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沒那麽繁忙了,范錚自然而然騰出時間關懷一下家人。
掐指一算,大郎范百裡已經十三歲,換個不太靠譜的地方,沒準都當阿耶了。
難怪年頭時分,偶見防閤洗曬的小犢鼻褌裡,紅色佔了大頭。
哎呀,這個阿耶當得有些不太稱職。
二郎范鳴謙,已然七歲,在范錚的疏忽中,已經在坊學裡廝混了一年有余。
就這一點來說,范錚還真虧心。
好在范鳴謙根本不計較這些,未曾入學就經常溜去坊學玩的他,早視坊學為自家的遊樂場。
再說,范鳴謙隻篤信一點,有兄長,誰也不能欺負了他!
純潔善良的范鳴謙當然想不到,在坊學裡,根本沒有人敢給他嘴臉看,否則不待山長、先生出手教訓,一直當背景板的防閤自會讓人知道什麽叫世道險惡。
別以為娃兒小就不會做壞事,有一些惡魔,無論多小都能乾出令人發指的惡行。
想想“性本善”,真是太以偏概全了。
坐在坊學新生班中,范鳴謙嚴肅地挺直身子,板正面容,努力聽著先生講解。
不管能不能聽懂,姿態范鳴謙是做到端正了。
以他的出身,以及儒林郎的官身,哪怕一字不識,成年之後,只要范錚還沒有獲罪倒台,一個流官實職是少不了的。
可以這麽說,范鳴謙的起點,大約是諸多同窗一輩子追求的終點。
所以說啊,投胎就是一門技術活,范鳴謙從出生到現在,都過得稱心如意,從來沒見識過世道險惡。
蔣乾負責開蒙,講著隋朝陸法言編撰的《切韻》,輔著《蒼頡篇》、《急就篇》,教娃兒們認字,著急了懸紙揮毫,講述每一個字的筆劃順序。
陸德明所撰《經典釋文》雖是為人推崇的音訓字典,但《切韻》才是正經的官韻啊!
只要娃兒未來還盼著吃一碗官飯,讓你lǜ你就得lǜ,讓你lù你就得lù。
就算書上說了日頭從西邊出,普通人也頂多能說一句:好像沒那麽正西,是西南吧?
范錚站在教室門口默默看了一陣,覺得蔣乾的容貌雖不雅,肚裡還是有幾分墨水的。
至少在范錚當年,先生可沒這麽教過,只是一本一本地照本宣科。
幾本綜合在一起講,講解的難度是增加了,可對娃兒來說,認字的速度也加快了。
那一手楷書,頗有歐陽詢風骨,便是酈正義也得道一聲佩服。
坊學每兩年一次的招生,基本控制在五十名以內,大致能漏一兩個名額到青龍坊、立政坊。
即便讀書不要錢,過了開始那一百五十三人皆為官吏的時段,坊民就會權衡讀書到底值不值。
時間成本,或許是最大的顧慮。
不能為官吏,為帳房先生也不錯,可第一批學生的現狀,讓坊民的期望值拉得太高,心理落差是難免的。
這也怪不得誰,范錚沒錯,坊民也沒錯,能通情達理不鬧騰就足夠了。
想讓每個人都滿意,那是阿慕爾·伊本·阿斯他們那邊不知道有沒有問世的名著——天方夜譚。
譚其實就是談,據說是避唐武宗李炎的諱,避到凡是帶二火的字都自動改道。
嘖嘖,這避諱再擴大下去,怕是得消滅一切帶火的字了。
只能說,讀書對娃兒有好處,但期待別太高,別以為書中那黃金屋誰都能撈到手。
要是阿耶娘挑一輩子夜香,含辛茹苦供出一個娃兒讀書,讀出來還是挑夜香,這書,讀了幹嘛?
好在敦化坊學有一兩門手藝傍身,學算盤、學嫁接,香坊、獸炭作坊、水泥作坊,學生們都去操作了一番。
娃兒們的精力充沛,在作坊裡輪流做事沒有累的感覺,反而一個個滿帶新鮮感。
反正,多半坊民也想開了,擱個皮猴子在家淨搗亂,還不如丟坊學幾年,權當是帶娃了。
范鳴謙努力磨墨、認認真真寫上一個大楷字,滿眼期盼地看向蔣乾。
蔣乾的鼠眼習慣性地轉了一圈,露出淡淡的笑容:“二公子的字,橫平豎直,還是很好的……”
蔣乾這種造詣的人,對幼童塗鴉似的字體自是很反感,然而糜斐不準他濫用戒尺。
何況,借他兩顆鼠膽,他也不敢打侯府二公子。
公子這稱呼,用在范百裡兄弟身上並不違和,公侯之子。
其實蔣乾有句嘲諷的話在嘴邊打轉,卻不敢說出來——“強爹勝祖”。
耐著性子,蔣乾握著范鳴謙的小手,重新教他寫:“執筆掌虛指實,就是手掌不要碰到筆杆。大拇指向外壓,食指、中指向內鉤,無名指與尾指外揭。”
蔣乾所授,正是唐朝書法理論家韓方明著《授筆要說》中提及的雙苞,也稱五指法。
雙苞歸屬於雙鉤法,源於唐朝,是以單線鉤勒出空心字,以讓學生練習。
但是,關於雙鉤法的介紹中,有一句很不嚴謹——“當時沒有印刷術”。
公認唐朝最早出現雕版印刷術,鹹通(唐懿宗李漼)九年的雕版印刷《金剛經》,於一九零零年敦煌千佛洞唐窟之中發掘出,後為英人盜騙,後藏於大英圖書館,由卷首畫、經文、施刻人組成。
構圖繁簡得當,人物表情生動,刀法純熟細膩,線條圓潤流暢,無疑屬於版刻藝術成熟期的作品。
元稹為白居易的詩集《白氏長慶集》作序:“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模勒,街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
其中,模勒指的是模刻。
范鳴謙看了看糾正後的字體,對照自己之前的傑作,有些羞澀。
哎呀,前面寫的是啥呀,醜哭了!
心虛地轉了轉眼珠子,范鳴謙瞟到教室大門處,滿眼的喜悅。
范錚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范鳴謙笑著點頭。
終於到休息時分,范鳴謙咯咯笑著撲到范錚懷裡,好開心。
一臉假笑的蔣乾過來見禮,心頭卻直呼僥幸。
僥幸自己對學生都壓住了火氣,僥幸沒給范鳴謙嘴臉看,僥幸盡到了一個師者的職責。
“蔣先生不錯。”
范錚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差點讓蔣乾淚流滿面。
幾年了,那種遊離在坊學外的感覺,誰懂?
撒手不乾?
不說敦化坊學待遇優厚,就蔣乾這尊容,縱然滿腹經綸,也難妥一官半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