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瑪祿聞言也只是以玩笑應付:“都說皇上一言九鼎,要他真做到了,爺難不成還真許個他做大將軍王?”
康熙想了想:“舉賢不避親,沒什麽不行。”
他緩過勁兒了,也願意多說幾句:“之前給你送來的兩個宮人,你用著怎麽樣。”
“挺好的。”烏瑪祿道。
康熙微微笑著搖頭:“你啊,把誰都當好人,當心被賣了還給別人數錢。”
“想來,無非立場不同,誰同誰都無法真的感同身受。”烏瑪祿道,“我若是同她們是同個立場和想法,便不奇怪她們做的事了。”
“你還好有我。”康熙看著她,最後感歎道。
烏瑪祿笑而不語。
康熙又提起了一件事:“皇祖母臨終前,想我把孩子記在蘇麻喇姑名下。”
他看了看孩子們,道:“如今你這宮中有長生和十四,我便打算把十二送去。”
烏瑪祿斟酌道:“能不能請蘇麻喇姑來永和宮中居住,我自會尊敬待她。”
康熙卻有些遲疑:“她和皇祖母多年主仆,只怕不願搬離慈寧宮。”
若是對著旁人,康熙壓根兒不屑解釋。但因為是烏瑪祿,所以他願意多說幾句。
康熙牽著她的手回了寢宮:“太子不合適。老四、老八養在了皇貴妃名下。老大、老三到了娶妻的年紀,離出去開宗立府不遠了。老五由太后所養。老七遲早要過繼出去,其余孩子皆養在太妃名下,總不能把太妃身邊的送過去。”
一連串的說得人腦子都快轉不過彎了。
康熙道:“你身邊三個孩子,送個十二過去正好。”
康熙是仔細考慮過的。
烏瑪祿什麽也說不得。
她由來自問不是天大的好人,不過是力所能及時,幫他人一幫。
若叫她用十四頂替十二,為了她人孩子,罔顧自己的孩子。
她倒是對得起萬琉哈柳煙了,可又有幾分對得起十四呢?
十四雖才一兩歲的模樣,卻也是人。
她若是這樣做,便隻將十四當作了貨物或是所有物,認為她可以將十四當作籌碼,任意交換代替。
孩子雖是父母所生,卻不是父母的所有物,父母不能想當然的為了自己臉面或是一些別的緣由,哪怕是所謂的為孩子好,都不該忽視自己孩子。
或許康熙可以這樣做。
但烏瑪祿不願意。
難不成只有別人家的孩子才是孩子才是人,她家孩子就不是了麽。
這事兒,不論她怎麽選,都是個錯。
且算她自私,她就是不願用十四替十二。
她卻還是遲疑著:“我和萬常在說一聲。”
康熙道:“這事兒就這麽定了,沒什麽可說的。”
烏瑪祿舌頭像被凍僵了一樣,說不出半個字來。
康熙並不在意,彎身看著十四:“瞧這孩子多活潑,以後定然是個打仗的好手。”
他伸手拿撥浪鼓逗他。
他口中道:“我聽說長生身體最近好些了?”
“還是見不得風,倒是比剛出生時康健了些。”烏瑪祿勉力笑道。
康熙待了一會兒,離開了。
康熙走後,烏瑪祿讓琉璃找來萬琉哈柳煙,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萬琉哈柳煙。
她雖做了決定,卻不願欺瞞他人。
不論他人接受與否,是否憎恨於她,她都坦然接受。
她道:“我是個自私的人,或可以用長生或十四代替十二,可我終究說不出口。”
萬琉哈柳煙對十二是母子情深,聞得要將十二送走,來時的歡喜已經盡數消失,只剩下悲苦。
她張口欲言,卻又實在說不出什麽。
烏瑪祿歎氣道:“是我自私。”
萬琉哈柳煙紅著眼,用帕子拭去眼淚:“不怪你,我就這樣的命。”
她看著她,有幾分被掏空的頹喪:“姐姐是菩薩心腸,才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可是,姐姐早已不止一次的幫過我。我不是沒良心的人,姐姐一不如我的意,就要背叛傷害姐姐。那是沒心肝兒的人才做得出來的事。”
萬琉哈柳煙自也是心生過怨懟,聽得烏瑪祿這樣說後,心裡也想過,烏瑪祿有兩個孩子,憑什麽不可以拿一個替十二送去慈寧宮。
烏瑪祿有兩個孩子,可她隻十二一個孩子。
她心裡別扭,但好歹腦子也還算清醒。
那樣惡意的念頭很快被她壓下去了。
她心裡半是唾棄自己也是個不知足的,半是為十二要被送走而難過。
她強打著精神道:“我心裡都記著姐姐的恩情。姐姐也不要多介懷。原這世道,誰也救不了誰的。”
萬琉哈柳煙剛入宮時就是個心思純淨的人,不如戴佳澄月與烏瑪祿是思緒過多後得出的結論。她近乎天然的,一眼看得出本質。
萬琉哈柳煙反過來勸烏瑪祿寬心。
她同烏瑪祿相處十數年,也從王太醫口中知曉烏瑪祿思緒過多,憂思成疾,心裡也為她擔憂。恐她憂思成疾,早早故去。
她勸烏瑪祿道:“姐姐不要擔心我,我知曉姐姐盡力了。即便貴如姐姐,現如今不也還有兩個孩子養在別的宮裡嗎?”
她又道:“若不是姐姐,恐怕十二早就送去別的宮裡,哪能時時見著呢?姐姐幫了我一次,哪有次次都要姐姐幫的道理。”
她苦笑著:“我是母親,難道姐姐就不是母親嗎?我的孩子是孩子,難道姐姐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嗎?”
說是這般說,可這件事情實在太令萬琉哈柳煙悲痛。
若是一開始就送走了,或許也還好些。
可她和十二朝夕相對這麽久,如今聽到要把他送走,她心中越發難受。
她站起身,語不成調道:“我心中實在悲苦,還請姐姐容我緩上幾天。”
她無法等到烏瑪祿的回答,自己已經轉身哭泣著離開。
琉璃沉默了一會兒,給烏瑪祿換了杯水,斟酌道:“都說升米恩鬥米仇,主子一味待他們好。如今這樣的事情,也不知萬主子到底能不能夠緩過來。”
烏瑪祿知道她的意思,笑道:“我做這些事,原就不是因想要她們感謝我,才幫她們的。所以他們謝不謝我,或是恨我,都無什麽要緊。”
“好主子,你怎就這般無欲無求。”琉璃搖頭道。
烏瑪祿笑而不語。
過得幾日,十二被抱到慈寧宮,他的嬤嬤和乳娘都跟著一塊兒去了。
走的那天,萬琉哈柳煙並不來看,只是站在廂房門口,目送他遠去。
等人都走遠了,萬琉哈柳煙關上門,稱病閉門不見客。
王雲錦倒是偶爾會拉著尹喜兒來看烏瑪祿,也曾撞見過康熙兩三次。
康熙情鬱志低,今年很少翻牌子,大多留宿慈寧宮、乾清宮和永和宮,不過也會去見見其他的妃子,同她們說幾句家常。
縱他留宿永和宮,他也應了他的承諾,並不對烏瑪祿做什麽。
三月八日,康熙召集大學士、學士、九卿、詹事、科、道,總督董訥、巡撫於成龍、原任尚書佛倫、熊一瀟、原給事中達奇納、趙吉士等人。
靳輔以河道總督身份赴會。
會上分為兩派,一派如董訥等繼續攻擊靳輔,兼及陳潢;另一派如佛倫等,替自己開脫的同時,仍支持靳輔。
兩派爭得不可開交。
而靳輔和於成龍兩人爭吵更是激烈,恨不得在對方身上撕下一塊兒肉。
康熙平靜聽著,不急不忙的喝茶。
最終等他們爭論完,跪了一地後,康熙只是氣定神閑的做出處分。
康熙將靳輔革職,以福建總督王新命代替他為河道總督,陳潢也被革去僉事道銜,佛倫被降職,郭琇升任僉都禦史。
康熙率先離去,留下一地大臣。
大臣心有戚戚然。
有大臣怔怔道:“天威愈濃。”
當年那個少年天子,終於在歷經大變後,收盡了少年意氣,將高高在上的威勢盡數斂進體內,卻反而比當初盛氣凌人的時候愈加可怖。
喜怒難測固然叫人無法輕易猜出他心中的想法,然而這種平靜卻越發叫人不知該如何應對他。
原先的康熙,是虎,你見著他,便知他不好惹,他尖齒利爪,擇人而噬,不是善主。
如今的康熙,是龍,能大能小,能顯能隱,能飛於天空,能藏於深海,能隱於山林。你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做出什麽事來。
人可以防虎,但又怎麽防龍呢?
群臣退去。
康熙如孝莊文皇后的遺願,未與太宗合葬,而將其梓宮遷移京東清東陵。
四月十四日,孝莊文皇后梓宮正在奉移東陵途中。
禮部奏請皇上在十四日停止奠酒。
康熙駁回道:“我平日一概沒有什麽避忌。之前在京中時,皇太后屢遣傳諭,說辰日停止往詣。皇太后之旨,不可違悖,故勉強停留一日。”
“如今送梓宮到這裡,不但辰日,雖有甚於此者,豈有停止的道理?”
於是,康熙於十四日照舊在孝莊文皇后梓宮前奠酒、舉哀、行禮。
康熙早已令人將孝莊文皇后生前居住的慈寧宮東王殿五間,拆建於昌瑞山下,稱“暫安奉殿”。
孝莊文皇后梓宮於四月十九日時,奉安於暫安奉殿的寶殿內,當日開始進行封掩。
按例,梓宮奉安後,皇帝即應離開現場,不能親視封掩。
眾大臣勸康熙避諱。
康熙壓根兒不帶聽的,不顧大臣們的勸阻,於二十二日親視封掩畢,才返回京中。
康熙回京後不久,佟佳皇貴妃派紅韶去請康熙。
康熙抽出空來,去了承乾宮一趟。
之前的佟佳皇貴妃一直都稱病避而不見,如今倒是她頭一回要見康熙。
佟佳皇貴妃苦笑著臥病在床:“奴才本想做回李夫人……可到底做不成。”
康熙博聞強識,自是知曉那位李夫人的。
因其兄李延年一曲《北方有佳人》而得漢武帝召見,成為夫人,深獲寵幸,病死後以皇后之禮安葬。
隻他實在無法理解這些女兒心思。
他聞言,奇道:“那李夫人有甚好做的,她是歌女,你是貴女。”
他緩了緩語氣,斟酌道:“若是想要討要皇后之位……”
他到底顧憐她,沒有說完。
佟佳皇貴妃歎息道:“奴才想見家中人一面。”
她停了很久:“奴才……怕是要活不長了。”
康熙皺眉道:“你要想見家裡人,我叫他們進來一趟就是。太皇太后剛去不久,你怎麽也說這樣晦氣的話。”
佟佳皇貴妃見他始終不懂自己的心,心下酸澀。
她這表哥啊,最是多情,也最是無情。
多情偏被無情傷。
他對誰都重情重義,可無情起來比誰都狠。
他呀,只是個還不懂情的人罷了。
她歎息一聲,閉上眼,不肯再見他:“奴才乏了。”
康熙見她這樣,也不說話,搖搖頭,出去了。
她說的話,康熙記下來了,讓人通知佟家,讓佟家女子準備入宮。
三日後,一輛馬車停在宮門口,鶯哥等在門口接,小轎抬著入了承乾宮。
佟蒼雪入了承乾宮。
佟佳皇貴妃讓人都退了出去,讓佟蒼雪坐下。
佟蒼雪看著她,歎了一口氣:“何必呢。”
佟佳皇貴妃有些疑惑,卻還是道:“有些話不便寫在信裡面,所以讓你進宮一趟。”
“你快死了。”
佟佳皇貴妃一滯,苦笑道:“是……是啊。”
佟蒼雪坐下,帶了點兒追憶:“我還記得你進宮那天,爹娘都說你是要進宮做娘娘,是天大的榮寵,以後有著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佟佳皇貴妃歎道:“我都快要死了,你還非要和我這樣說話不可嗎。”
佟蒼雪呵道:“在家的時候,你就拿這句壓我。入宮後,你還這樣。算了,你說吧,你要說什麽。”
佟佳皇貴妃自知自己沒時間和她計較,隻叫她扶自己起來,靠在床頭:“這后宮,再也不可能出一個佟家的女兒做皇后了。”
“可你得進來,得長長久久保著佟家的榮華富貴。”
佟蒼雪笑出了眼淚:“你還真是爹親手帶大的,和他說的話都那麽像。為了這所謂的佟家的榮華富貴,小姑姑死啦,你快要死啦,姐妹們也送去各世家聯姻。而我……我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