後仕途必定平步青雲,入主台閣並非奢望,朝堂上也能佔據一席之地。
文家在文卿之父文謙手中沒落,文謙此人,既無詩賦之學,又無經世之才,整天搞些小生意,卻次次賠本,血本無歸。
文卿祖父文德雍在太寧年間曾任禦史中丞,從一品,雖然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躋身政治中心,但文德雍此人德高望重,承襲史官傳統,在京城內很受景仰,門生遍及天下。
文德雍在一次隨禦車出行時水土不服,命絕異鄉,唯一掛念的不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而是當時尚在繈褓的文卿。
文卿剛出生時沒有呼吸,不哭也不鬧,像是一團死胎。後來只要天氣一轉涼,年幼的嬰孩就染上風寒,高燒不退,文德雍為長孫求了好幾次禦醫,親自煎了好幾副不同的藥,折騰來折騰去,病一直沒見好,命卻好歹是保住了。
文德雍彌留之際,遣使者一路快馬抵達長安,將一個信封交與文卿之母許氏。
不久之後,許氏撒手人寰,將不滿周歲的小文卿獨自留在這深宅大院之中。
“……多謝。”
文卿恍惚接過素綾金貼,朝洪管家微微頷首。
“報錄人剛剛來過,說是一刻鍾後府門前跪接欽點聖詔騎馬遊街,請大公子盥漱更衣,金花烏紗帽和狀元袍稍後送來,奴才就先告退了。”
文卿多年病痛纏身,未梳洗時顯得更為憔悴,墨發落滿肩頭,蒼白的手背上青筋很淡,唇上幾乎沒有血色。
那大紅的狀元袍一穿,顯得身形愈發瘦削,頰邊稍微添了些紅潤暖意,驚世容顏襯得天地黯然失色,只是雙眸依舊空洞,毫無生氣。
因為腿疾,他很少騎馬,前世也不過狀元遊街那一回,時隔二十年,卻又回到這一天。昔日滿腔抱負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死在了刑場,如今他以亡魂的身份回到這裡,誓要讓所有欺辱過他的人百倍償還。
蒼天有道,他竟真的重新活了一回。
“晏清!!!”
“顧郎!顧郎!”
“明統!明統!”
狀元身後,榜眼和探花郎正徐徐打馬而行。榜眼鍾堂,字明統,刑部尚書之子,正氣凜然,儀表出眾,向來是皇親貴戚最鍾愛的賢婿。
探花郎顧岱,字子山,出身寒門,卻在京城官宦子弟家吃得很開,風流倜儻,灑脫不拘,性格才學如何倒是其次,隻憑那張臉就擔得起探花郎這一名頭。
鍾堂前世死得很早,和文卿算是政敵,改革中的保守派,常常上書攻訐文卿和新法,褒貶指摘倒也中肯,只是文卿等不了那麽溫和的改革生效。
那時鍾堂已經官至右丞,鍾家又是世家大族,可神武帝卻還是一紙詔書賜死了他,等文卿得知鍾堂死訊的時候,眼前世家的爛攤子卻逼得他騎虎難下,改革推行在即,事已至此,只能先拿鍾家開刀。
顧岱在京城當了幾年官,後來不知怎的竟自願調去關北大漠苦寒之地,那之後就沒再回來,這般想來,倒是比他和鍾堂走運得多。
“那狀元郎——可是文禦史的長孫文晏清?”
“怎麽?認不出了?和文德雍至少三分相像。”
閣樓上,左丞辛稷安暢飲數杯,俯瞰著金鞍紅鬃馬上前呼後擁的狀元郎,片刻後,那人竟仰起臉來,和故人年少時三分相似的容顏,氣質卻大相徑庭,骨清肌寒,眉眼如冰。
璿璣道上,文卿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那一眼是多余的,卻還是那樣做了。
辛稷安是他的老師,前世卻因一場重大貪汙案獲罪,流放北境,屍骨未存,他花了三年時間為他翻案,最後卻只能在辛氏陵園建一個衣冠塚。
他忽然想起前世那場雪。
公儀戾抱著他的屍體,哭得那般傷心。
多好啊,至少還有屍體。
如今是宣德二十五年,料想那位不受寵的皇子還在冷宮磋磨。公儀戾的母族也曾輝煌過,英嬪曾經封號為淑,居貴妃高位。
可惜還沒等到公儀戾出生,孟家就倒了,孟邇功高震主,卻又忠心耿耿,不願謀反,死於車裂之刑,妹妹淑貴妃貶為英嬪,三皇子出生後未曾出過冷宮半步,連名都取得晦氣,雖貴為皇子,卻連宮裡的太監宮女都敢欺負,以示君威。
孟邇愚忠,卻無法全然不顧孟家數百人的死活,臨死前囑托嫡系封存過一樣信物,可調動南境百萬雄師,公儀戾封王之前,除華英殿暗衛無人知曉。
連公儀戾本人都不知道。
那孩子……
文卿前世曾數次對他下手,為了收攏南境軍權什麽計策都使過了,擒賊先擒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越是了解,越是不忍,最終只是牽製,沒有下死手,沒想到竟落了勾結謀亂的話柄。
他機關算盡,卻沒算到看著長大的皇帝竟真的不念一絲往日情誼,相處二十年,他為將他輔佐成帝殫精竭慮,為他謀平治亂,幫他改弦更張,不惜與中親王朝臣為敵。
然而當一切塵埃落定,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他的下場也沒比孟邇好多少。
公儀峻叫過的每一句先生,如今都讓他幾欲作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