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他掛念你,所以不敢賭。◎
他冰涼的掌心攏著她的下頜角, 輕聲責備她,哪有她這樣的人。
是啊,哪有她這樣的人, 飲鴆止渴, 涸澤而漁。
可是她真的太垂涎這樣的溫柔了,也太害怕這種成長帶來的疼痛了。
大三的這個期末,很多人已經開始考慮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了, 就連老張也問過陳粥,考研還是出國?
她搖搖頭,都不是。
她會穩穩當當的畢業, 從一個公司職員做起, 如果運氣好的話, 她或許能吃飽穿暖外帶養一隻天天帶著微笑的小狗, 用好多年的積蓄攢一個小房子, 然後住在裡面, 每天下班了就養些花花草草,然後跟一兩個好朋友討論《海賊王》是不是到了2023年都不會更完。
她於是驚訝又可怕地發現,她憧憬的人生藍圖裡, 竟然沒有沈方易的身影。
她在那些他攏著她哄著她替她揉著發疼的下巴的那些個晚上, 失神地想著,她是不是應該把沈方易加上。
把他加在哪裡好呢?
“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1)
夜裡陳粥從自習室出來,搓了搓被雪凍得發紅的手,把自己鞋上的雪撣了撣,鑽進了學校邊上的小超市,挑了一把傘,要去結清款項的時候,看到老板盯著電視機嗑著瓜子。
家裡的小狗會喜歡他的吧,畢竟人人都愛他。
那一日的雪大的近乎要埋葬一切,她從前覺得舒服的學校裡的那片大草坪成了她最大的阻礙。
當日的大宗商品交易跌破底價,幾個做空機構被查,資本圈子裡套了一圈又一圈的泡沫,終於在那一日被戳破。
她的屋子不太大,昌京的房價實在是太貴了, 這是她唯一能負擔的起的了,一個人住顯得寬敞的屋子會因為沈方易的到來顯得有些局促, 這樣的話, 她還得努力賺錢去換個大一點的, 那就跟她的人生信條不符了。
她立刻丟下未付錢的傘,不顧外頭飄揚的大雪,一步一步踏入深重的雪夜。
好在一陣汽車鳴笛聲響起,陳粥逃命似得躲進車裡,她把窗戶關得嚴絲縫合,生怕外頭的聲音飄進來,那些照本宣科的解釋會讓她頭皮發麻,她於是催著司機:“師傅,麻煩您快點。”
在她持久不安地等待中,公交站裡遮蔽在那大人傘下的小朋友,捧著一本書,在那兒一字一句地念著剛學到的詩句:
那雪落下後就碾進不同紋路的齒輪裡,被飛馳而過的車子帶走。
他一字一句讀完,然後揚起自己的腦袋,問到:“媽媽,那是什麽意思?”
陳粥從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裡,看到被帶走的季言冬。
今年昌京的雪下得晚,只是一下起來就紛紛揚揚地沒完沒了,不用多久地上就累成厚厚一層。
*
大三期末考的專業課,有些難。
好在外頭的馬路上,車燈明亮的昌京還未騰出間隙放緩車流讓雪能積得那樣厚。
陳粥隨即瞟過去,電視裡正在播報著一則財經新聞。
陳粥沒有打傘,只能站在那公交車站下,等著好不容易打到的擁堵在兩個路口後的車。
不如他隔三差五來一次吧, 他會煮粥,跟陳學閔煮的粥一樣的好吃。她會買一套雙人的餐具,跟他一起坐在桌子上吃飯,洗碗的事情,要不她也賴掉吧,總歸沈方易從來也不會跟她生氣。
那個時候,她幾歲?
二十四五?二十六七?
好久啊,這麽久,誰能等得住啊?
鬼知道那天的雪有多大,路有多堵,她慌張到忘了問一問沈方易有沒有回來了就往他的別院洋房趕去。
她連著一步塌下去,再抬起來的時候回頭看到自己的足跡孤獨地落在雪地裡。
好在她趕到的時候,三樓的主臥裡亮著一盞昏黃的燈。
陳粥站在台階上的時候,小腿還在顫動,她抬頭看了一眼燈光,循著那台階快步而上。
最後當她落在偏門的最後一節台階的時候,陳粥遲遲沒有再往上。
她的關心和不安,到了最後的關頭,卻成了害怕。
陳粥下了決心,她擰開門把手,開了主臥的門。
陳粥看到,沈方易就在那兒。
她的心終於一點一點的開始有了活力。
他就在那兒啊,就在她熟悉的那個對著槐花樹的窗台前,就在他們從來都喜歡待的那個陽台上。
只是他唯一留下的燈實在是太過於淒慘,暗黃的燈光奄奄一息地趴在牆壁上,好似再有一陣風來,就會吹滅這最後的殘光一樣。那大開的陽台上盡是他掉落的煙灰,混著腳底下的雜雪,髒汙的不成樣子,但他的眉眼,依舊不染塵埃,不沾霜雪。
他是聽到聲響後才轉過來的,看到陳粥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滅掉了手裡的煙,像是有半刻的晃神,好似他的思緒早就飄到遠方去了,尋了一會才將它找回來的,然後他跟從前一樣,那樣笑著看著她:
“不是說要心無旁騖的複習功課?怎麽過來了?”
他站起來,依舊是混不吝的樣子:“是太想我還是牙又疼?”
“沈方易——”陳粥跑過去,直直地撲進他的懷裡,她抱得他好緊好緊,緊得不讓他發現自己大顆大顆的眼淚正在往下掉。
“哭什麽?”他還是發現了。
“我長命百歲,好著呢。”
他拍拍她的肩膀,像是在證明:“你瞧,我開始戒煙了。”
陳粥轉過頭去,換了個方向,沒敢看他,眼淚糊他一身:“你騙人,你剛剛,明明還抽。”
“最後抽一次了。”他把她的臉從他的襯衫褶皺裡抬起來,指腹揩著她的眼尾,“別哭了。”
他深情眼裡是那些忽明忽滅讓人害怕熄滅的燈光,但他依舊風淡雲輕地揶揄她,“難看死了。”
她想再問些什麽的,他卻低下頭來吻她,在那下著很大很大雪的雪夜裡,混著她未乾的淚痕,鹹濕的像是一片快要枯竭的海。
他似是要迫使她轉移注意力一樣,抱她入臥室。燃木壁爐發出輕微的木質爆裂聲,伴隨著他們冬夜裡的歡愉。
她最後眼裡蒙上一層霧水,失神地叫著他的名字。
之後她才覺得再也沒有力氣管浮屠人世到底發生了什麽,精疲力盡地躺在那兒。倒是沈方易,像是早已看出了她的擔心,圈著她的頭髮,低著頭用下巴抵著她的額頭,像是安慰她:“那是季言冬做的事。”
言下之意是與他無關。
會不會是她太敏[gǎn]?沈家根深葉茂,哪能說拔就拔。
陳粥難得糊塗,鑽進他的懷裡,抱住他的腰,用氣音叫他:“沈方易——”
“我在。”他輕拍她的脊背。
那一夜,她在他構築的溫柔鄉裡沉沉酣睡,不知道就在這天夜裡,除了北邊常常吹來凜冽的風以外,大洋彼岸外某家銀行就在這一夜之間轟然癱倒了。
這一年冬天比從前要冷一些。
期末考試考完,寒假就要開始的時候,陳粥見過一次蔣契。
她有段日子沒見到蔣契了。
再見他時,他似乎是滄桑了不少,胡茬都懶得理,像是添了好幾個年歲。
他見到陳粥,像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提起來,勉強得擠出個還算燦爛的笑容,“小粥啊。”
這聲小粥叫出來跟從前毫無心事的蔣契判若兩人。
陳粥今天突然就不想跟他拌嘴了,她乖巧坐在一邊,“契哥。”
她這樣子倒是讓蔣契近段時間鬱悶的心情得到了一些緩解,他臉上浮起點笑容:“倒是乖。”
說完之後,他盯著陳粥看了一會,總覺得這小姑娘又變樣子了,好像是瘦了,三庭五眼長開來了後雖然是越來越好看,但他總覺得,女孩子還是要肉實點的好,於是他皺了皺眉頭:“沈方易沒給你飯吃啊,瘦成竹竿子。”
陳粥搖搖頭:“沒有,期末考試辛苦,瘦了。”
“那你今天多吃點。”蔣契把一旁的酒水單遞過來了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地兒除了醉生夢死的東西外一點人間煙火都不售賣,繼而悻悻地改了口,把酒水單放下:“晚一點讓易哥帶你去吃。”
“我不餓。”陳粥看了看蔣契,欲言又止。
蔣契發現了陳粥的神色。這些天來,不管是出於關心還是出於八卦,誰見了他不會問一句,蔣家是不是要發生巨變了。
於是他抬抬下巴,擠出勉強的一絲微笑,像是安慰小姑娘:“沒事兒。”
“哥都是見過世面的人,別擔心哥。”
然後沒等陳粥回答,就隨即問到,“你期末考試考完了啊?”
“嗯。”陳粥點頭。
“大學難嗎?”
“還行。”
“你瞧,我都沒有上過大學,早知道就該聽我家老頭子的,去讀個什麽商學院了,也不至於現在什麽都看不懂了。”
陳粥知道,蔣契的兩個哥哥,一個因為負債逃到國外去了,另一個被調查了,蔣家這擔子,突然就落到了蔣契頭上。
他再也不跟從前一樣,輕飄飄地說一句,關我啥事,有啥事哥哥都頂著呢。
陳粥安慰他:“也不難的,你要想學,花點心思就好。”
“你可真抬舉你哥,你當我是你呢,高材生天生就是讀書的料,哪怕平時不用功,真到了緊要關頭,那學習能力也是一般人比不上的。”
說完後,又不等陳粥回話,突然又急轉彎地問到,“哎,小粥,你今年過年,怎麽安排?我聽易哥說他全家今年都去澳洲。”
沈方易很早就把這事跟陳粥說了,他表示抱歉的不能陪陳粥過年了,恰好陳學閔提早就跟她打過招呼了,今年過年不在廣東了,說要回川渝來過。
這讓陳粥覺得是高興的,這意味著又能跟從前一樣,父女倆就在川渝小鎮子裡,把那不大的屋子打掃打掃就能過一個溫馨的新年了。
所以沈方易去澳洲,陳粥沒覺得有什麽,她霸佔了他這一年多裡為數不多的空閑時光,沒理由在闔家團圓的日子裡還要他陪著她的,更何況雖然他不說,但陳粥知道,這下半年發生的一樁又一樁的事情,很傷沈家的元氣和根基,他去澳洲,除了陪家人以外,應該還有些事情要做的。
陳粥:“我回川渝去,我爸今年回來過年。”
“哦?那挺好的。"蔣契點點頭,而後給自己面前的小酒杯倒滿一杯,抬起來,那杯中的液體頓時就透出瑩瑩的光,他似是自己也未有察覺的惆然到:
“這麽快又是一年了。”
“我還記得以前,我經常跟著易哥,過年就往拉斯維加斯跑,你知道那日子有多瀟灑嘛,我跟你說,那是從前的事了。我不過是個因為母親是我老爹找的續弦,勉強能拿到點母子生活費的徒有虛名的蔣家三少爺。偏偏我又不學無術,沉迷這種玩物喪志的東西。那年我在拉斯維加,輸的只剩一條褲衩,甚至把老爹給我的一批讓我經營度日歷練的那些個資產都輸完了。等到輸完後,我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事情到底被我捅得多大,我根本不敢跟我爹說,那是我母親求了好久他才肯給我的東西。”
說起這事,蔣契皺起眉頭來,似還是有些懊悔。
“後來這事吧,被易哥知道了,他當晚就帶上我,他壓上了他手裡有的全部家產。我壓完之後腿都在抖,這賭的也太大了,要是這把輸了回去別說是我,就怕易哥,也非得被逐出沈家不可。”
“我說易哥,我們不玩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但是你知道把,沈方易輕飄飄地說下就下,他□□的時候我都嚇的尿褲子了。真不誇張!後來,後來你猜怎麽著?”
他像是不需要有人回答地自說自話,“我就靠他的那一把翻盤了!”
“我那個時候就在想啊,沈方易這個人是真的又狠又有氣魄,難怪他鎮得住沈家,能維系著那些大大小小的裡頭的千絲萬縷的關系。我那天晚上,我真的睡在堆滿錢的屋子裡,從未有一天真實的感受到過,原來來錢快是這種感覺,用醉生夢死來形容,真的不為過。我就覺得,只要他在,一輩子的閑雲野鶴,榮華富貴,應當是跑不了。所以人人都願意信他,願意不問前路的跟著他。”
“我問易哥,如果是現在,我們再去拉斯維加斯,如果還遇到從前的情況,你還敢賭嗎,他跟我說,他不敢了。我嘲笑他的格局大不如前了,他竟然跟我說,他怕輸,我說你怎麽可能怕輸呢,沈方易是從來不輸的人,結果他說,心裡有掛念,就會怕輸,所以不想賭。”
“我思來想去,不過不到三年,他心性倒是變化的如此大,我尋思,左右不過身邊多了個你。”
蔣契肯定地看過來:
“我猜,他掛念你。”
“所以做事才猶豫不決,利弊就分得不大明朗了。”
他從煙盒裡拿了一隻沒有點著的煙,對著胡桃木色的單條長桌戳了戳,像是讓煙草隨著重力下沉,聚攢到煙頭上。
“哥站在你的角度想過了,無論怎麽樣,你好好的,聽易哥的就行,總歸,他不會讓你委屈的。”
“畢竟,我從未看過他掛念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