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等到寶珠和袁青青回來,稟報了其他兩個孩子沒有事,烏瑪祿才松了一口氣。
烏瑪祿讓她們退下了。
她對著琉璃歎氣:“我還以為皇上是國事繁忙,沒空來我這兒,也忘了曾許諾要把老六記回來。”
她的話還沒說完,琉璃已經知道了。
琉璃能說什麽呢,只能勸道:“皇上也是為主子好,主子身子弱,經不得這些。”
烏瑪祿歎了口氣,微微蜷縮手指,華美精致的護甲輕輕搭在手心裡:“我倒希望他不這般為自己好。”
她原也是個自立自強的女子,被養護這般久,她心底竟開始有一絲絲排斥回到自己的時代了。
這些時日,她每每想到要回去,她便下意識恐懼,總會有個念頭:就算能回去,她還是當初的自己嗎?
她當年敢拚敢闖,現如今,她為了保全自己的本性,退讓了太多。而這退讓的太多,反而讓她失去了本性。
聽起來很奇怪是不是。
但事實就是這樣,她現在只要一想到,回去後還要自己工作,處理種種事情,她便感到了一絲絲害怕恐懼。
她被他養護得太好了。
被關在籠子裡的鳥,被精心呵護太久,已經忘了該怎麽飛了。
她喃喃的,又重複了一遍:“我倒希望他不對我這般好。”
她眼中有一絲淚光。
她深刻的感到了恐懼與害怕。
琉璃忙勸她:“主子,可千萬說不得這樣的話,這樣的榮寵,是多少人想不來的。”
烏瑪祿收回目光,看著她,露出一點兒笑來:“琉璃,我叫你幫我留心的手鐲,你找到了麽。”
琉璃總覺得她的笑意裡帶著苦澀,口中卻依舊一板一眼的回答,她搖頭道:“不曾,奴才打聽過了,宮中沒有這樣的首飾。”
她向她招手。
琉璃靠近。
烏瑪祿微微俯身抱住了琉璃:“若是……遇見你就好了。”
琉璃模糊的聽見幾個字“那個”“時代”,她不明白烏瑪祿在說什麽,只是安靜的憑她抱著。
烏瑪祿擦乾淚水,松開了她,上床歇著了。
夜裡,琉璃給烏瑪祿掖被子時,瞧見她不斷落下的淚水,不由微微搖頭歎息。
德主子面上最清醒通透不過,件件樣樣,處理得面面俱到。若是不知道德主子的人,定然以為德主子無情。
可很多夜裡,她都會看見德主子在默默流淚。
她從沒見過,有人能夠如此長時間的深夜流淚。
德主子流的眼淚,比前兩個皇后多得多。
有時候,她會想,也許這位德主子心裡面充滿了無法對他人言說的痛苦。於是,隻好一個人在這些痛苦裡面掙扎。
因為這種痛苦太過於激烈,以至於只能用眼淚表達,於是,長時間的在夜裡痛哭。即便睡著了,眼淚也會流出來。
她又在想,也許一開始,德主子就騙過了她自己,也騙過了其他所有人。於是,大家都以為德主子這樣的人不會傷心。
她記得仁孝皇后說過這樣的話,痛苦就是痛苦,即便你欺騙自己,沒有必要因為這件事哭泣。但是身體就是會記住,然後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出來。
她猜,德主子可能騙過了她自己,以為自己沒有痛苦,不會痛苦。可是眼淚還是偷偷的溜了出來。
她見過了太多次痛苦的德主子,她又怎麽忍心背離德主子呢。
說句可笑的話,她自覺自己不是救德主子的人。可是,也許她可以稍微給她提供一點點安慰呢。
她不想讓這麽好的人那麽痛苦,哪怕只有一點點,只要能安慰到德主子就很好。
這是她不知道多少次,在德主子身上覺得自己是人,自己對某個人來說很重要。
她不再是一個會被輕易放棄掉的人。
她站在那裡,胡思亂想了許久,才又回到屋外的榻上,準備歇下。
袁青青進來,附耳輕聲道:“皇上來了,讓姑姑出去。”
琉璃下榻,出門。
康熙果然在門外。
琉璃行禮後,道:“主子已經睡熟了。”
康熙微微點頭,進門。
梁九功順手把門關上。
琉璃打招呼:“公公辛苦了。”
梁九功看了一眼屋內,微微搖頭,客氣道:“姑娘也辛苦了。”
兩人便默然不語,守在門外。
康熙進屋,將手中燈籠放在一旁,昏黃溫和的光照亮了她的面容,她蜷縮成一團,手護住口鼻,雙眼緊閉,眼淚卻不斷的流出。
他坐在床榻上。
“我又傷害了你。”他歎息一聲。
他不想傷害她,但好像每次傷害她的都是他。
他想要給她陽光、鮮花、白雲和這世上一切的美好。
可是,似乎總是陰差陽錯,這些東西落到她身上,便成了烏雲、荊棘、黑暗和這世間一切的痛苦。
天意弄人。
他長久的注視著她。
怎麽這麽多眼淚呢?
他很少在永和宮留宿,怕攪擾她的安寧。留宿的時候,也從未聽到過她的哭泣。
一個近乎荒唐的想法出現在他腦中:也許,他留宿的時候,她從未睡著過。
他心中有一絲梗住,羞憤氣惱。
他幾乎要棄她而走,腳步卻不曾邁動一分。
他的手虛虛的搭在她脖頸上空。
在那一瞬間,他想掐死她,如果她死了,他就不用再考慮這些糾葛,和他人隻做表面夫妻,交姌情濃,只求片刻歡愉與放縱。
但他舍不得。
他太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麽東西,他想要一個能夠真正觸動他內心的妻子,而並非只有肉體上的姌和。
如今他已經而立之年,后宮這麽多妃嬪中,也唯獨一個她,能給他帶來這樣的體驗。
宜妃毫無心機,全心全意愛他,讓他感到了輕松自在,卻始終無法交心,他無法將自己殘酷無情的那一面給她看;佟佳皇貴妃是他表妹,面面俱到,為他打點好了后宮諸事,卻隔了一層,始終無法交心,他們是表親,是利益相關者,卻不曾是夫妻。
或者說,這后宮中沒有一個人可以讓他交心,就連前朝,利用算計拿捏也大過了交心。
帝王的愛重恩寵,有時候本身就是一種算計。
她這裡,宛如世外,叫他能夠短暫逃脫瑣事,得一絲松快。
他的手輕輕放下,搭在被子上。
烏瑪祿從眠中驚醒,睜開眼,定定的看著他,默默流淚。
康熙微微歎息:“明日讓你家裡人來見見你。”
烏瑪祿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康熙和她對視,最後取出手帕為她擦去眼淚。
“你啊,莫不是把平時的眼淚都積攢到這會兒了吧。”
烏瑪祿嗚咽著,在哭音中斷續道:“許是我該還盡誰一生的淚吧。”
她未用敬語,已算逾矩,但康熙隻做沒聽見。
他歎了口氣:“你做那絳珠仙子,是要我做那神瑛侍者麽?到後來,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結局不好,不好。算了吧。”
他為她拭幹了眼淚,見她不再流淚,便打趣道:“我是那傾國傾城人,你是那多病多愁身。”
烏瑪祿讓開了床榻,留了大半予他,口中哼道:“爺不許奴才看那些書,結果自個兒呢……哼。”
康熙喜歡她愛嬌的模樣,自己褪去衣裳,丟到一旁床榻,上床歇著了,也不忘閉眼同她說話。
“我原是打算把老六給你送來的,只是那會兒聽太醫講,這病會傳染人,想著你身子不好,也就算了。”
烏瑪祿牙尖道:“爺當初照顧太子時怎麽不怕。”
她一翻帳,他心裡隻覺得快活,早忘了那會兒想殺了她的念頭,他攬住她,捏了捏她的臉:“這像不像是妻子在責怪丈夫。”
“奴才可不敢。”
康熙不與她計較,笑道:“我那時年輕力壯,又得過天花,自然與你這事不同。”
烏瑪祿歎了口氣,又些憂愁:“老六被送走後,我就沒怎麽看過他。現在他又這樣,我心裡難受。”
康熙道:“我來時已經讓太醫去了。”
烏瑪祿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默了一會兒才問道:“朝堂的事,爺辛苦了。”
“這算什麽辛苦。”康熙不以為意的笑道,“比當年剛即位不能自主時好多了。”
康熙閉上眼,和她道:“這兩年東巡、南巡,也算見了中原風貌,的確地大物博,只是想來,和白衣卿相所寫,還是有些差距。”
烏瑪祿念了幾句:“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康熙和道:“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康熙歎道:“可惜,差了許多。”
“連年戰爭不斷,百姓也難有幾年安生日子。”烏瑪祿話一轉,“想來,如今百姓生活才稍微好些了。”
康熙嗯了一聲:“他們日子會過得越來越好的,管他滿人、漢人、蒙人,都是大清的子民。”
“我做不了秦皇,但是我想做漢武唐宗。”康熙親了親她,“我不僅想做個好皇帝,還想做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哪個當皇帝不曾沒有過這樣的野望呢?
烏瑪祿想了想,應道:“爺一定能做到。”
她雖不知道外界到底發生什麽,但她想到康雍乾盛世,便知道,康熙想要做的,一定會達到。
“我這兩回巡幸,私下出去過,遇見過插草賣兒的。”康熙心情有些沉重,“隨行的人都說,如今賣兒賣女的少了許多。”
他歎息道:“他們說,明末的時候,難民、流民很多。賣兒賣女的比比皆是。”
說到這個話題,他有些沉重:“我聽聞明末那會兒,拆骨為炊,易子而食,做菜人的比比皆是。”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烏瑪祿歎息道。
他閉著眼睛,卻仿佛隔著層層宮殿,好似望著了天下:“是啊,額林珠,這天下,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康熙是一個非常開化的人,他並不固步自封,他承認很多東西。
他是開明的,進取的,也是不懼於直視自己的缺點的。
他能夠清楚的認識到,清朝如果不進步,在數百年後,清朝必是死於自己的固步自封上。
因為,西方在不斷進步。而大清,卻停滯了。
你不向前,別人遲早會超過你去。致千裡者,積於跬步;九層之台,起於毫末。
到那時,西方諸國未必願意放過大清。
就算願意放過,那將自己家國的生死存亡寄托於他國慈悲,是何其的愚蠢可悲。
大清唯有進步,不腐朽,才能逃脫封建王朝的共同結局。
他每每翻看史書,都心有所悟,他知曉,毀明者,非清,而是明朝的貪官汙吏,腐敗貪愚。
每逢末世,便是如此。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清朝終有一日,也會被別的朝堂更替。那時,清朝王朝的末期,與明朝王朝的末期,又有什麽兩樣。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
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康熙喃喃自語。
這是《阿房宮賦》裡的內容。
康熙記得很清楚,他心有所感:“也許,等到清朝的後世君主,治不好天下,當不好共主,也不過是又一個末代王朝。”
他發自內心的疑惑:“也許這天底下就沒有什麽永恆不滅的事物,所以王朝自有更替。”
與其說,他是在和烏瑪祿說,不如說,他是在說給自己聽:“我知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大清也總有一天消失,但在這之前,我總要再做些什麽。”
烏瑪祿抱住他的脖頸,縮在他的懷裡,輕聲道:“那爺便去做,去做出個太平盛世來。”
她微微笑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要做。縱然可以看到幾百年後,可我們所能夠管的,也不過是這活著的百年而已。”
歲大饑,人自賣身為肉於市,曰“菜人”。有贅某家者,其婦忽持錢三千與夫,使速歸,已含淚而去。夫跡之,已斷手臂懸市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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