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昭微醺
之後幾天,顧景懿回了菩提寺靜養,寧元昭信守承諾,盡力幫她照顧著玄霓。
為了讓這蛇還回去的時候仍然鱗片熠熠,油光水滑,他還讓銀竹特意找了關於養寵的書來看。
無奈銀竹意會錯了他的意思,找來的書裡淨是寫些動物大妖與人類的驚世戀情。
他熬了兩個大夜去看,知識沒學下,心靈反而滋養不少。
不會養蛇並不影響玄霓同他的親近。
說起來玄霓也真是條奇怪的小蛇。公主說它囂張,它卻十分怕人一樣,每日都安安分分盤在他袖間。他一人在時,蛇才會安心地探出頭蹭蹭他,或者看看外界。
他謹遵著公主的告誡,沒告知任何人他正在飼養一條蛇。
他給蛇準備的東西,蛇是一概不吃,無論是剝了皮的死耗子還是正新鮮的雞牛魚。
他擔心玄霓餓著,但這種擔心顯然是多余的。
因為在帶回玄霓的第二日,它便又在他手臂上咬了兩個血洞,不住舔舐。之後更是躁狂不安,纏著他的手臂扭動抖尾,把他勒出了道道紅痕。
寧元昭只有輕輕撫摸時它才能稍稍冷靜,冷靜下來就想著亂爬,脖頸,腰腹,或什麽其他更隱秘的地方。
寧元昭自然不會允許,讓蛇纏纏手臂已是他最大的讓步。
整整一天一夜後,這種躁狂才漸漸消散。玄霓安靜不少,討好舔舔他的傷痕後,又舒服地盤起來呼呼大睡。
如此近距離地相處幾日,寧元昭再怕蛇,都被迫治好了大半。
他想,養著這樣一條喜歡發瘋的小蛇,公主還真是不容易。
八月十四日。
如寧元昭料想的那樣,寧雲霄在清晨抵達了京城。他先是進宮,面聖述職,又和皇帝說了話,才終於有時間回到他的家——宣正侯府。
寧元昭自然不能帶著蛇去見他爹。
他提前給玄霓做了個堅固平滑的竹鐵小籠,並在小籠上蓋了件他的舊衣裳。大概是有他的味道罩著,玄霓這次很是聽話,不僅沒有去咬籠子,還十分安心地臥著睡覺。
它安心,寧元昭也就安心。
寧老夫人是有些緊張,太久不見兒子了。
她起了個大早,還不忘把寧元昭也從被窩裡挖出來,讓銀竹給他尋衣束發,務必弄得鮮亮照人。
自家孫兒從去過菩提寺後淨是一些清淡打扮,不複往日的活潑,這讓兒子回來看,指不定以為他們祖孫受了什麽委屈。
這可不行!
於是,寧元昭久違地穿了一身紅袍。鮮亮難馭的顏色,不僅沒有將他本人壓下去,反而更襯得他眼神明澈,皮膚剔透,美如冠玉。
府門前開始嘈雜起來。
寧元昭攙著祖母站起身,遙遙看見他爹大步走來。
他爹一直都沒有什麽變化,幾年前是什麽樣子,現在還是什麽樣子,風流恣意,驕狂不減。
唯獨眼神中更多了幾分銳利和滄桑。
這是寧元昭關於他爹最後的刻痕。
前世,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處。
寧元昭開心地喊了句:“老爹!我們在這!”
寧雲霄走近二人,先是抱了抱母親,她的白發愈發稀疏,連身子都好像小了很多似的,好在精神頭很足,眼神中絲毫沒有頹態。
“母親,兒子回來了。”他說。
寧老夫人眼淚瞬間落了下來,喃喃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寧元昭用帕子給祖母擦眼淚,他爹猝不及防揉了揉他的腦袋,還很是用力,“小元寶,爹爹不在的時候沒有給家裡惹事吧。”
“老爹……我哪是那麽頑劣的人。”寧元昭理理被揉亂的頭髮,衝他爹扮了個鬼臉。
寧老夫人看見他那搞怪樣子,頓時笑了出來,寧雲霄的眸子裡也盛滿了笑意。
一家人好不容易團圓,宣正侯府一下子熱熱鬧鬧起來。
晚膳時,寧老夫人幾年積攢下來的擔憂思念遲來地爆發了出來,拉著寧雲霄不住說話,寧雲霄很是耐心,一句一問皆有回應。
寧元昭喝著湯在旁邊聽,聽著聽著,母子兩的話語中心不知怎麽轉到了他頭上。
寧雲霄:“小元寶今年都十七了,有沒有思慕過哪位姑娘?”
寧老夫人比寧元昭回答得快:“有了,就是沒告訴大夥兒。”
“祖母,您不要胡說。”寧元昭瞪大眼睛。
寧老夫人:“哦?那你前幾日在小廚房裡鼓搗紅棗湯做什麽?別跟祖母說是你自己喝,你又不愛喝甜。”
寧元昭沒想到老太太如此敏銳,下意識看向了他爹。
寧雲霄捏捏兒子的臉蛋:“少年思春,實屬常事,小元寶不必害羞。”
母子兩個調侃一番,對視一眼,皆哈哈大笑起來。
老夫人來了興致,想起什麽一樣,又問道:“我聽聞聖上想給五公主擇婿。霄兒,你進了趟宮,有沒有聽說這回事?”
寧雲霄:“是,順帶也替宸月挑一挑。”
老夫人:“宸月公主?我記得她已擇過兩回夫婿了,如今還要再選,聖上也當真寵愛。近些年北境不安,一些與藩王們交好的世家也蠢蠢欲動,依我看,陛下這是找機會,準備著再給宸月選個庶子玩玩。”
寧雲霄不以為意:“應當是。”
寧元昭喝湯的速度慢了些。
殿下又要選駙馬了嗎?
為什麽非是庶子?陛下不是很寵愛她嗎?為何不讓她自己選,她喜歡哪位將哪位指給她就是了。
他問:“為什麽……陛下會選庶子給……宸月公主?”
寧老夫人也不避諱:“宸月命中帶煞,名聲不好,除非哪位世家嫡子主動求娶,否則陛下為了大臣顏面,是不會親自指一位嫡子來的,五公主倒還有幾分可能。”
寧元昭仍然疑惑,他面上不顯,心中卻略過一絲蹊蹺。
寧雲霄注視著他,悠悠地說:“宸月克夫,那些世家老頭最是狡猾,就算陛下肯指,那些人也未必願意兒孫去送死。”
一道驚雷猛然在寧元昭心中炸開。
怎麽在他們話裡,殿下的駙馬,是必死無疑的一樣……所以選個無關緊要的庶子,死了便死了……還可以警告有不臣之心的家族。
兵不血刃,以儆效尤。
寧元昭的湯匙不自覺被松開,落到了碗裡。
“小元寶。”寧雲霄忽然開口,“這些年,你有沒有見過宸月?”
寧元昭不知道他爹為什麽會問這個,他無名緊張起來,說:“沒有,怎麽啦老爹?”
“沒什麽。”寧雲霄說,“她生得太美,我怕你看了會把持不住,你從小便喜歡好顏色的東西。”
“老爹!”寧元昭心虛,“兒子也不是那般沒定力的人!”
“皇族關系複雜,爹爹不想你娶皇室女子。”寧雲霄說得直白。
寧元昭小聲回答:“元寶不會的。”
他爹想多了。
他一直尊敬著公主,隻想盡全力報答公主的恩情。
他沒有覬覦公主之心……
沒有的。
嗯。
*
菩提寺,寶心殿。
殿內熏香嫋嫋,顧景懿坐在香側,手上正把玩著一塊木刻。
如果寧元昭在此,一定會認出這木刻正是他上次去公主府看到的那塊。
當時它尚且僅有個輪廓,現下已然雕好八分。
樣子很清楚了。
不是小兔,而是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狗崽。
“殿下。”三喜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紙來,呈給顧景懿,“這是暗探那邊查到的所有東西。”
“說說。”顧景懿語氣很淡。
“小侯爺曾與七皇子很是交好,但前些日子小侯爺生病,去菩提寺靜修之後,就不大願意與七皇子來往了。”
“顧琰……”顧景懿把玩的動作停了下,“有查到原因嗎?”
“尚未。”
“繼續。”
“至於小侯爺生母那邊,探子們查到的都是些明面的東西。她似乎是江南的一位妓子,名為小音。宣正侯當年去南境剿匪,意外與其結緣,有了小侯爺。小音在生產之際難產而亡,宣正侯癡情,將小侯爺帶回京後,再沒娶妻。”
“再查。”
“是。”
顧景懿接過那紙細看一遍,隨手投入火爐,湮滅成灰。
他親昵地捏捏小狗尾巴,拿起刻刀,再度雕琢起來。
雕刻徹底成形之時,他輕輕喚了兩個字——
阿昭。
*
八月十五。
熙成帝舉辦中秋夜宴,宴請群臣,褒獎將士,論功行賞。
寧元昭跟著寧雲霄一道入了宮,不過並不坐在一處。
“元寶,進宮後坐在原處好好吃菜喝酒,不可貪杯,更不要亂跑。”寧雲霄進宮門前叮囑道。
“好,元寶知道。”寧元昭滿口應下。
寧雲霄的坐席離皇帝近,他則坐在後方,身邊都是些和他相同的世家子弟。
皇子公主們坐在對側。
大燕皇室子嗣不豐,到了熙成帝這一代稍有好轉,不過到底也不太多。除去夭折和死亡的,剩下的還有三位皇子,三位公主。
此刻,七皇子顧琰正坐在屬於他的位置上,遙遙地看著寧元昭。
寧元昭低下頭喝酒,精準錯過他的眼神。
說實在的,顧琰生得很好,從眼到唇,無一處不精致,還帶有一絲婉約的清冷,大概是隨了他的母妃。
不過這一切都是寧元昭的猜測,因為他並沒有見過那位美麗的妃子。
據說她在顧琰五歲時生了惡疾,皇帝厭棄,將她貶入冷宮。
連帶著本身十分受寵的顧琰。
本是天之驕子,一夕驟變,連太監都可以隨意欺辱。
寧元昭是在十歲那年第一次見到顧琰。
當時,他去宮中看望自己的皇后姑姑,得了姑姑小廚房新做的小糖糕。他端著小糖糕想去找好友——一隻美麗的狸花貓姑娘,與它共食。
結果狸花姑娘遠遠看了他一眼後,朝另一個方向跑走了。
他跟著狸花貓跑了許久,貓才終於在冷宮旁的廢花園停下了。它的身子很小,鑽入草叢裡很快就看不見。
他撥開草叢,在花園角落找到了它。
那時顧琰正拿著兩片薄肉干投喂它。
怪不得不吃他的糖糕,原來是想吃肉了,小寧元昭想著,看向了拿肉干的小孩。
彼時正值深秋,顧琰卻穿得很單薄。
明明是相仿的年紀,顧琰竟要比他瘦一圈,仿佛連骨頭都能看見似的,估計還沒狸花姑娘結實。
名為憐惜的情緒佔滿寧元昭小小的心,他走過去,蹲在了顧琰面前。
他發現這個溫柔的小孩長著一張很漂亮的臉,即便灰撲撲的也完全掩蓋不住。
他很驚訝,有種錦上添花的喜悅感。
他確實是喜歡漂亮東西的,他想。
他問:“你是誰,為什麽在這裡?”
顧琰怯生生地回答他:“我叫顧琰,七皇子顧琰,你是我的哪位哥哥嗎?”
寧元昭摸摸狸花姑娘的頭,絲毫沒在意顧琰髒兮兮的小手正在上面。
“我不是皇子。”他說,“我叫寧元昭,我這裡有小糖糕,要和我一起吃嗎?”
顧琰擺手說不要,神情很是乖巧。
寧元昭直接把小糖糕喂到了他嘴裡。
顧琰咬著東西,含含糊糊地說:“……謝謝元昭哥哥。”
自此而起,一生孽緣。
寧元昭又悶掉一杯酒,全然忘卻了寧雲霄對他的叮囑。
他以前很喜歡在人群之中與顧琰對視,仿佛什麽隱秘又獨特的儀式,彰顯著他們之間的要好與默契。
現在不了,他不想,也不能去看顧琰。
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割斷他的喉嚨。
不會成功的……這裡有太多敏銳他百倍的老將……他用醇酒壓製著難捺的殺意,可有些東西不是躲避就能避免的,就比如顧琰的眼神……
隱諱又赤-裸裸,蟄伏的野獸一般。
寧元昭“砰”地放下酒杯,乾脆看向了公主們的坐席。壓不住,便換個法子吧。
看看讓他喜愛的人,平息平息。
然而那裡只有三公主顧景柔和五公主顧景萱,三公主已為人母,淑雅大方,五公主尚未婚嫁,活潑明媚。
都是很美的女子,都不是他想看的女子。
顧景懿呢?
為什麽不在?
不是說今日會來的嗎?
袖子中的玄霓不住亂動,讓寧元昭對於顧景懿更為想念。
他拽了拽玄霓的尾巴,假裝平靜。這蛇不知道怎麽回事,最近越發得寸進尺,盤到他手臂上都不滿足,還總想著往他胸膛裡鑽。
一點也不客氣。
他悄摸安撫了半天,蛇才重新安分下來。
沒看到顧景懿,寧元昭索性又低了頭,悶聲吃飯,誰也不理。
酒過三巡,載歌載舞,好些大臣喝得興起,拍手稱好。另一些酒量不佳的已然醉了,要麽臥倒在桌面上,要麽晃悠悠地出去解手。
熙成帝不是位約束臣子皇帝,對於眼前活躍的場面很是寬容。
一隊粉衣裳的宮女依次添杯斟酒,到寧元昭這時,那斟酒的小宮女趁著衣袖遮擋,將一張指甲蓋大小的紙團壓到了酒杯之下。
她見寧元昭沒動酒杯,還著意提醒了一句:“小侯爺,美酒佳釀,需及時飲用才好。”
寧元昭看也未看她,隻說:“知道了。”
那宮女方才去了下一張桌子斟酒。
寧元昭拿起酒杯,悄悄展開紙團,入目是熟悉的字跡:元昭哥哥,我想見見你,老地方。
顧琰的傳信。
他抬頭看,對面的皇子坐席上已然沒了顧琰的身影。
他不去招惹顧琰,顧琰偏偏要惡心他。
寧元昭不緊不慢飲盡酒液,隨著那些不勝酒力的人一道走了出去。
大臣們活動的范圍有限。今日夜宴,宮中把守的侍衛都多了一倍,一是護衛皇宮,二就是守住各個門,防止大臣們醉酒走錯地方。
顧琰說的老地方則是指皇宮之內,侍衛不允許進入的范圍。
或許顧琰自信著他有辦法進來。
不出所料的話,顧琰應該正在“老地方”等自己。寧元昭嗤笑著將紙條揉碎扔進湖中,目睹碎紙屑盡數沉底後,大踏步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他很聽他爹的話,他出來,單純是醒酒來了。
寧元昭左轉右轉,輕車熟路躲過侍衛,找到一處安靜而廢棄的角落,靠在牆上看月亮。
月亮美麗清冷,引得玄霓都探出頭來,與他一同賞月。
“你倒舍得出來了。”寧元昭摸摸小蛇的腦袋,“還以為你會一直鑽在裡面呢。”
玄霓貼貼他,而後伸出腦袋,裝模作樣向外爬。
有什麽吸引著它似的。
寧元昭意識到了不對。
玄霓很有靈性,除了他爹回來那日,從來沒有主動離開過他,今日怎麽……
恍然之間,幽香暗浮。
寧元昭抬眼向前,顧景懿正站在不遠處看他,眼中笑意盈盈。
公主?公主怎麽會出現在這種偏僻的地方?
是他喝了太多酒麽……
“我是醉了嗎?”他自言自語道。
“看樣子是。”顧景懿走近,用手指蹭過他的臉頰,“臉都是燙的。”
“殿下……你怎麽在這?”寧元昭沒意識到顧景懿越矩的舉動。
“阿昭,我來找你……”顧景懿故意頓了下,“取回玄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