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氣惱……
一行四人從密道出來, 便是一處不起眼的小院。
簡單的四合院子,院裡種了一株巨大的槐花樹。
樹冠遮天蔽日,留下的樹蔭惠及幾乎整個院落。
正是槐花盛開的時節, 空氣裡都是甜香味。
雲邪率先踏出房門, 腰間的扇子“啪”一聲展開, 問:“賢弟,你聞見了嗎?”
他們在密道裡約定過, 四人喬裝, 扮成姐弟幾個:風榣是姐姐;而雲邪、白素和段長川依次是三位胞弟。
年紀最小的段長川, 淪為最年幼的那一個。所以, 雲邪出來之後便叫他“賢弟”了。
此時,少年剛扶著白素出來, 正為她解開眼睛上的綢布。
聽見雲邪問話,立刻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語氣淡淡地回:“聞見什麽?”
段長川小心翼翼將綢布疊好放到桌上:“沒覺得, 不都是一樣的。風居舍裡就載了許多槐樹,味道同這裡的一模一樣。”
段長川看得一臉懵。
雲邪大踏步地出去,說:“高牆外面的味道啊。”
一句話都沒說完,從一樓衝出來一位彪形大漢,單看身寬就有三個段長川那麽大。
說完,像兔子似的推門就跑了。
再抬頭時,見比自己高出兩個台階的白素,也正回身望著他。
“這次集會請的都是前二十名,是一個名叫廣遂的士子組織的,他是丞相的門生,此次會試中奪得第三名。在一樓坐第二桌。”雲邪出去看了一下,回來給段長川介紹。
小心翼翼邁步的少年,身型一滯。
二樓給人上菜的老板娘,往下一瞥,看得母愛都泛濫起來。
怎麽看起來好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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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四人趁著午時未到,來到了雲邪前些日子心心念念的余津樓。
每走一步,腰間環佩便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店小二立刻躬身把他們請進去,挺直了身板朝樓上吆喝:“得嘞!二樓雲老板的雅間,貴客四位,給上座!”
“小公子別怕,這 樓梯就是十個咱們家老板都能走得,結實著呢。等下讓我家官人給您在樓梯上表演個翻跟頭!”
段長川有一點不適應,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青年從善如流地回應:“可以。我么弟身體不好,受不了吵鬧,但聽聞今日樓裡有集會,又非央著我來,二樓外廳也給我們留個喝茶的位置。”
兩相對視間,朝自己伸出一隻修長好看的手。
白素點點頭,說:“好, 謝謝……弟弟。”
少年搖搖頭,說:“謝謝阿jie……阿哥,我自己可以。”
身上穿著價值不菲的緞袍,一看就是學子之中家境相對好一些的,來到這樓裡先吃個飯。待下午再參加集會。
雲邪顯然是此處的常客,店小二看見他便立刻迎了上來:“雲老板來了?又和人談生意嗎,那小的先祝您一個開單大吉,銀子滾滾來!您看今日是怎麽安排,還是二樓靠窗的那個雅間兒?”
中氣十足地問:“娘子,是哪個客人要看翻跟頭?”
白素望著躥出去的小朋友,還有自己已經抬起來握了個空的手……
忍俊不禁。
不就叫了聲“弟弟”?這是戳中了什麽點嗎……
路過誰不說一句:這是養在哪個高牆門第的貴公子?
回頭看見因為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線、一直眨眼的白素,說:“外面陽光很足, 你先在屋裡坐一下, 待眼睛恢復了我們再出去。”
手裡還拿著一把菜刀:“等我切完這塊龍骨就來!”
後三兩步趕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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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午時,便已有三三兩兩的學子們過來。
因為眼睛上的刺痛,帶上淺淺的鼻音, 又因為要裝扮男性, 故意把聲音壓成了中性。
“我沒有……”
少年聽見的瞬間,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無奈收回來,抵到唇邊。
說完又誇張地嗅了好幾口:“有沒有覺得, 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應……應該的。朕……呃,我先去外面了,你等下好了,就也出來吧。”
說完又風風火火地回了後廚。
一直等到未時,吃飯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樓館高高的門楣踏進第一位粗布衣的士子,這熱鬧的集會才算終於開始。
他年紀本就不大,長得精致又漂亮。
因今日學子集會,樓裡分外熱鬧。
退去繁複冗沉的龍袍,換上一身輕便的錦緞春服,那股子矜貴的少年氣便外顯得淋漓盡致。
響在耳邊, 好聽得過分。
樓梯窄小,踩在腳下發出吱啞吱啞的聲響。
之後又特意重音提到:“此次春闈的會元藺青也來了,坐中間的第三桌。”
段長川點點頭,在雲邪的示意下,偷偷朝著白素的方向瞄。
恰恰好,看見對方倒茶的動作一頓。
忙若無其事地將目光收回來,說:“這個叫廣遂的我知道,此次會試前二十名的文章我都看過了,策論寫的各有千秋,都是將來的國之棟梁。丞相讓廣遂組織集會,應該是要結交幾位有潛力的,待到貢試結束好收為己用。”
雲邪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要不怎麽說他是隻老狐狸呢,也難怪城王一心想著拉攏他,朝堂上若真論起人脈,半數文臣都得是他門下之人。哎……要是能挑撥狐狸和老虎鬥起來就好了。到時他們兩敗俱傷,咱們漁翁得利,豈不妙哉。”
說到這些,坐在最裡面的少年眸光不由得暗了下來。
“父……他臨走前,其實都安排好的。如果結了姻親,白相自然會同城王鬥起來。”
如此,既可以削弱白相一家在朝堂的實力,令他的黨羽受挫,又可以打擊到城王,同時維持朝堂上微妙的平衡。
可謂一箭雙雕。
在這兩人相爭的間隙裡,段長川也會得到喘熄。他們鬥下去的門生,段長川可以肆意安插自己的人。
而不是現在這般,舉步維艱……
少年長睫垂落,靜靜地望著面前的茶盞。
藏在心裡的他沒有說,但在座每一個人都懂……
他在自責。
在深深地自責。
責備自己沒有做好,讓先帝臨終前的良苦經營,付諸一炬。
雲邪手上扇子一合,乾脆利落地給他倒上一杯酒:“你又瞎想什麽呢,老狐狸幹什麽又不是你能左右的。那種天生的自私壞種,早晚都得鏟了。他跟城王拴一塊倒省得以後再找由頭弄他了。來來喝酒,沒有什麽是一杯酒解決不了的。”
段長川看看推到面前的酒盞,情緒依舊沒有好轉,幽幽地說:“方……大夫,說我現在不能喝酒。”
雲邪:……
直接卡了殼。
他平日裡大大咧咧的,就屬於那種“都在酒裡”了的。
高興了,都在酒裡;難過了,也都在酒裡。
在雲邪的心裡,五個字足以處理所有的情緒,那就是:一醉解千愁。
可段長川說他不能喝酒……
整個人傻眼。
一時間,房裡本就不太高的情緒,更低落了。
少年也意識到自己似乎讓朋友為難了,對著面前平靜無波的酒盞愣怔了好一會……
最後還是端了起來。
“你說的對,沒有什麽是一杯酒解決不了的。”他說:“至於剩下的……就留給方大夫解決吧。”
後對著酒盞準備一飲而盡。
只是,嘴唇都還未碰到杯沿,就被一隻手握在了腕上。
轉頭,目光沉沉,落入一雙幽深似海的眸。
“一個唯利是圖的玩意罷了,不值得。”
白素說。
後將他手裡的酒盞拿走,換上一杯溫熱的茶。
“手段了得又如何,他不是站在了百姓對立的那一邊麽?”
段長川摸著手裡的茶盞……
嫋嫋的霧氣飄上睫毛,眼前一片暈染後的模糊。
他沒忍住,輕輕地吸了吸鼻子,說:“是我沒有讓他站在百姓這一邊。”
耳邊響起一聲無奈的歎息。
而後,聽見女人因為偽裝性別而故意壓低的聲音,說:
“那我問你幾個問題吧,如果一個醫術了得的天才,最終卻用他畢生所學害死了一座城池的人。教他醫術的師父,可有錯?”
醫術了得的天才,和教授他的師父……
段長川立刻帶入了方墨硯和黃老前輩。
當即便做出回答:“師父教他醫術,是讓他救人,並非害人。師父當然無錯。”
“那他的師哥、師姐,又有錯嗎?”
少年不解:“他學壞,與他師哥師姐有和關系?”
白素點點頭:“好,他的師父、師哥、師姐,他的整個師門都沒有錯,對吧?那麽,再做一個假設。現在這個醫術了得的人,就在大桐。他害死了一座城池的百姓,身為這個國家的掌權者,你覺得應該怎麽做。”
段長川:“自然是,發布最高通緝令,將其捉拿歸案。賜凌遲,屍骨懸於城池牆上,以慰百姓在天之靈。”
少年聲音清脆,卻又擲地有聲。
身上的貴胄氣息藏都藏不住。
女人轉頭,發出一聲低低的笑。
“這不是答的挺好麽,我以為你要說:都是師父的錯,師父沒教好他;都是師哥師姐的錯,是師哥師姐沒及時引導他;身為掌權者要利用好他的醫術,好為百姓謀福利呢。”
段長川狐疑地看向她,一臉“你在說什麽胡話”的表情。
急急反駁出聲:“朕又不是傻子!”
甚至連自稱都忘了改。
說完又整個人滯住。
害死一座城池的人……不就是淮南巨大的埋屍坑?
手段了得,做的卻都是萬死難辭其咎的壞事……不就是白顏淵和段靖安?
而他段長川,如今就是這個掌權者。
看似無厘頭的提問,卻是每句話都在開導他……
一時間,再望向對方的目光裡,百感交集。
“你……”
他輕聲開口,好似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卻又好似什麽都無須言明。
對方卻唇角一楊,雲淡風輕:“看來是想明白了。”
後抬手,曲起指節,輕輕敲在他的額上。
“首先,這個人他不是你教的,他為什麽做了壞事而不是好事,和你都沒有關系,沒必要自責。其次,這個人做了錯事,滔天的罪背在身上,在這些罪責面前,他的利用價值等於毫無價值。”
“你站在正確的一邊,沒有必要因為別人站錯了位置就責備自己。你是君王,又不是菩薩。怎麽的,你還想立地成佛啊?”
前半場說得一本正經,說著說著又成了打趣。
段長川原本認認真真地聽著,聽見“立地成佛”四個字,下意識地就想回答:“沒有啊。”
話都要衝出喉嚨了,才意識到哪裡不對。
連忙把話咽進去。
“說的好好的,你……你怎麽突然又胡言亂語!”
面上氣惱……
心,卻怦怦直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