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烏瑪祿說的規矩是宮中慣有的,本是尋常,奈何琉璃掌管宮中頗為嚴苛,除了她與寶珠,任何要漏過她們進屋的宮女、太監都會受到嚴懲。
而琉璃與寶珠事事親力親為,連端茶倒水等諸多瑣事,都自己親手做,旁人連這個門都進不了。
日子久了,難免有今日的事。
烏瑪祿向來不大管事,但她畢竟名義上是主子,她說的話,永和宮上下哪有不聽的。
幾人安靜聽著。
烏瑪祿留著那三個今年剛來的小宮女,讓其他人出去了,她輕聲道:“你們自有自己的名姓,何須為了討我歡心,更名改姓。”
“這世道雖然艱難,在我這裡,且允你們幾分寬泛。”
“我知曉你們想得我倚重。”烏瑪祿輕聲道,“我倚重琉璃與寶珠,非是因為她們的名,而是因為她們辦事妥當,你三人應當好好學習這些才是。”
她身體是不好的,她這樣說話,也帶著幾分氣力不足,可她的神情和話語是如此的溫和,她們聽著她的話,心裡忍不住升起了些許愧疚。
眾人隻道不敢。
她們其實心裡也清楚,因為她們有她這樣寬容的主子,所以她們才敢生出幾分隨意來,才敢做下這樣的事。
這吃人的宮中幾時好呢?只是幸有個好主子罷了。
便如烏瑪祿,若她遇上的不是康熙,而是其他喜愛傾國傾城的佳人,以貌取人、偏愛溫柔小意的君王,恐怕也不會有如今的日子,或許早就被摧殘得不像模樣。
可她幸運的遇上了康熙,幸運的是康熙足夠喜歡她,所以容忍她保留了幾分真性情,不至於面目全非。
更幸運的是康熙足夠重情重義,所以,她不至於為了生存而彎腰。
她終究不是“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也不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李白。
她只是一個普通女子。
烏瑪祿曾和琉璃閑聊的時候,提及過鄭成功,後來不知怎的又扯到了柳如是,便又說到了柳如是嫁的錢謙益身上。
說著“水太涼”而不敢自殺,最後降清的錢謙益,被眾人恥笑。
烏瑪祿卻有不同的意見。
她說:“雖說錢謙益說過水涼,卻也拿出錢財來支持抗清之人。”
烏瑪祿頓了頓道,“他雖沒有同等赴死的決心,卻也終究不肯流俗。”
“那些大智大勇的,終究只是少數,你我這等俗人,能做個錢謙益,都已是艱難,何必強求。”
那時的琉璃歎了一口氣,比起這些有的沒的,她更憂心自家主子。
她隻道:“好主子,以後可不敢對旁人說這些話。宮裡禁這些哩。”
禁的便是反清複明的人。
曾因《石頭記》惹康熙冷落的烏瑪祿,聽在耳中,微微搖頭,不再說什麽了,自也不曾對旁人提起過。
心如明鏡、舉止嬌縱的烏瑪祿,也不過是因為心知肚明康熙不會害她。所以才會有恃無恐。
她心裡清楚。
所以,她時常都是本分不惹事的,除了實在看不過的,她不會和康熙爭論任何事情。
她已經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這世道,大家都苦著哩,她幫不過來,隻想著,自個兒不去做那個讓她們更苦幾分的禍胎就好?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她溫和的讓她們下去:“多學多看,有真本事總是好的。你們下去吧。”
眾人下去。
琉璃上前伺候。
琉璃為她按摩頭部穴位。
她閉著眼,平靜的和琉璃說話。
她或許應該敲打琉璃一二,然而琉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等事,不值得專程敲打她。
既是給自己做事,她還是得給她留幾分臉面。
她只是平和的教她禦下之道,她說:“你知道你錯在哪兒了嗎?”
“奴才有錯。”
“我知道你不知道,既然如此,就不用認錯。”烏瑪祿平靜道,“琉璃,你是我身邊的掌宮宮女,眼界要長遠些。你吃肉,便該留口湯給手下的人喝。什麽都要佔盡,便什麽都得不到。”
烏瑪祿頓了頓道:“我打算等以後孩子們成親了,就把你和寶珠送過去,幫著管理內宅,也算是我這做額娘的心意。”
這事兒倒是烏瑪祿第一回說。
琉璃不由心中驚喜。
這對她們這些奴才來說,做個小主子內宅裡的嬤嬤,也是個好去處——她們畢竟是主子身邊的人,去了小主子身邊,小主子的闔府上下都得給幾分面子。
要有事兒,她們管個一兩分,維持著內宅的安寧;要沒事兒,便是做那半個主子,讓小主子給她們養老,算個老有所養。
對她們這種入了宮後一生無兒無女的宮女,真真是個好去處了。
她壓著自己心裡的喜悅道:“奴才記著了。”
“所以,你總得給我留兩個能用的。”烏瑪祿含笑道。
自家主子這麽說了,琉璃也算上了心。
她點頭稱是後,又道:“說起來六阿哥近來還是咳得厲害。奴才已經送過了好些藥材過去。奴才想著,要不要請喇嘛或是僧人念一念。”
她頓了頓道:“聽說太皇太后已經派喇嘛去念過幾回經了。”
烏瑪祿多少是不太信這些的,比起這些,她更信太醫一些。
她道:“還是多請幾個太醫去看看吧。”
烏瑪祿想了想道:“老六這孩子病了很久。”
“是。”琉璃猶豫了一下,還是忠心道,“要不主子把六阿哥要回來養。”
烏瑪祿點頭道:“我有這樣的打算,只是……”
烏瑪祿頓了頓,還是接著道:“等出了月子,再把老六要回來。”
“是。”琉璃遲疑了一會兒,又問她,“那四阿哥……”
“老四……”烏瑪祿並沒有想好到底要拿老四怎麽辦。
她心裡對於手鐲,始終是報以希望的,如果不是怕康熙造假的哄她,怕那假手鐲沒有穿梭時空的能力,她恐怕早就請康熙幫忙找了。
眼下,她只能被動的等著。
等到了,就想法子回去;沒等到,那也多少是個希望,讓她有勇氣在這個時代活下去。
她得承認,她是個自私的人,她並不偉大。
她始終對於回到自己的時代,有一種近乎於執念的想法。
可是,她曾看過這樣的一段話,大意是說,歷史具有修正性。
要麽最後,穿越者所到達的這個時空成了平行時空,對於真正的歷史壓根兒不會有任何影響;要麽,穿越者本身就會成為歷史的一環。
她不知道她是哪一種。
而更加糟糕的是,她並不擅於歷史,只知道所謂的康雍乾這樣的年號,對於這些帝王生平和歷史走向,她並不知道。
她大抵只知道雍正是康熙的第四子,但她依舊是之前的疑惑:在這個醫療水平低下的年代,胤禛真的活到大,成了歷史上的那個雍正嗎?
她的確時常有這樣的疑惑。
畢竟,她是真不知道雍正叫什麽名字。
如果老四不是雍正,她不忍心去把這個明顯更喜歡佟佳皇貴妃的孩子帶回來。
就如同那個“二母爭子”的故事一般,母親若愛孩子,是不忍孩子受到傷害的,哪怕自己會失去這個孩子。
如果老四是雍正,那麽還是那句話,佟佳皇貴妃家世卓然,遠高於她,佟家可以給老四更好的幫助。
父母愛子,為之計長。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老四……那孩子……就在承乾宮,等身體好些了,我多看看他也就是了。”
烏瑪祿聲音有些斷續,但她閉著眼,還是說完了:“老四還有相見的日子,老六離得遠,我卻未曾見過幾面。”
她輕聲道:“都是我的孩子……琉璃。”
琉璃力度適中的給她揉頭。
琉璃道:“尹雙兒在六阿哥身邊,小心照看著呢。主子放心,好好保重自個兒才是。”
“我知道。”烏瑪祿頓了頓道,“你過些時日再讓人去給尹雙兒送些東西,她照顧老六也辛苦了。”
“是。”
琉璃辦事穩妥,過得幾天,辦完了事,回來告訴烏瑪祿,六阿哥那裡一切如常,惠妃也派人多加照看,不過一應藥食,都是尹雙兒親自照看的,必不會有什麽問題。
烏瑪祿想了想,讓琉璃又送了個人過去,好減輕尹雙兒一些負擔。
這事自然是琉璃去辦的。
琉璃帶著雅利奇去了一趟,稟報過惠妃身邊的掌事宮女靈雲,又帶雅利奇過了靈雲的眼,琉璃才帶雅利奇去偏殿見尹雙兒。
她給雙方介紹過後,讓雅利奇留下照看六阿哥,然後把尹雙兒叫出來了。
她道:“主子體恤你,內務府今年新來的秀女調弄好了就送過來了。”
她道:“你不在主子身邊,主子也時刻記著你的。”
尹雙兒道:“我曉得,年年你都送了主子的賞錢來,又不時給小主子送些東西來。主子雖不常來,小主子心裡也是惦記著的。只是小主子咳得厲害,不敢受風。”
說罷,她幽幽歎了一口氣。
尹雙兒看著遠處,歎息道:“我心裡愧疚,主子信我,我卻沒把小主子照顧好。”
琉璃停了腳步,看著她:“你啊,好好照顧小主子,也好謀個好前程。”
“嗯?”尹雙兒沒聽明白,“我只希望,能照顧好小主子,不叫主子失望。”
“也好。”琉璃也不打算多說,順嘴道,“那雅利奇為人老實,容易被騙,但好在是新來裡面最聽話的,總之你自己多費心。”
“好。”尹雙兒歎了口氣道,“那些太醫還是老一套說辭,也不知道小主子什麽時候能好。每每見他咳得厲害,我就心疼。”
琉璃正要說話,看見遠處的小宮女在探頭探腦的看,她不動聲色道:“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了,你自個兒一切注意。”
尹雙兒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什麽都沒看見,卻也順著道:“好。”
琉璃離開。
一切如常。
烏瑪祿依舊很少下地,偶爾下地,也只在屋裡走一走,那時琉璃大多是扶著她的。
屋裡除了寶珠也在外,李巧兒和袁青青也會間次出現,也算在烏瑪祿面前混個臉熟。
琉璃偶爾會告訴她,有關老四和老六的消息。
叫她憂心的是,老六的病老不好,她都有心要聽琉璃的話,叫喇嘛僧人給他念經去了。
什麽迷不迷信的,比不上孩子重要。隻她最後還是喊的太醫多去了幾回。也不敢去多,畢竟老六還養在惠妃名下。
太醫依舊是那老一套說法。
她也只能按下心來,暫且等著。
魏見月跟著康熙東巡時買的書,已經送到了她身邊,是由琉璃收好,放在了她隨手可拿的地方。
琉璃畢竟是掌宮宮女,有時候忙起來,她和寶珠顧不得烏瑪祿,便是李巧兒和袁青青貼身伺候。
和李巧兒在刺繡上有一手不同,袁青青說話辦事倒有幾分像她。
烏瑪祿有時候看在眼裡,會覺得心情微妙。
烏瑪祿閑來無事,招來袁青青問她:“你讀過書?”
“奴才隻識得幾個字。”
她每次給烏瑪祿拿書時,看書的神情就像是個愛讀書的人。
烏瑪祿也不知道她說的真假。
烏瑪祿笑道:“你以後要是想看我的藏書,給琉璃說一聲,過個明路就是。”
“我也會給她打招呼的。”
袁青青眼睛都亮了:“謝謝主子。”
“下去吧。”烏瑪祿不再和她閑聊,繼續翻書。
康熙從外面進來,看她把書放下了,挑眉道:“你在看什麽。”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了書。
他皺著眉:“誰把這書送來的。”
烏瑪祿不動聲色道:“我也不記得了。”
她又微微起身,拿過他手裡的書,將序翻與他看,只見那序上寫道: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
她道:“奴才隻想看看,奴才究竟是菩薩,還是君子小人,又或是禽獸。”
“我本以為你是個木人兒,哪知你骨子裡這般離經叛道。”康熙又好氣又好笑,一時間也分不出自己到底想拿這個人兒做什麽。
《經籍、寓言故事·二母爭兒》原文:
二母人共諍一兒,詣王相言。時王明黠,以智權計,語二母言:“今唯一兒,二母召之。聽汝二人,各挽一手,誰能得者,即是其兒。”其非母者,於兒無慈,盡力頓牽,不恐傷損;所生母者,於兒慈深,隨從愛護,不忍曳挽。王鑒真偽,語出力者:“實非汝子,強挽他兒。今於王前,道汝事實。”即向王首:“我審虛妄,枉名他兒。大王聰聖,幸恕虛過。”兒還其母,各爾放去。
就大意是兩個女子搶孩子,都說自己是孩子的母親,然後王讓兩女一人扯一邊,類似拔河,贏了的是孩子的母親。
一女使勁的扯孩子,一女見孩子痛就松手了。
王說,母親會愛孩子,是不願意看見孩子受傷的,就讓第二個女子把孩子帶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