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錚行走於州學,微微頷首。
經學博士、二名助教略略叉手,便自為經學生答疑解惑了。
沒法,三名先生對應八十名經學生,已經是很忙碌了。
中男女學生,大半是州縣官吏的子女,讀了州學,出來至少能混個胥吏身份。
貞觀年的官吏數量相對較少,到李治及李隆基時期,官吏數目才叫驚人。
所以,經學生不用擔心讀了白讀。
理論上,經學生也有參加科舉的機會,可有那能力,誰還窩在州學裡頭?
國子監四門學的俊士,不香嗎?
即便有真才實學之輩,由雍州舉茂才,不比沒有把握去科舉強嗎?
出身就是後盾,故而部份經學生對博士與助教並未刻意尊重。
“助教,現在都大唐了,學《周禮》有什麽用?”
還是有頑劣學生,再度問出了羅圈問題。
助教撫額,真個被氣得肝痛,都已經說過三遍的問題了啊!
范錚微微擺手:“這個問題,博士與助教的解說,可能你們不在意,且由本官說一說。”
“若是本官問你大唐的婚嫁之禮,你能信口答之,而你身邊這位同窗卻能滔滔不絕地從周禮講到當今之禮。”
“此刻功曹隻余一名司功史的位置,你二人出身相同、才學相差無幾的條件下,你覺得本官會錄用誰?”
“尚書左丞盧公承慶,曾任民部侍郎,陛下問及人口之數,盧公自夏朝至今的人口增減信手拈來,且無一錯漏,甚得陛下青睞。”
雞湯灌到這裡就行了。
現實是,滿腹經綸,隻得用一時。
得用還不錯,更多人都學了一肚子無用武之地的知識。
至於一牆之隔的醫學,安靜到嚇人,暫休而到處撒野的經學生,卻怎麽也不肯靠近醫學,哪怕月門是沒有阻攔的呢。
范錚帶著賀鉤雄大步跨過月門,走進幽靜的小院中,不知是因樹蔭還是什麽,瞬間覺得涼了許多。
落葉的聲音,偶爾在耳邊輕飄。
一向自詡膽大的賀鉤雄,雙腿開始哆嗦。
“又不是沒見識過屍骨,怕個什麽?再者說了,這裡是醫學院,又不是什麽神鬼之所。”
范錚雖不是特別皮實,上了一趟遼東,多少骸骨如山的場面都見識了,會怕這小場面?
“吱呀”一聲,一扇門緩緩打開,唬了賀鉤雄一跳。
“醫學這是有多懶惰,都不會往門軸處滴桐油麽?”
范錚不滿地推門,賀鉤雄不那何(沒奈何),隻得壯膽跟了上去,卻被裡頭幾個眼眶空洞、面色蒼白的人駭得幾欲尖叫。
卻見范錚上去,取下一個頭顱在手裡掂量了幾下,略為嫌棄。
皮革為表,以白疊等物填充,尋了些硬物為框架支撐,顯然很失真。
也不曉得賀鉤雄年幼時經歷了啥,這樣子有點像童年陰影。
“假的!醫學給學生練手之用,這針腳粗的,就不能縫成花麽?”
范錚說了個無人懂的冷笑話。
賀鉤雄一聽是假的,肚兒立刻肥了起來,蹦著到了范錚身邊,戳一戳、摸一摸,還下了結論,羊皮。
“這女工,還不如我呢。”賀鉤雄嫌棄道。
孤兒出身的賀鉤雄,還真會一點針線活,雖然不怎麽樣。
醫學博士薑白芷出現在門口:“喲,上官不嫌這東西晦氣啊!”
聲音帶點玩笑,還帶點欣慰。
上官能理解醫學之事,甚喜。
這就是個矛盾的世界,人們一邊希望醫師治病救人,一邊嫌棄他們多與死人接觸,不吉利。
范錚隨手將假頭顱套上去,撇嘴:“本官連戰場都上過,怕這個?話說你們就不能多花幾文,好生請人縫製?這針腳,就是本官上手也不過如此了。”
純粹騷話而已,范錚沒進修過裁縫技藝,也不會《葵花寶典》,懂個屁的縫紉?
薑白芷那張偏女性化的臉孔露出一絲嘲笑:“這東西,你就是讓官奴去製作,人家也不肯,寧願你殺了他。”
這不僅是各種迷信能言盡的,漢武帝時期的巫蠱之禍、上下千年的警訓,更讓人對此敬而遠之。
都是醫學生自製,針腳就別奢求了。
隨著薑白芷去講堂,范錚見到了雍州碩果僅存的二十名醫學生。
這是貞觀初年才允各州設的醫學,雍州只有二十名,諸縣不設醫學。
哎,二十名醫學生,每縣一個,剛剛夠分。
其他地方就更少了,大都督府、中都督府醫學生十五人,下都督府十二人,上州十五、中州十二、下州一十。
大都護府、都護府沒有醫學生的存在。
寬敞的講堂內,醫學生各自練習。
或捧《神農本草經》、《名醫別錄》、《素問》、《黃帝針經》苦讀;
或不住在人偶身上刺針;
或相互按摩;
或行禹步,施掌決、手印為咒禁。
李世勣、許敬宗、辛茂將、蘇敬等多人合著的《新修本草》,要到十余年之後才問世。
太醫署的學生尚分醫、針、按摩、咒禁,州學的醫學生卻什麽都學,雜而不精。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底層都是如此,什麽都得會一手,卻難得專精。
畢竟,庶民也不專瞅著你會的項目生病啊!
這年頭的醫工並不好當,太醫署逐年對天下醫者考核,想魚目混珠真不容易。
醫學生不太熱情地見禮,身子雖不動,卻多半在琢磨各項技藝了。
上官再重要,也沒日後的飯碗重要。
畢竟,醫學生幾乎都是庶人子,不懂官場這一套。
范錚也沒空擺架子:“本官前來,是想看看,醫學有何可助力。且暢所欲言,本官自盡力而為。”
一名年輕的醫學生起身叉手:“上官,酒精不足。”
范錚頷首:“明日送來十壇,可否?”
酒精對范錚來說,根本就不是事。
這名醫學生叉手落座,另一名醫學生起身叉手:“上官也見了,這人偶實在過於粗糙,難練刺穴啊!”
范錚咧嘴:“要不然,本官請一具秋決之體,供你們使用?”
大體老師還是可以提前上線的。
想想黑夜中,醫學生背負大體老師隨風奔跑,那種帶淚的嚎叫聲一定很動聽。
醫學生整齊劃一地搖頭。
倒不一定是怕,關鍵是這事,好乾不好說。
敢為天下先,是勇者;
但是,這世上,更多的是常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