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春闈
翌日, 三皇子出師不利的消息傳遍京城。
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甚至沒有在朝堂上掀起什麽水花,崇明帝長歎一聲, 早早地退了朝。
“南宮將軍守了那麽多年的烽火城, 局勢依舊嚴峻,沒人指望一個初出茅廬的皇子能扭轉乾坤,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
“皇室貴胄以命相守, 北境的士氣多少也能振奮幾分, 三皇子在塞外征戰,他的生母因此複位, 皇室也保全了顏面,何樂而不為呢?”
“天家的事, 本就是互相利用, 直到榨乾最後一絲價值才肯罷休。”
顧岱和鍾堂議論著今日的朝政, 文卿淡淡地飲著茶, 眉眼冷冽,不置一詞。
文濯蘭經過煙汀亭,也從淑妃那兒得知了阿昭首戰失利的事,雖覺得有些遺憾,但戰場形勢千變萬化,沒人能保證定能獲勝,失敗也是常有的事。
阿昭還年輕, 前線的戰事也吃緊, 沒個一年半載回不來, 若想要證明自己, 倒也不差這麽一次兩次。
“姑姑今日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文卿看見她, 便問了一句。
長案上鋪著北境軍事作戰防禦圖,每個城防的兵力和輜重營的布置十分詳細,自玉門關以北已被烏桓佔領,南宮一脈鎮守此關長達三十年,兩國勢如水火,漫長的邊境線上流民無數,哀鴻遍野。
他從小跟著父親領兵塞外,為北境邊防鞠躬盡瘁,無暇關注長安,故而對京中局勢不甚了解,辛夷公主下嫁與烏桓首領做妾室一事,也是車馬行至烽火城門口了才知道。
他以為數日之前陛下召烏桓使團入京只是一次尋常的外交政事。
文卿失笑:“那倒是多謝二位了。”
他發誓。
南宮遇太熟悉那臉上的神情了。
北境,烽火城。
顧岱和鍾堂向文濯蘭行了個士子禮, 文濯蘭以江湖禮回敬,將手上的桂花糕拿給文卿。
他在地牢裡給公儀峻留了個絕佳的位置。
她總不能說是因為擔心他想不開才回來吧。
“回來拿點東西,喏,給你捎的桂花糕,那天見你吃了兩塊,想著你可能會喜歡。”文濯蘭笑著說,“路上嘗了一塊,太甜,配著茶正好。”
若公儀峻真敢在那樣重大的場合向他出手,那他的死期也不遠了,只不過一命換一命對他來說太不值,他又擔心公儀峻也能獲得重生的契機,不是逼不得已,不會用這下下之策。
南宮遇看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仔細看去,能發現他眼眶未褪的紅痕和眼底劇痛的悲傷。
趁著近身打鬥的當口,那皇子壓低聲音告訴他,他會把她好好地帶回來。
他留下了一個人。
顧岱腦袋轉得飛快:“罷了,別再說這些政事了,說來說去惹人心煩。下個月上巳節,陛下要去祭壇為國祈福,不過陣仗好像不大,允許士子遊春出行,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不知晏清是隨禦駕還是隨文士呢?”
當他從城樓上往下望時,花轎裡的人恰好掀開廂簾,那一口小小的窗裡透出一張花容月貌的臉,和年少時見到的表姐七分相似。
南宮遇看著那行車馬緩緩出關,在城門苦等了整整一天一夜,黎明時分,終於在奔騰的塵土和馬蹄聲中看到了那個擁有琥珀色眼眸的人。
為首的皇子抬手叫停了整支隊伍,琥珀色的眼眸沒有多余的光亮,沉聲說了句讓開。
——
文卿伸手接過桂花糕,垂眸看了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竟有些黯淡。
早春,邊塞疾風如刃,風沙揚起漫天的雪。
一個將死的孩子。
南宮遇立刻衝下城樓,帶兵攔住了和親的車馬。
“也是,還要防著太子呢。”顧岱想了想,“我去打聽打聽,萬一到時候太子去文士那邊,我們就去祭壇,我和明統哥哥扛也要把你扛上去,否則蘭湯沐浴的時候被太子盯上就不好了。”
南宮氏親衛不敢貿然上前,不一會兒,段尋找了過來,把親衛趕走了,跑過去踢了踢公儀戾的腿。
他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也是那樣恍惚。
文卿沉默片刻,扯唇笑了笑:“我倒也不至於那樣為難自己,更何況陛下`身邊必有太子,我沒有多余的精力周旋。”
這下顧岱和鍾堂也看出來文卿狀態不對了。
公儀戾和南宮遇一夜未眠,在議事堂內共謀北伐大計,交談得越深入,南宮遇便越是對這位年僅十五歲的三皇子刮目相看。
他把桂花糕分給顧岱和鍾堂吃了,自己卻一塊也沒嘗,文濯蘭讓他吃點甜食心情好些,他卻說實在太甜,吃著牙疼。
“你家先生給我傳信了。”
他將辛夷護在懷裡,滿身鮮血淋漓,背上一把紅纓槍和一柄長劍,一手控著韁繩,一手提著烏桓大將撻樓的頭顱。
南宮遇怒上心頭,抽刀便和他打了起來。
“多謝姑姑。”
怎麽能浪費呢?
南宮遇連忙安排人為這位京城來的皇子接風洗塵,眾人都已入席就坐,唯獨不見這位首戰大捷的年輕將領。
等親衛找到他的時候,他滿身是血地躺在雪地裡,攥著一抔雪,口中念著什麽,聽不太清,好像在叫先生什麽的,語氣裡聽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
“晏清你腿腳不便,那祭壇八陛三千階不能用轎輦輪椅,還是不要上去為好。”鍾堂有些擔心。
議事堂外,南宮氏親衛手持長刀,戰刀上紅纓如血,刀刃上沉澱下擦不盡的斑斑血跡。
公儀戾沒理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個死人。
公儀戾馬上詐屍,猛地跳起來,簡直難以接受:“為什麽先生給你傳信不給我傳信?”
段尋抱著手,故作高深道:“自然是因為我有讓他給我傳信的法子。”
“什麽法子?”公儀戾不信,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連忙催促道,“等等,先說說他給你的信裡寫了什麽。”
“我才不要告訴你呢,你看你現在髒兮兮的沒個人樣,一身髒血,臭死了,要不是攤上這個任務,我才不想和你說話呢。”
公儀戾沉默片刻,問他:“真的傳信了嗎?”
“我騙你幹嘛?不想聽拉倒!”
段尋將字條的背面展開給他看,趁他來奪的時候收進袖中,正經道:“去衝個澡,換身衣服,吃點東西,還有很多事要做。這裡很需要你,你沒有愣神的余地。”
“他把你送到這裡,不是讓你思念長安的。”
“我不是在思念長安。”公儀戾忽然道,神色有些落寞。
段尋挑了挑眉,等他說下去,卻見他垂眸不語,不多時便轉身離開了。
待他走後,段尋才拿出那張字條。
不得不說,文卿能在短短七年之內從狀元郎做到一品高官不是沒有原因的,說話做事絲毫不拖泥帶水,一眼便明察此時北境邊防要害。
論將領,公儀戾堪當大任。
論軍費——
段尋看向字條上的墨跡。
“二十日之內,京城賑款將送至流民地帶,另,朝廷將撥款用以北境邊防,預計不少於一百萬兩,以救水火之急。”
半句不提兒女之情。
看來是單相思。
文卿畢竟是太子少師,鐵板釘釘的太子黨人,沒準只是為了平定北境戰火布的一局,給太子登基鋪路而已,可惜有人付出真心了。
——
“先生,你看,風箏飛得好高!”
空曠的馬場上,一個孩子捧著線輪,在微風吹拂的春日歡笑著奔跑,那雙健康的腿讓文卿有些羨慕,他決定要保護好他。
“先生,真的會有嫦娥嗎?嫦娥長什麽樣子啊?”
“真的有姑姑說的那麽漂亮嗎?比先生還漂亮嗎?阿昭不信——”
月圓之夜,年幼的皇子憑著撒嬌的本事坐到了文卿懷裡,一隻手抱著文卿的後頸,一隻手拿著甜甜的月餅,咬了一口之後,將月餅高高舉起,咬掉的空缺正好和月亮的邊緣重合。
“先生……”
“先生……”
“先生!!!”
文卿溘然從夢中驚醒,捂著劇烈起伏的胸口,墨發順著肩側流泄而下,長長地鋪了滿身。
急促的呼吸聲在靜謐的室內顯得如此清晰,心跳蓋過了喉嚨中難以抑製的聲音,文卿忍不住摔了個杯子,砰地一聲,瓷片四濺,屋頂的暗衛被驚動了。
十二想下去問一聲,被南七製止了。
“這幾天一直這樣。”他用唇語道,“下去也沒用。”
前段時間十二都值白班,不太清楚:“以前也沒這樣啊?”
“興許是憂勞過度。”南七也不懂。
十二撓撓頭,打算先觀察看看。
屋內卻沒再傳出什麽動靜了。
文卿撐在榻上,緩慢地平複著呼吸。
自阿昭走後,他便不再做噩夢了。
七年前,他曾求救般地指望有阿昭在身邊便不會夢魘纏身,結果卻讓他很失望。
他以為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前世那些痛苦的記憶了。
可阿昭帶他去坐秋千那天晚上,夢魘奇跡般地消失了,在那之後,做噩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當他以為他就快要擺脫那些記憶的時候,命運又和他開了個玩笑。
他夢見阿昭了。
年幼的阿昭,年少的阿昭,奔跑的阿昭,蹦蹦跳跳的阿昭,安靜的阿昭……曾經那些溫暖美好的回憶,事到如今,竟也像前世的夢魘一樣冰涼。
每當夢境猝然結束,腦海中浮現的最後一個畫面永遠是前世公儀戾抱著他的斷屍失聲痛哭的樣子,他對阿昭的感情越深,那場噩夢就越是鮮活。
一輩子都忘不掉。
文卿死死地咬著唇,忍著酸澀不堪的哽咽聲,牙齒咬破下唇,苦腥的鐵鏽味在口中蔓延。
借著微弱的燭光,文卿拿起春凳上的另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冷透的茶。
忽地,他發現春凳上多了一個字,不知道什麽時候刻上去的,平時都沒注意到。
他一眼就認出了公儀戾的字跡。
自公儀戾住進府中,所書之字都是他手把手教的,每一點每一墨都帶著他的痕跡,卻又很有公儀戾灑脫的性格。
平時書字總要被他三令五申,內斂,平和,莊重,不可莽撞,不可急切,不可露出鋒芒。
公儀戾很努力地學,很想達到他的要求,卻總是差了點什麽,不是不夠好,而是還能做到更好。
但這一次,文卿卻挑不出什麽刺來。
這是個“卿”字。
每一筆,每一劃,都如同被刻在心尖上一樣,小心翼翼,卻無比珍重,所有鋒芒都藏起來,像玉石般溫潤的一個字。
屋內安靜了許久。
南七和十二坐在屋脊上看月亮。
不一會兒,屋內響起吱呀吱呀的聲音,木輪輕輕轉動,窗邊透出些燭影。
文卿披了件霧山色外袍,指骨清瘦,運筆卻極有力道,墨汁浸染著信紙,一行又一行,字如其人,容貌尤勝,風骨絕佳。
和平常的字跡卻有很大不同,若非個中高手,根本辨不出傳信者何人。
文卿將信紙放進信封,仔細地收進匣子裡,打算讓十一明日快馬趕去塞北,雖然知道此舉不妥,也許會動搖阿昭的意志,還有可能被有心人截停,但此時此刻,他很想和阿昭說點什麽。
不用談公事大事,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私事家事就好。
他是不是瘋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狀元府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文府和狀元府隔著一條街,但這幾年兩府從來沒有什麽交集,下人們在市井碰見舊識也只是淡淡地打個招呼,更別提兩家的主子。
文卿當年分家出來,除了許晚凝的嫁妝和那把龍泉劍便沒要任何家產,皇室的賞賜也是他自己那份,賞給文府的都沒要。
饒是如此,文謙還是請了老族長出來主持公道,意圖給他扣個不忠不孝的罪名。
可今日卻不知是吹了什麽風,竟把文謙和陳氏吹得點頭哈腰,巴巴地在府外等候。
文卿正忙著寫奏折,沒空理他們,他們便真的在府外等了一整天。
“公子,老……文老爺在府外跪下了。”
春陽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旁邊還有其他府院,不少官員看著。
文卿筆尖一頓。
“有說什麽事嗎?”
“文老爺說……要公子見他才肯說。”
文卿冷笑一聲:“他願意跪就跪著好了。”
這些人的心思真的很好猜。
馬上就是春闈了,文瑨甫應考,而他是此次第三場會試的主考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