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梔子花香。
段長川記起來了。
他……記起來了。
洶湧而來的記憶, 就像是海潮一般,將他裹挾著,卷入大婚前夜的那一晚。
那天的夜裡, 宮裡內外都掛了大紅燈籠。
可是屋裡卻格外冷。
前幾日長樂聽了吩咐, 為他尋了一包砒霜, 他原是賭氣,想著實在不行便將叔王直接毒死算了, 大不了便是背上一個千古的暴君罵名。
可如今, 他望著那包砒霜, 卻突然覺得無聊極了。
他與叔王爭奪皇權這麽久, 可將這皇權奪過來如何,奪不過來又如何呢……這個國家, 是段長川執掌又或是段靖安執掌,於百姓而言又有什麽不同?
那些因皇權而死的百姓,何其無辜。
那位白家的長女,又何其無辜……
可他知道, 風榣向來不愛這宮裡的種種束縛, 雲邪更是一早便想雖風榣隱居深山。
思來想去,似乎只有長樂一人。
忙將信撫平折好,又放了回去:“無事,將信收起來吧……去問問你師父,水可準備好了。”
“陛下還是覺著熱嗎?要不咱們搬去山上的殿裡吧,往上住一住總會涼快些。奴才昨日去了趟上頭,山風吹著可舒服。”
伊滿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而造成這一切的, 都是他段長川。
沒了段長川這個累贅, 他們固然傷心、所有苦心經營毀於一旦,可總歸可以過上一直都想要的生活,也算是好事。
少年點點頭,說:“也好。”
就是他手上如今正捧著的,這一封。
那一夜, 他支開了所有暗衛和伺候的人。臨別前, 也不知自己還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些什麽。如果自己死了,母后再也不必擔心他惹怒叔王, 她會很開心吧。
不知白相府上的那位素素姑娘,是不是就可以逃離這些命運枷鎖了……
【沒關系的,段長川……那不是你。】
長樂心疼地剝了顆雞蛋在他眼睛上滾。
[朕撒手離去,只有你一人放心不下。你將此信拿給母后或是看,求他們一個恩典。
【段長川,你是大桐的帝王,是天下之主,可也只有死了,才能庇護長樂一人……】
雙臂交疊著,緩緩地……抱住了自己。
只有長樂一人,一心為他、禍福也依附於他。
出宮去吧,長樂。
“陛下……陛下?”
去過你想要的生活,若是銀子不夠便去問雲邪要,尋一人白首不離也好,獨自一人遊於天地山水間也罷,或是尋一隅清靜地,安安靜靜地活。]
去替朕看看這廣闊的天地,也替朕看看真正的自由……
如果朕死了……
對嗎……?-
翌日清晨,段長川約摸辰時才睡醒,因為昨夜哭過,又沒睡好,眼睛還有些發腫。
母親說的對:你為什麽一定要那份皇權呢?
捫心自問:你鬥的過你叔王嗎?既是鬥不過, 那為什麽要鬥?
到底為什麽呢。
筆尖落到最後,越發覺得淒苦。
伊滿接過信放回原處,後不放心地望著他:“奴才覺著,應該是好了……奴才侍奉陛下過去?”
誰會難過呢?
這世上,誰會因為段長川的死去,活不下去呢……
少年靜靜地望著水面,吸吸鼻子,眼睛一眨,睫毛上就沾了濕漉漉的水珠。
後換上沐浴用的紗衣,一步步下了水池。
記憶中的景象漸漸與眼前的一切重疊,才發現……手裡的信,已經攥出了裂痕。
只是苦了雲邪於風榣姑姑,日日為他經營……
【如果,朕死了。】
後隨他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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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浴房那邊,兩人過去的當口,正遇上匆匆過來的長樂。
段長川點點頭,張開雙臂,由著他脫了袍子。
浴房的門吱呀一聲關上,頓時密閉的房間裡只剩下嘩啦啦的水聲。
想到未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都要這樣過下去……就覺得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無聊透了。
在沒人看見的浴房,那一團明黃色的、小小的一團,雙膝曲著,坐進了池底……
也只有,長樂一人。
朕在時未能為你做什麽……隻望盡最後一點綿薄之力。
見著一身明黃衣衫的少年,連忙躬身行禮:“陛下,水好了,可以沐浴了。”
活著,無聊透了。
少年怔了怔,後擺手:“不必,朕身邊許多老臣,上山去不方便,這處是最好的。”
小太監無奈歎口氣:“陛下仁愛。”
吃過早膳,段長川又窩在榻上眯了一小會,精神才稍稍好了一些。但只要一閉眼,就總記起自己吞藥的那一晚……
你知道自己不會死,也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自己,但對那一幕的恐懼卻是怎麽也揮之不去……
那是一種來自心底的恐懼。
或者說,是來自身體對死亡的恐懼。
所以他仍然沒有睡好,人也依舊蔫蔫的……
好不容易睡了一小會,又一次被驚醒之後,他徹底睜了眼。
困頓地打了個哈欠,叫人:“長樂……”
發現自己開口分在沙啞,喉嚨裡也莫名覺得乾。
不止……
後頸也在發癢,整個人都軟綿綿的,身下還有些些的……泛濕。
少年揉揉眼角,掙扎著坐起來。
才發現:好像身上的反應越來越大了。
這個情況……
不出意外,今晚就會陷入徹徹底底的發倩吧?
【要不要讓雲邪給姐姐傳個話……讓她夜裡過來?】
可是,一想到叫人過來做什麽,又有些不好意思。
要不,還是再忍忍……?
可是,就只剩一天了,今夜見與明日見,又有什麽區別?
【朕明明……很需要她。】
不只是因為發倩……
他真的,有一點害怕。
怕夢裡一直閃現的,瀕死的感覺。
正糾結著,長樂已經推門進來,問:“陛下睡醒了?還覺得熱嗎?奴才給您扇扇。”
說著,端了杯水過來,拿著蒲扇輕輕地扇。
段長川喝完一杯水,嗓子總算舒服了些,但身體裡的燥熱卻仍舊覺得難熬。
難耐地揉揉自己的衣領,說:“朕今日身體不適,誰來都拒了吧,待明日……待後日再說吧。”
“是,奴才這就去和伊滿他們說。”長樂一邊扇著扇子,一邊仔細在他臉上觀察:“陛下是哪不舒服嗎?還是近日睡不好,疲累了?要不要奴才去請黃老,看要不要開些安神的方子。”
少年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垂眸道:“不是,只有昨夜睡的不大好,今日便不想處理公務了。明日白素過來,朕還想著陪她一日。”
人精一樣的小太監立刻了然:“哦哦,是奴才愚鈍了。陛下與娘娘一個月余未見,是要好生敘敘話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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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暑氣重,又沒什麽娛樂的東西,段長川隻坐了一會兒,眼皮就又開始往下掉。可又不敢真的睡過去,總怕自己一閉眼,那可怕的夢境又卷土重來。
“陛下不要再睡了,白日睡多了也不好,要不奴才去找雲大人過來同您下下棋說會話?等下晌午用過飯食,再睡也不遲。”
耳側響起長樂小聲的提醒。
他擺擺手,說:“不必叫他……讓禦膳房做些桂花圓子來吧,圓子少放些,多放些西瓜蓮子,朕想吃了。”
“誒,奴才這就去。”
長樂說著,放了扇子便出門去。
結果一開門,正好遇見了前來的伊滿。
“師父,郡主家的婢女來了,說是郡主叫她過來的,想要拜見陛下……昨日郡主才過來,奴才不敢自己做主,就來問問您。這……要通報陛下嗎?”
“一個婢女,也能隨意見陛下了?別說是區區婢女,便是盛京城裡數得上名號的文武重臣,也沒有直接陛下門口求見的。平日怎麽教你的。”
“師父說的徒兒都記著的……可是她說,是有要事,郡主讓她過來的……她手裡還有郡主的信物。”
師徒二人說話聲音很低,還是關了門的,但段長川正處於預發倩期,對聲音十分敏[gǎn],所以聽的也算清楚。
少年拄著下頜思索:昨日才叫了段沁雪去調查攝政王,今日她的婢女便匆匆過來……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畢竟,攝政王也是個為了政績能把兒子趕去瘟疫之地的,若是段沁雪的動作被發現,一頓軟禁定然是少不了的。
當即起身出門,吩咐伊滿:“將人帶來吧,朕正巧要問她幾句話。”
兩個小太監這才住了嘀嘀咕咕嘴,連忙躬著身子,低眉斂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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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伊滿就帶著那位叫木歌的婢女過來了。
木歌的年紀應是比段沁雪要大上一些,身上也帶著在西域染上的颯爽勁兒,這會身上雖穿著婢女的衣服,但在佩戴的飾品上還是能看出幾分西域女子的韻味。
女子步履款款地進來,一個屈膝禮行的不慌不忙:“奴拜見陛下,陛下萬安。”
段長川只看了一眼便蹙起眉來。
原以為木歌尋他是有急事,沒想到對方從進門起就是四平八穩。眉宇間雖說能看出著急,但儀禮方面卻像是經過精準度量的一樣,半點錯處也挑不出來。尤其與昨日前來求見的段沁雪相比,這差別一眼便看出來了。
於是思量間,段長川沒讓對方起來,而是端了帝王的架子,反問她:“身為區區一個郡主的婢女卻私自入宮,還闖入帝王殿裡,你可知自己犯了什麽錯?”
階下的婢女這才惶然地跪下`身去,戰戰兢兢地解釋:“奴……奴自小隨郡主在西北長大,奴不知曉……郡主……是郡主讓奴過來的。她說她如今不可大張旗鼓出門,所以讓奴過來以置辦東西為由,出來尋陛下……囑咐奴一定要將東西交給陛下……”
說著,跪著上前幾步,從懷裡掏出一個函匣,雙手捧著,呈到段長川跟前:“奴不知這信函裡裝著什麽,但郡主說事關重大,一定要親手送到陛下面前……奴這才匆匆入宮,陛下恕罪……”
盤問到此處,段長川心裡才悄悄舒了口氣。
原來她是不知道,難怪看起來雖有急切,但卻又無比從容。
“起來回話吧,下不為例。”
他說。
而後打開了信函。
裡面確實裝了很多紙頁,段長川隻粗粗看了一下便清楚了:都是段靖安與下屬密謀的書信。信函行文簡短,但林林總總,竟也有二三十頁,全被放在這個信匣之中。雖書信並不齊全,但稍加拚湊,也能拚出對方完整的計劃。
這些證據在意料之中,但沒想到段沁雪會直接將所有原件送來,並且是在第二日命婢女快馬加鞭地送來。
思及此,少年將信匣蓋好,又遞還給木歌,道:“東西朕收到了也看過了,都還回去吧。告訴你家郡主,朕與她的約定依舊作數。郡主聰慧,定然……”
話說到一半,又忽得怔住。
因為他聞到了空氣裡,乍然濃鬱的梔子花香。
那是他信息素的味道。
下一刻,身體裡才壓下去的燥熱,更是排山倒海地衝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