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去年的夏日被拉扯成一道長痕，漫長中的枯燥避無可避，聽不見的蟬鳴在耳邊一聲一聲，營造令人急於逃離的氣氛。

  凌挽蘇與梁見舒在去年的七月初離婚，那天顧甄陪著凌挽蘇過去辦手續。

  原以為會需要自己做些什麽，比如梁見舒會不會半路變卦，會不會提出不合理要求，會不會吵起來打起來……

  總之，有些離婚現場是不太體面的。

  但兩方都很鎮定，梁見舒冷漠且配合，跟她們連話都沒說幾句。

  辦完手續後，顧甄替凌挽蘇如釋重負，無論如何，以後能有一個新的開始了。

  在感到痛苦的時候，斷得乾脆些未必不好。

  若以後後悔了，還想在一起，只要兩個人願意，也不是特別難事。

  顧甄忍不住去看另一方，敏銳地在梁見舒的臉上找到了隱藏失敗的情緒痕跡。

  她好像忽然被抽光力氣，被奪走最寶貴的物品，顯現出巨大的疲倦和絕望感。

  依舊沒有回復。

  她走後，凌挽蘇繃不住，開始安靜地掉眼淚。

  仿佛相處時對自己稍微不注意些，就是對不起凌挽蘇了。

  “這個局面，比之和睦相處的幸福狀態，才是你真正喜歡的對吧？現在大家都回不去了，一切就像沒開始過，那我們也像沒認識過吧。”

  因為凌阿姨跟媽媽離婚，沒了關系，自己跟她也沒了關系嗎？

  “挽蘇不怪你，你媽媽可能也不舍得責備你，她們作為你的長輩，更願意給你包容。但是我需要嗎？我們倆還需要做朋友嗎？”

  她被擋在門口，往裡看去，她寫的字已經被撤掉了。

  她的話沒有人接，顧甄見她打算糾纏，像沒聽見一樣，帶上門走出休息室，“我還有事，今天就不陪你閑聊了。”

  “人品”兩個字打碎了梁真所有的期待，沒有人對她來說這麽重的話，哪怕是媽媽，罵她的時候也收著了。

  大家都沒了關系。

  梁真能感受到，她在知道自己是梁見舒女兒以後，因為凌挽蘇的關系，對自己多出來的責任感和道德感。

  站在光影下，看上去堅不可摧。

  門打開，顧甄見是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對她熱情地笑起來，“來買教輔材料嗎？昨天補了貨，應該不缺什麽吧。”

  顧甄因她孩子氣的話笑了一下，卻沒有心軟，“交朋友還是要謹慎起見，比如關注到人品，你覺得呢？”

  梁真固執地跟在她後面：“因為我的故意挑撥，讓凌阿姨跟我媽離婚了，是我把事情弄糟糕了，你討厭我了。”

  但現在，顧甄只打算把她當成普通顧客。

  梁真並沒有因為她的笑容就樂觀起來，她陷入了難過，客氣的笑容不該出現在她們之間。

  “顧甄，你跟我說句話行嗎？”

  “我說什麽？事已至此，對於你的家事，我沒有任何想發表的意見。”顧甄冷淡道。

  與之對應的，是暑假兩個月，梁真都沒有在顧甄眼前出現。

  被喊名字，顧甄才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顧甄將自己朋友抱住，沉默地陪她度過那個最艱難的時刻。

  她心情愈發糟糕：“你在生我的氣嗎？”

  當時顧甄不在店裡，梁真在失落的同時，又感到松了一口氣。

  她點了頭，一聲招呼沒打就離開。

  但她像沒了方向，站在原地不動，而她的助理則急著帶她趕下個行程，所以沒有給她靜思的時間。

  還沒等到顧甄看清，梁見舒大概就意識到了這是公眾場合，腰終究沒徹底彎下去，很快恢復筆直的身形。

  開學後第二周，梁真才鼓起勇氣，去書店買參考資料。

  梁真直白地問她。

  這一次她的眼睛裡沒了剛才客氣的笑意，也沒有過往總是帶著逗弄和愉悅的光，極為沉靜，也因此讓梁真感到了陌生。

  既然如此，現在一切都回到原點，不好嗎？

  現在顧甄直接指出，她的人品有問題。

  書店，夜店，花店，咖啡館，這些顧甄常出現的地方，她都有意避開。

  可是在知道梁見舒是自己媽之前，顧甄跟她的相處得很好啊，甚至比後來更自然親昵。

  這回顧甄在店裡了，員工說她在休息室，梁真便過去敲門。

  她無數次想，她真的想事情變成這樣嗎？
  而這樣的結果像是在懲罰她。

  梁真跟著她走出書店，情緒險些失控。

  “那我們呢，你不想理我了嗎？”

  可是她沒打算放任自己的懦弱，於是隔天又去了一趟。

  雙肩微塌，腰往下彎了些，似乎想將手撐在膝上，像一個長跑結束的人那樣休息一會。

  從媽媽真的離婚了那天起，她就惶惶不安，她知道梁見舒會永遠恨她，知道凌挽蘇一定對她很失望，知道自己一輩子都會記得做過的事情。

  梁真覺得顧甄的小說一定越想越好了，她說的話這麽犀利。

  後來整整一學期，梁真都沒再過去。

  再見面是寒假時酒吧的偶然相遇，顧甄看見她的時候，她喝得太多了，顧甄面色不愉，“喝得挺開心啊，怎麽沒抽煙？”

  梁真老實地說：“我媽媽不讓我抽了。”

  顧甄氣笑了，“你媽媽也不讓你喝酒吧，你不還是來了。”

  “你不想我來玩嗎，如果你想管我，我也可以不來。”梁真把權利給她。

  顧甄問：“我為什麽要管你？”

  梁真較真地問她，“我知道我錯了，我心理有病。如果我不像以前一樣了，你還會願意跟我做朋友嗎？”

  “梁大小姐，你很缺朋友嗎？”

  “我很缺你。”

  顧甄那一刻在想什麽她不清楚，但是看她的時候，終於不再是排斥的目光了。
    上半年她高考衝刺，學校幾乎不放假，她也不怎麽見得到顧甄。

  但每次見面，能正常地說說話，她就滿足了。

  她有時候會問凌挽蘇的近況，顧甄總會反問她，是不是梁見舒讓她問的。

  她搖頭，“我媽不在我面前提凌阿姨，她又回到以前的樣子，很少跟我談話。來看我也就是吃頓飯，囑咐我注意身體，壓力別太大。”

  顧甄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就回答她剛才的問題：“挽蘇挺好，她性格堅韌又樂觀，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至於過不去的，說給梁真聽也沒用。

  高考之後，梁真每天都賴在書店裡。

  兩人在聊小說修改時，凌挽蘇進了店。

  這些天她都沒過來，梁真太久沒見到她，還是有些局促不安，直接站了起來，輕聲喊了句：“凌阿姨。”

  梁真高高瘦瘦，皮膚又白，黑長發卷了個丸子頭。

  她穿了件白色短袖襯衫，氣質讓凌挽蘇恍惚間想到梁見舒。

  但梁見舒穿時更高冷矜貴，梁真則偏向清爽乾淨，有著十幾歲獨有的美好。

  凌挽蘇收回思緒，朝她明朗地笑起來：“考完了，後面有旅行計劃嗎？”

  “有的。”梁真說：“等成績出來後，打算跟我媽去度假。”

  她說完很小心地觀凌挽蘇。

  對方臉上的笑容半點沒變，就像在聊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你媽居然有時間啊，正好可以陪陪你了。”

  梁真點頭，“嗯，她說她想離開夏城一段時間。”

  “嗯，工作忙，是要出去放松放松。”凌挽蘇看向顧甄：“咱們這個月也出去玩一趟吧。”

  顧甄一口答應：“好啊，只要你這個大忙人願意，我隨時能出發。”

  梁真接話道：“凌阿姨工作也很辛苦吧，要注意身體，適當休息。我媽因為拚命工作，身體近一年來都不好，還住過兩次院，很需要把手裡工作停下了。”

  顧甄看了她眼，但沒有打斷，又將目光轉到凌挽蘇臉上。

  想問梁見舒身體怎麽了的話幾乎脫口而出，凌挽蘇及時住了嘴，“是要勞逸結合。”

  梁真走後，凌挽蘇才說：“我昨天遇見她媽了。”

  “你們說話了嗎？”

  “嗯，隨便聊了幾句。”

  顧甄細問：“跟前妻聊天是什麽感受？心裡是放下之後的平靜呢，還是隱隱作痛的意難平呢？”

  凌挽蘇挑了下眉，“是怒氣未消，一直在克制想跟對方薅頭髮撕一架的衝動。”

  顧甄被她說樂了，“好吧，很現實，氣性夠大啊。”

  凌挽蘇不願再去提梁見舒，轉開話題。“你的小說改好了？”

  “最後一版修完了，準備定稿了。”

  故事早就只差一個結尾，但去年事情多而雜，顧甄覺得煩悶，就不想寫了。

  今年春天才又開始對寫東西感興趣，將結尾加上。

  又修了幾版，終於差不多了。

  “我姐給我找了業內的人，我打算先把小說給她看看。”

  顧甄將手伸開，做了個擁抱前的姿勢：“現在心裡超級滿意，就算我的故事沒人看，可我自己總算完成一件最想做的事情。我有了一個精心打磨出來的，屬於我的故事，定稿在我的書店裡。書店，小說，我大學時期的夢做完了。”

  “還有一樣吧，大學時期不還想找到一個靈魂的伴侶。”

  “得了吧，那就是隨便說說，你看我像能談正經戀愛的人嗎？”顧甄自嘲。

  “你別躲話啊，梁真對你到底什麽意思，你對她呢？”凌挽蘇挑明了說。

  “我沒想那些。”

  “想想也行。我跟她媽現在沒關系了，她成年了也畢業了，可以談戀愛了。”

  “可是你不喜歡她吧。你心裡不會想，我居然想跟這麽一個人在一起，塑料朋友。”顧甄半真半假地說。

  “我挺喜歡小真，能理解她當初的心情，雖然當時我很難過，但現在不怪她了。”

  凌挽蘇道：“哪怕是我非常討厭的人，我也不反對你交往，我的討厭跟你的喜歡沒有必然聯系。我們是朋友，分寸感要有，也不會因為這點事就離心。”

  顧甄一臉嚴肅：“我跟駱蕭蕭在一起你也不反對嗎？”

  “……”凌挽蘇：“你要是口味變成那樣，我的確無話可說。”

  凌挽蘇回去後開始看顧甄定稿的小說，她寫了個悲劇，甚至是慘劇。

  小說裡有梁真的影子，而那悲劇，卻讓她想起她與梁見舒。

  她們算不上悲，更算不上慘，只是不合適了分開而已。

  相比悲文，生活便楚楚可愛起來。

  然而她卻忍不住地想知道，梁見舒為什麽會住院，身體怎麽會差成那樣？
  以前明明挺好的，她有私教也有營養師和醫生，反正體能比自己強。

  她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的擔心變成實物，像清泉匯聚，成為一潭深不見底的冰水。

  然後開始失眠。

  她已經習慣了一多慮就入睡困難，所以冷靜地閉目感受這個過程。

  手機的震動讓她在失眠時有了一絲樂趣，她想看看是什麽事。

  拿起來，發現是梁見舒的電話。

  她想，她又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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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