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些城。
大昭寺前的空地上,來往的行人匆匆。
真正入寺拜佛的人還很少,畢竟佛教入吐蕃時日尚短,多數人還虔誠地信仰苯教。
不管是斯巴苯(原始苯教)還是雍仲苯教,都有虔誠的信徒,外來的佛教還未取得信任。
但這不妨礙大昭寺周邊的繁華,寬闊的八廓街引了不少人,無論是桂(軍戶)、庸(民戶)、仆從(奴隸)、論(官)、尚(外戚),在這裡都能看到。
最熱鬧的鋪子,不是販賣仆從、戰刀、皮毛,而是販賣一種高原特色的飲品,恰蘇瑪。
恰蘇瑪,漢譯酥油茶,本意為攪動的茶。
酥油是從牛奶、羊奶中提煉,加熱後倒入名為“雪董”的大木桶中,以打酥油茶專用木棍“甲羅”反覆抽打數百次,致使油水分離,將上層的黃色脂肪層裝入皮囊冷卻,便成了酥油。
將茶餅水倒入雪董中,加入酥油與大鹽,甲羅攪勻,加熱,就是香噴噴的酥油茶了。
若是酥油加了糌粑而非茶,那就是另一種小吃“瑪巴”了。
飲恰蘇瑪以三碗為吉,一般不一口飲盡。
在本就寒冷的高原,來上一口熱呼呼的恰蘇瑪,本就是孟族人最愛的享受。
“聽說了嗎?農·頌桑下了孫波如,見到了芒波傑孫波。”
“哧,見他有什麽用?蘇毗早亡了。”
漫不經心的對話,加上鋪子裡幾近座無虛席,消息就這麽傳播出去了。
然後,這個樸實無華的對話,演變成了各種傳聞,最得大眾認同的,是農·頌桑不忘舊主。
啥,你說農氏當年與娘氏率先投了吐蕃?
有沒有一種可能,農氏是來當臥底的?
或者說,農·頌桑覺得吐蕃給的位置太低了,想再努力一下?
聽說,芒波傑孫波與小羊同等勢力聯手,準備重奪故地了,孫波如大半是蘇毗舊臣,難免有點傾向哦。
那啥,聿齎城已失,好像是芒波傑孫波乾的?
花馬國,那是什麽?
到曩論查莫聽聞時,小半個邏些城都傳揚此事了。
“據查,源頭也就是兩名飲恰蘇瑪的庸,隨口提了一句。”
吐蕃的執行力還是很強的,很快追根溯源,把真相揭露出來了。
可這更讓人無語,人家就隻順口提了一句,還沒有添油加醋,你能說個啥?
由此衍生的無數版本,與始作俑者一點關系沒有,都是各人憑想像添磚加瓦的。
不管是哪個族群,八卦、想像都是共性,吐蕃也不例外。
查莫不相信農·頌桑寧願放棄吐蕃這棵碩壯的大樹、投向蘇毗那早就腐朽的爛樹根,對於農·頌桑的動向吐蕃其實一清二楚。
農·頌桑又不是孤身下高原,他身邊有輔佐官吏的好吧?
真有啥異動,你以為那些官吏裡就沒有耳報神?
然而這陣風,多少吹動了人心。
紅山宮中,韋氏、沒廬氏的官員不鹹不淡地就此事說了兩句,便告偃旗息鼓。
農氏留守邏些城的族人,得知這傳聞,星座逃離邏些城,徑直奔向孫波如農氏,並分人下高原與農·頌桑匯合。
流言蜚語也能殺人,有疑問可以於陰間詢問前大論娘·芒布傑尚囊。
一介功臣,堂堂大論,尚且能因讒言攻殺,農氏算得了什麽?
雄踞孫波如的娘氏,幾乎因此坍塌成一片廢墟,誰敢輕視了言語?
大論噶爾·東讚得知此事,也是一聲歎。
若非松讚乾布英年早逝,說不定下一個鳥盡弓藏的就是噶爾氏。
長子噶爾·讚悉若多布擊掌:“有能人啊!將陽謀玩得出神入化。”
這事,從一開始就光明正大的,你就是揪著那兩句話撕碎了掰,也尋不到一絲破綻。
偏偏經過層層加工,就變得危言聳聽了。
而這些加工,還是庸、桂、論、尚自發添磚加瓦的,誰也不覺得自己有錯。
基於事實擴展一下嘛,多正常。
法不責眾嘛,就連一群人去搶劫了也無罪,不是嗎?
謠言,再加上松讚乾布擊殺娘·芒布傑尚囊的記錄在前,你覺得農氏能心安不?
倒是吐蕃朝堂進退兩難。
什麽也不做,任時間撫平隔閡,其實是最好的,可誰敢保證農氏不會反應過激?
做點啥,兔死狐悲懂不懂?
今天能憑借流言搞掉農氏,明天就能靠流言鏟除異己,直到噶爾氏一家獨大!
沒錯,誰讓芒松芒讚尚不能理事呢,這口鍋當然是噶爾·東讚拿臉接了。
——
高原的變故,讓遊走於黨項羌等諸勢力的農·頌桑進退兩難。
農·頌桑知道這是流言蜚語,吐蕃朝堂也知道這是無稽之談,可誰能心安?
大論娘·芒布傑尚囊,多好一個長輩,還不是說殺就殺了?
多大一個農氏,能讓人顧慮?
副手工布·次松望著農·頌桑,也是左右為難。
工布是指地為姓,次松是“初三”之意。
這一籮筐壞消息,最為難的還不是農·頌桑,是他!
工布·次松甚至在想,要不要割了農·頌桑的腦袋回邏些城請功。
冤不冤的,倒在其次,關鍵是怕馬屁拍到了馬蹄上,自己被一蹄踹死。
可是,真讓農·頌桑逃離了吐蕃的控制,自己也是死路一條。
這顆頭顱啊,割還是不割,真難為人了。
“要不,你還是綁我回邏些城得了。”
農·頌桑吐了口氣。
再不回去,怕哪天會死在工布·次松這莽貨手裡。
那該死的目光,已經在自己的頸上轉了好幾圈。
投芒波傑孫波是不可能的,就算腦袋裡全裝了馬尿也不會如此選擇,回吐蕃是最好的出路。
去大唐或者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可在孫波如的那一大家族人怎麽辦呐!
待得自己在邏些城坦然出現幾天,八廓街裡繞幾圈,流言蜚語自會散去。
前提,是大論噶爾·東讚願意力保,不讓別家尚、論提前下手斬殺。
農·頌桑也清楚,自己若死了,原本沒有的罪名都會蓋過來,直到整個農氏被打落汙泥。
沒有人願意為一個死人鳴冤,大家只會如禿鷲一般分食農氏的遺骸。
這個套路,農·頌桑很熟悉,當年分食娘氏時他也參與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