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募捐
不多時, 文卿擬好奏折,春陽便端藥進來,熬好的藥一直用熱水溫著, 碗沿還是燙的。
“公子, 歇歇吧,我推您去外邊透透氣。”
早春夜涼如水,文卿喝了藥, 又加了件衣裳, 想起阿昭還在北漠苦寒之地,不知有沒有挨餓受凍, 大抵不會,畢竟是京城去的皇子, 可前線吃了虧, 估計南宮家也不會給他好臉色。
他沒想到阿昭首戰會失利, 前世公儀戾沒有打過一場敗仗, 如今……果真還是太年輕了麽?
“唉。”
春陽緊張起來:“公子,怎麽了?”
“無事,推我到柳堤邊走走罷。”
楊柳岸,暮風拂面。
文卿折下幾條柳枝,在汩汩流淌的溪水邊編著一條特別的手繩,徐徐的風吹起他鬢邊的發,蒼白清瘦的指尖翻飛, 眉眼低垂, 露出眼瞼的朱砂, 神色很是認真。
“公子, 冷嗎?要不要回房?”
“好吵。”
他和許晚凝的夫婦情誼,就這樣斷了。
“呃……嗯,爹這次是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帶進來罷,正好也許久沒見了,敘敘舊。”
“公子在柳堤邊。”春陽學著文念恩,端得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一切都好,不勞掛心。”
文德雍趕回府中,帶著苗疆最好的藥師,用了無數碗湯藥把母子二人的命保了下來,從那以後,許晚凝便搬出了正房,文德雍把他打個半死,警告他不許靠近東廂房半步。
陳氏一邊走,一邊嫉妒得牙癢癢,面上卻還是一臉諂媚,夫婦倆神情如出一轍,看起來頗為默契。
不一會兒,文謙便看見了那個多年不曾寒暄過的兒子,和平時上朝下朝時不一樣,穿得很素淨,長發半束,未戴玉冠。
天地都因之黯然失色。
他怎麽能讓她生下那個孩子?
“文大人,有什麽事不妨直說,你如今掛個閑職,最不缺的便是時間,可我的時間是很寶貴的,恐怕你耽誤不起。”
許晚凝是他爹為他找的正妻,一個從揚州來的姑娘,三書六禮九聘,當年在長安也給足了她臉面,他們年少結發,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世人卻總說許氏絕色傾城,說他和她成親是耽誤了美人,說他配不上她。
春陽愣了一下,道了聲是便跑去府門讓文念恩帶人進府,府門口陸陸續續走過許多官員家眷,都在看文卿府上在鬧什麽戲碼。
文卿搖了搖頭。
“叫我文卿便好。”
文謙再怎麽也算是禦史之後,好歹有個從七品的閑職,竟然和陳氏一同在狀元府門口撒潑打滾,絲毫不顧自己和文卿的名聲。
文謙低聲問文念恩。
原來她也會笑。
“卿兒在哪兒呢?”
文念恩和春陽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春陽訴苦道:“文大哥趕他們好幾次了,就是不走,也不能真的對他們動手……”
他認過錯,當著所有人的面磕頭認過錯,只要她能原諒他,他什麽事都願意為她做,可許晚凝說她不記得了,生下這個孩子之後,他們兩不相欠。
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他見到了年輕時的許晚凝,眉眼神韻何其相似,清冷內斂的性子也大差不差。
文謙如夢初醒,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文卿在和他說話,汗然道:“卿兒……”
文卿淡淡莞爾:“聽誰說的?”
那時許晚凝也不過二八年華,正是少女懷春的年紀,他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涼了下來,衝上酒樓將許晚凝拉回府中,不顧她的反抗強-暴了她,腹中的孩子差點流掉。
明明和他成親時都不曾笑過。
“那便好,那便好……呵呵……”
文卿將柳枝手繩拋進溪水中,水流潺湲,手繩順流而下,慢慢離開文府,匯入江河。
文卿看著面前怔怔出神的文謙,他的父親,心中沒有半點波瀾。
那時他對許晚凝的迷戀不啻於京城任何世家子弟,許晚凝的冷淡讓他極其慌亂,那一年恰逢孟邇大將軍班師回朝,全京城的女眷無論是未出閣的還是已經嫁作人婦的,從城門排到太和門,戰馬行經的地方被圍得水泄不通,那是他第一次在許晚凝臉上看見那樣明媚的笑容。
今晨他來到狀元府,對文念恩還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不過七八個時辰,態度卻截然不同。
“喔喔喔,好好好……好好好。”
給那個殘廢住,真是可惜了!
陳氏趕緊攙扶起文謙,哭哭啼啼地往狀元府走,一進去,謔,好大的氣派,園林蔥鬱,亭台樓閣林立,還有活水溪流,琉璃瓦當,恐怕和親王府相比也沒差多少!
夜風越來越冷, 春陽怕他染上風寒, 便出聲詢問。
陳氏見他半天說不到正事上,忙道:“晏清啊,聽說你會在這個月十五那場會試擔任主考官,監考試經史時務策五道,是真的嗎?”
加之許氏性情孤高,懷孕後便更是冷漠,不願再和他親近,他耐不住寂寞,納了不少妾室,許氏也並不關心。
“卿兒!卿兒……你不能這樣不管我們呐……我是你爹啊!!”
府門外隱隱約約傳來文謙的哭鬧聲。
“呃……”
“消息不錯,確實是我。”文卿前不久才擬好試題送至禮部,為了選拔今年的進士,也費了些心血,世家大族門道頗多,早就得知他擔任主考官的消息,如今案上堆著的名帖數不勝數,一封都沒回復過。
“那、那瑨甫今年應考,便仰仗晏清你多照顧照顧了……”陳氏諂媚笑道,從懷裡拿出一遝銀票,每張都是一萬兩銀子。
她以為文卿不會接的,誰料他竟讓春陽收下了,陳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想到這是給瑨甫的買官錢,雖然肉痛,但也勉強能維持笑意。
“夫人出手闊綽,我也不好端著,恭敬不如從命,你說是不是?”
“是、是……”
“這樣,我給你們指條明路。”文卿挽了挽耳邊的發,將衣襟攏緊了些,“明日朝廷會頒布一則募捐令,文府若是能帶頭捐個幾十萬兩,我便考慮考慮給文瑨甫一個好名次,你們二位覺得如何?”
“什麽?!還要幾十萬兩?”
“夫人可要想好,這幾十萬兩銀子,咬咬牙還是能拿出來的,錯過了這次機會,文瑨甫想要走進士之路晉升,可就難上加難了,這和買官可不是一回事。”
文謙和陳氏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動搖的念頭。
“我乏了,若是二位考慮好了,便快些備好銀票罷,春陽,送客。”
“是。”春陽行了一禮,“文老爺,文夫人,請隨奴才出府。”
送走那對異想天開的夫婦,柳樹上突然傳來一陣笑聲,風聲夾雜著衣裳輕動的聲響,文濯蘭跳下來,走到文卿身邊,文念恩早已習慣了她的神出鬼沒,推著文卿走,一點都沒被嚇到。
“晏清,陪姑姑喝兩杯。”她又提著酒。
文卿婉拒:“我有些累了。”
“這可是華英殿的酒,從孟如英那兒搜刮來的,你嘗嘗。”文濯蘭故弄玄虛道,“除了酒,還帶了些別的東西,不過暫時先不告訴你。”
“姑姑怎麽一天到晚都往華英殿跑?”文卿淡淡地笑,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歎道,“罷了,我也嘗嘗,許久沒和姑姑一起喝酒了。”
文濯蘭示意文念恩退下,繞到後面,把文卿往煙汀亭推,府內沒有任何台階和門檻,輪椅推著很好走。
“你不怕到時候他們反咬你一口?”文濯蘭突然提起方才的事。
文卿沉默片刻:“不會的。”
“為什麽?”
“文瑨甫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屢試不第,如今也就這一條法子了,哪怕是為了文瑨甫的前途,他們也不會得罪我。”
文濯蘭沉默片刻,說:“你也是我唯一的侄子。”
文卿失笑。
心中卻難免有些動容。
“我知道的,姑姑。”
文濯蘭將他推到煙汀亭,讓丫鬟布了些下酒菜,給兩人各倒了一杯酒,讓文卿先喝一口。
文卿見她如此鄭重其事的模樣,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與平時喝的清酒不同,這酒太辛辣了,酒滓似乎也沒有過濾,入喉很是苦澀,而後慢慢回甘。
文卿忍不住咳了兩聲,身體慢慢熱了起來。
文念恩有些擔心,文濯蘭見狀卻大笑起來,托著腦袋問:“你可知這酒是從哪兒來的?”
文卿疑惑地望向文濯蘭,隨後怔了怔,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個其貌不揚的酒壺。
“不是京城的酒……?”
“猜對了!”
文濯蘭笑著,給文卿繼續滿上:“阿昭讓人從塞北捎回來的,當地的內服藥酒,喝了強身健體的,孟如英說阿昭在信中寫了給你一半,我便沾光喝兩杯了。”
文卿有些恍惚:“阿昭……”
“還有,阿昭沒打敗仗,那驛兵在覲見崇明帝之前先去見過太子,戰敗的消息也是太子派人四處散布的。”
文卿驀地冷了臉。
“還有,阿昭在信裡說了很想你呢。”
“……什麽?”
文濯蘭耐心地重複一遍,順口添油加醋道:“阿昭說他很想你,特別想你,想你想得睡不著覺。”
不知是酒意上來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原本冷冰冰的一張臉倏然紅了,文濯蘭還沒見過文卿臉紅,阿昭小時候親口對著文卿撒嬌的時候更親昵的話也說過,也沒見他這般。
文濯蘭忍不住輕聲笑起來。
文卿以為自己被戲弄了,連忙沉了臉:“阿昭怎麽可能在給淑妃的信中說這些,姑姑!”
“是真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孟如英。”
這種事,文卿怎麽可能親自去問。
“阿昭很爭氣呢,聽說取下了烏桓大將撻樓的首級,把辛夷安安穩穩地護送回烽火城了。”
“總覺得前不久還是跟在身邊玩鈴鐺鼓的小孩子,如今已經穿上鐵甲,立下戰功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晏清,你當為他高興才是,假以時日,你的驕傲將會成為大夏的榮耀,為邊境帶來珍貴的和平。”
——
次日,文卿以邊境流民問題積重難返為由,上書請求崇明帝頒布募捐令,朝堂上文黨官員紛紛下跪請旨,卻遭到太子黨的一致反對。
“大夏和烏桓戰事已經幾十年了,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如今國庫空虛,百姓更應該體諒朝廷的難處才是啊。”
“是啊,朝廷每年也有撥款,募捐令要等遇到流年天災時才能頒布,若是因此開了先例,反而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文卿淡淡抬眸,和說這話的官員對視一眼,對方卻很快瞥開了視線。
鍾綏。
鍾堂的父親。
以前的清流官員,如今的太子黨重臣。
“朝廷每年的撥款對於漫長邊境線上的流民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微臣深知國庫金銀用在何處自有陛下的考量,便懇請陛下給臣子們為國盡忠的機會。”
“微臣願捐十萬兩白銀,傾家蕩產,解邊境一時之難。”顧岱磕頭道,“微臣曾隨祖父去過塞北邊境,戰鼓金戈,鐵蹄下的黎民百姓不過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蒼生苦楚,望京城世家大族亦能體諒。”
“微臣也願意略盡綿薄之力。”
鍾堂在太子黨林中跪了下來,無數道尖銳的目光朝他望來,他似乎看見自己的父親握緊了拳頭,額頭上青筋暴起。
“罷了。朕也知道邊境這些年不容易,即刻傳旨,為朕大夏的邊境百姓募捐,世家多捐些,其余官員便量力而行,國庫再撥五十萬兩,長安和塞北齊心協力,抵禦烏桓鐵蹄——”
“文卿和蘇珉一同負責此事,定要使每一兩銀子都花在刀刃之上,糧草物資,戰馬甲胄……一月之後,朕要親眼見到成效。”
“若是還能聽到邊境傳來的捷報便更好了。”
當年孟大將軍在的時候,在任的皇帝根本不用擔心沒有捷報傳來,如今的公儀戾也算是半個孟氏後裔,崇明帝也抱了些不切實際的念想,最終卻自食惡果。
他根本沒有培養那個皇子,怎麽能指望他一上戰場就打勝仗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