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摯友
蘇珉, 字拙玉,戶部尚書,忠心耿耿的太子黨羽。
前世文卿數十年唯一的至交, 同時也是公儀峻后宮裡唯一一位世家公子貴妃。蘇家上溯幾代乃前朝遺臣, 大夏建朝兩百余年,歷經五個皇帝,而蘇家不僅沒有朝代更迭和朝政動蕩而沒落, 反而成為了京城勢力最大的世家之一。
蘇拙玉一介庶子, 進士登科也不見名號,未及而立之年, 竟也穩穩地坐上了戶部尚書的位子。
前世文卿推行改革,保守黨之首便是蘇家, 然而那時蘇拙玉已經被納入后宮, 不再過問前朝之事, 偶爾與文卿對弈時, 似乎也不關心蘇家的命運。
後來文卿才知道,原來那些世家大族為了鞏固利益集團能做出多麽令人作嘔的事,蘇拙玉沒有在科舉上取得名次並非因為他沒有才學,而是因為蘇家早已操控了他的人生。
他從十二歲開始被迫侍奉那些世家中間有頭有臉的人物,像他這樣的庶子蘇家多的是,然而像他長得這樣標致的卻沒幾個,世家子弟中不乏喜好臠寵的公子小姐, 蘇家便順勢推舟, 讓年紀尚小的庶子為家族帶來遠超他本人價值的利益。
對於蘇拙玉來說, 在這場看不見盡頭的噩夢中, 公儀峻像是上天唯一降下的仁慈。
被公儀峻看上之後, 他不用以蘇九公子的身份接客, 公儀峻待他很好,床事很溫柔,也會說甜言蜜語給他聽,他從小到大未曾被人那樣呵護過。
蘇拙玉和他說這些事的時候,文卿曾經也覺得兩人若是真心相愛,倒也能稱得上君主後妃一段佳話,可惜後來蘇拙玉莫名其妙地瘋了,竟然意圖刺殺公儀峻,被賜死在懷玉宮,連夜燒了屍體,文卿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文大人,下官方才說的話,您在聽嗎?”
“文大人……?”
文卿收了思緒,抱歉地笑了笑:“能麻煩蘇大人再說一遍嗎?”
“然而正如蘇大人所說,我常年病痛纏身,雙腿有疾,實在是受不了奔波勞累,此次糧草采購一事便麻煩蘇大人親赴江州了,茲事體大,其中太多利益牽扯,油水又頗為豐厚,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這筆賑款名目浩繁,本身是為了解決流民問題,可按陛下的意思,必然有極大一部分會用於塞北戰事,文大人腿腳不便,采購糧草管運戰馬甲胄太過勞累,便由下官暫且負責,文大人只需要監督便好。”
蘇珉圈著帳本,已經規劃好每一筆銀子的用處。此次共籌集到白銀七百萬兩,不僅是世家大族,不少寒門文士和普通民眾亦捐了不少出來,這麽大一筆錢用來充盈國庫自然是極好的,但已經定好用於塞北,不少皇親貴族頗有怨言。
文卿翻帳本的動作一頓,抬頭望向他。
文卿是太子殿下的老師,有他在,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這一世,他本不願意再與蘇珉有何牽扯,也從未主動拜詣。公儀峻注定要死在他手上的,他不想到時候因為蘇珉心軟,他若是早重生幾年還好,偏偏重生到十七歲那年,正好公儀峻微服出宮夜行,遇到了被蘇家打得滿身是傷的蘇珉。
文卿合上帳本,扶額歎了一聲,命人拿了一張大夏軍事後備形勢圖,在桌案上徐徐鋪開。
蘇珉早就聽說過文卿的名號,知道他在官場上雷厲風行,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七年前三元及第的天縱奇才,在沒有任何家族勢力的幫扶下平步青雲,病弱的身體和無法行走的雙腿像是上天對如此完美的他降下的懲罰。
蘇珉被這番話驚得站了起來,連忙對文卿行了一禮,他品階雖比文卿低一級,但也沒有非要行此大禮的必要,可初次見面,文卿便對他如此信任,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辜負他的委托。
“文大人心系塞北百姓,冒世家之大不韙為塞北求得募捐令,乃是天下文士之表率,下官雖愚鈍怯懦,也想為百姓做些什麽。”
蘇珉一直都想和他結交,又覺得自己配不上。
蘇珉被他複雜的目光看得有些茫然,小心地回望過去,試探著笑了笑。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塞北苦寒之地,即便屯田也很難有好的收成,邊境的將士們吃了太久的地薯和白菜了,此次應在江淮糧倉采購大量的米面,從江州出發,通過多次陸漕轉運抵達涼州烽火城,如今京城下派的轉運使都信不過,我會請旨讓左神策營暫定代理。”
蘇珉長著一雙標準的美人眼,唇紅齒白,鼻梁高挺,面如傅粉,氣質溫潤如玉,確實是公儀峻會喜歡的類型,文卿也覺得他好看,比起探花郎顧岱也毫不遜色。
文卿虛扶他一把,事到如今,他隻覺得蘇珉眼中的純粹很可悲。
前幾天太子殿下派人給他傳了信,讓他在用於塞北的財政支出上做些手腳,他一向對太子唯命是從,可這件事實在是有損陰德……正當他心煩慮亂之際,文卿竟請了募捐令。
“沒事,抱歉,我走神了。”
聽說他不好相處,性格極為冷傲,不和他們這些世家子弟來往。之前鍾家的嫡長子天天往他府上跑,卻沒得他幾分青睞。
“蘇大人有心了。”文卿接過帳本,細細翻看。
他注定不會成為蘇珉這樣的人。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也不會相信會有人受盡凌-辱和苦楚之後依然選擇善良和容忍。
如若是他,前世在京城諸多世家紛紛倒台之後就會手刃仇人,報仇雪恨,就算犯下再多的殺孽也不在乎。
如果將他拉入自己的陣營,他能舍得和公儀峻反目成仇嗎?
前世是什麽讓他瘋了,是什麽讓他忍心殺掉自己愛了二十年的男人?
若是前世見到他最後一面就好了。
——
塞北,烽火城。
這邊的跑馬場比京畿遼闊百倍,黃沙漫天,冷風割面,公儀戾縱馬繞了一圈,回城時帶回來一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就差水裡遊的了。
這邊太過乾旱,少有湖泊,烏鹿山腳下倒是有幾個池子,今天沒過去。
段尋坐在城樓上,晃著雙腿:“喲,回來了?”
公儀戾嗯了一聲,面無表情地騎馬入城,兩邊士兵排列而開,恭恭敬敬地行軍禮。
“瞧你那一臉鰥夫樣,一天到晚擺臉色擺給誰看啊,再這樣我不幹了!”段尋從城樓上一躍而下,飛簷走壁,借助著城牆上的凹凸磚塊平穩落地,拍了拍手,攔在馬前。
“你罵誰呢?”公儀戾翻身下馬,手裡牽著韁繩,背上負著新打的弓和箭簍,臉色不悅。
“我還以為你在這邊待了兩天就變啞巴了呢。”段尋接過他手中的獵物,盤算著今晚是烤著吃還是煮著吃。
公儀戾這幾天除了和南宮遇商議軍事便很少說話,沒有烏桓敵兵來犯的時候便縱馬四處遊蕩,似乎不太喜歡待在城裡。
那個瘦骨嶙峋的孩子被救活了,要不京城的老爺們怎麽說流民命賤呢,不需要湯藥,只是兩個乾饅頭就著水下去,第二天人就能說話了,開口第一句就是問娘在哪兒,然而沒人能回答他。
“最近幾天就不要去烏鹿山附近了,烏桓那邊蠢蠢欲動,恐怕會有伏兵。”
“嗯。”
段尋和他並排走著,等他把馬牽進馬廄,便讓他生火,自己則乾淨利落地處理起野雞、野兔和大雁。
“唉,毛茸茸的真可愛啊,可惜小爺肚子餓了,不然還能養你幾天。”段尋捧著縮成一團的野兔,憐惜地蹭了蹭臉。
公儀戾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但最終沒說什麽。
這些天,他又夢到了一些奇怪的事。
身著冕服華裳的文卿,坐在九五至尊身邊,發綴明絳玉藻,玄袞赤舄,長帶珮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站在文卿身邊的人,不是他,而是公儀峻。
他一直都知道文卿是太子少師,平時也會去東宮給公儀峻授課,他知道自己才是見不得人的那個,所以從來不主動提公儀峻的事情。
他派南溟後六衛跟在文卿身邊,只是為了保護他,不曾有監視他的意思,雖然很想知道文卿和公儀峻每天在東宮都做些什麽,卻還是忍著沒有詢問過。
早知道就問問好了。
公儀戾沉默地燒著火,剔好樹枝幫段尋叉好野雞和兔子,長長地歎了一聲,望向城樓外綿延萬裡的晚霞,落日熔金,西風淒楚。
“幹嘛啊唉聲歎氣的?怕打仗?”段尋坐在地上,轉動著烤雞和烤兔的樹枝。
“不是。”
“不是就好。”段尋狀若無意道,“今天京城來了三封信,都是你的。”
公儀戾騰地站起來,喜不自勝道:“怎麽不早說?!在哪兒?”
“驛處那兒,吃完再去拿唄,也不急這一會兒,信又不會長腳跑路——”
段尋絮絮地念叨著,抬頭一瞧,原地哪裡還有公儀戾的身影。
那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皇子,總是騎著馬漫無目的地在邊關巡回,目光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如今卻拔腿往近處的驛處跑得飛快,塞北的風將他的衣裳吹得獵獵作響,黃沙湮沒了少年尚顯單薄的身影。沒有緣由,無法避免,有些人注定要在戰火中長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