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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溝渠》第3章
  第3章

  在這一天來臨之前,徐稚柳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一步。

  對他來說,如今的生活並不是走一步算一步,相反因家境之困、生計之憂,自少時起橫陳在腳下的每一步,他都經過了深思熟慮的算計與籌謀,可他仍舊在一種平靜的、看不見的波瀾裡,毫無知覺地滑向了另一種境地。

  幼年他曾聽父親提起景德鎮,概為“袤延十余裡,山環水繞,民窯二三百區,工匠人夫不下數十萬,藉此食者甚眾”,心生向往之意。

  沒想到多年以後踏足,竟是那樣一番光景。

  約是父親忌日將至吧?近來他時常想起那張嘴角含笑的面孔。可每至關鍵時刻,總叫這漫天的火光模糊。

  他站在直通照牆的青石小徑上,恍惚間回首,似看到禦窯廠東方的兩座石坊,“珠山獻瑞”、“昌水朝宗”八字凜然而上,周身伏臥沉睡巨龍,帶來一股涼意,忽遠忽近。

  正愣神間,張磊朝他奔來,急聲道:“稚柳你怎麽還在這裡?東家和窯戶們都到了,就等你了!”

  說罷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那石青色的袖擺蕩了蕩,隨著初時遲緩的步伐,漸而穩健起來。

  張磊側目看去,只見身旁男子生就一張劍眉星目的面龐,五官深邃,沉穩中帶著疏淡。

  這絲冷淡模糊了他的年紀和閱歷,以至於險些讓人忘了,他不過是年方二十二的少年罷了。

  *
  躍過照牆,沸沸揚揚的人聲傳來。

  四名壯漢正用涼水絞乾巾子,擦完手後搭到肩背上,互相對視一眼,爾後氣沉丹田往下一沉,將一隻專門定製長約三尺的大匣缽往外抬,至長花凳上四角平穩放下,見狀無異才敢松手。

  眾人不由屏息,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的大匣缽。

  燒窯時難免有煙灰之類的沉澱物,為免汙染瓷器,都要放在陶土做的匣子裡燒製。

  此時通向窯門的小徑兩側,原本挨次放著的匣缽都空了,顯然窯戶們已經將前幾日就燒好的小器都挑回了家裡。

  而今窯溫冷卻,不用擔心高溫燒製的大器接觸冷空氣後會驚裂成廢品,總算可以開這最後一件也是最大一件匣缽了。

  若裡面的瓷器能成功燒製,想必這次為三大殿重建而額外添彩的龍缸任務,可以圓滿落幕。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俱都悄悄看向人群前方。

  這也算景德鎮難得一見的的盛況了。

  萬慶皇帝喜愛陶瓷,世人無有不知,景德鎮青花技藝領先世界各大名窯,天工絕技無出其右。

  自萬慶帝即位,景德鎮大小民窯各顯神通,出現了景德鎮史上最輝煌的十年。

  與之而來的是創造輝煌的幾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如今,這幾位大人物便齊聚在龍窯口,拭目以待下一場風華。

  以長花凳為分割線,站在東邊頭戴一頂西瓜氈帽,灰色一裹圓長袍外罩一件黑褂子,穿著樸素的中年男子,乃是湖田窯的大東家——徐忠。

  此刻他目光濃沉,兩撇山羊胡緊繃以至下巴窩凹出一條線,看得出有多緊張了。

  在對面的是他宿命裡的死對頭,安慶窯的東家——王瑜。

  王瑜穿著與徐忠差不離,隻棉袍顏色略深一些,胸口繡有纏枝紋樣。他此行身邊還跟著一名管事,叫四六,擱裡頭也算熟臉。

  及在王瑜左手邊,上身微駝需要小仆攙扶的老爺子便是浮梁縣令——楊誠恭。

  楊公年近六旬,須發花白,雖精神不濟,兩雙眼睛卻仍炯炯有神。

  他盯著前方的匣缽,腦海裡走馬燈似的,一幀幀回閃過數十年的政治生涯,不說有多少卓越建樹,至少勤勤懇懇無愧於心。

  誰成想臨到京察的前一年,來了個太監處處對著乾,以至於起起落落大半生,最後竟都押在一件瓷器上。

  須知此次京察不同凡響,代表的並非他個人成敗。若不能往前一步,恐怕只剩死路。

  昨夜一場冬雪姍姍來遲,似乎有所預兆,早上有討賞錢的小仆提前向他道喜,說著瑞雪兆豐年的吉祥話兒,遞的意思大家夥都明白。

  於他個人而言,也希望十幾年的督陶生涯可以有個善終。

  只是,不知是否能夠如願。

  這麽想著,他余光瞥過花凳西面,那是一名裝扮華貴的青年,一身翻毛皮馬褂,懷裡揣著隻金絲小暖爐,腰間系著枚玉馬墜,其面容昳麗,皮膚細膩甚於女子,有股子說不出的陰柔。

  此人就是安十九。

  安十九作為乾爹最受器重的小兒子,在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尚且威風八面,到了區區景德鎮,一個專門給皇帝燒瓷的內務府後花園,自然不在話下。

  督陶僅一年,就能與楊公平起平坐。

  可見當朝局勢。

  宦官專權,私涉刑獄,上蒙蔽聖意,下混淆視聽,自前朝以來就是普遍現象,輪到今朝雖文官一體勉力清正,但到底樹大根深,毒瘤已成。

  這不,安十九仗著皇城裡有人撐腰,一到當地就橫征暴斂,猛吸老百姓的血。

  幸虧楊公民間聲望高,幾個措施下去,安十九被打得措手不及,方才明白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的道理。

  此後對外橫依舊橫,對楊公倒會禮讓三分。

  隻今兒個,因巨型龍缸的特殊性,現場到底有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見吉時已過,人還沒來,安十九等得不耐煩了,略擰了下眉頭。

  管事們都是人精,忙上前陪著笑臉。這時不知是誰喊了句“少東家來了”,管事們紛紛松口氣,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

  遠遠看去,連綿群山間一道挺拔的身影步下石階,緩緩走向中庭。

  他沒有喘息,每一步都非常穩,正如他過去二十二年的人生。

  徐忠看著他走近,至身前向自己和楊公,以及參與龍缸燒製的列位窯主雙手交握行了一禮。

  但是,面對如日中天的安十九,卻只是點頭稍一示意。

  徐忠緊繃的山羊胡霎時間被拽疼,倒吸一口涼氣。就連老對頭王瑜,都不免為這後生捏把汗。

  徐稚柳仿若未察,徑自走到匣缽前給把莊師傅一個眼神。

  老師傅點點頭,讓眾人退開半步。

  伴隨著輕微的一聲“哢嗒”,匣缽被大漢們移開。

  景德鎮上空燒紅的煙,熏染了半壁天。

  明滅紅光裡,眾人眼前似倏然掠過一條沉睡的青龍。

  這是一件青花飛龍大缸,缸體高約一尺三,上口直徑兩尺二,缸底直徑一尺八,重量約五十八公斤。

  缸形碩大周正,上用青花繪威武雄壯大飛龍四對,畫工細膩,工藝精湛。

  八條飛龍交相輝映,在海水江涯上互相追逐嬉戲,祥雲繚繞,雲海層次分明,青花發色純正典雅,色澤濃豔泛紫。

  楊公在小仆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往前走了兩步,圍繞缸體細細端詳,良久,連道三聲:“好!好!好!”

  他這一句算是蓋棺定論,大龍缸燒成了!

  眾人齊齊鼓掌喝彩。

  此次為三大殿重建,有近三百口的龍缸需要燒製,分散到各家,緊趕慢趕好在年前都完成了,唯有這一口超大尺寸的龍缸遲遲沒能交工。

  這種量型的龍缸窯和匣缽只有湖田窯有,且湖田窯有幾個前朝老師傅,都是燒龍缸的絕頂高手,壓力自然到了他們頭上。

  先前開過幾次窯,多少都有些瑕疵,安十九看了不太滿意,於是就也沒有松口,一直催促湖田窯整辦。

  終於辦成了。

  別看區區一口龍缸,其實從坯胎到成品七十二道工序,沒有一道工序可以含糊,燒窯那幾天更是誰也沒敢合眼,從前到後參與裡頭十多個師傅,隻恨不能拿根簽子支著眼皮,生怕溫度高了點、濕度大了點,窯位偏了點,一不小心就給燒壞了。

  哪怕是作為言出必行的“包青窯”之首湖田窯,在面對大龍缸時,大東家徐忠和具有豐富經驗的把樁師傅,也不敢隨便打包票,弄不好還要人頭落地。

  可一想到這可能是楊公解甲歸田前最後一件超大龍缸,湖田窯最終還是接了燙手山芋。

  說到這裡,把樁師傅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徐稚柳的肩,大家夥都明白什麽意思。

  眼瞅著氣氛微妙起來,有人出來打岔:“仔細看,這大龍缸比前朝那隻還要出色幾分。”

  “體型也大了不少,關鍵有八條龍,你瞧它們的姿態,或坐或臥,或雙目圓睜,或四腳盤掛,一隻隻活靈活現的都要飛出來了!”

  “胚胎溫潤,筆觸有力,十年功夫,出色之處何止幾分。”

  “只有過之,而無不及。”楊公再次稱道,推開小仆的手,牽起徐稚柳的衣袖,目光中隱有淚意湧動,剛要說些什麽,忽聽到一聲咳嗽。

  打眼瞧過去,安十九似笑非笑:“陛下摯愛青瓷,楊公這件寶算是獻對了。”

  楊誠恭神色一變:“多虧了安公公從旁協助。”

  “楊公可不能這麽說,咱饒州府的瓷業尤其以景德鎮為首,如今日般蒸蒸日上,全都仰賴楊公您多年來兢兢業業,勤勉務實。十九不過才接手幾日,哪能搶您的功勞?”

  “公公謙虛了。”

  “要我說,楊大人與安大人都功不可沒,哪杆稱能離了砣不是?大龍缸既已燒成,我即刻讓人安排送到禦窯廠去。”

  徐忠適時轉移了話題,打算把燙手山芋移交,至於這到底屬誰的功勞,他管不著,也不想蹚渾水。

  一邊說著,他還給徐稚柳打了個眼色。

  徐稚柳假裝沒看見,因覺察楊公臉色發白,反過來握住老人家的手,迎面直擊一道凌厲的目光。

  兩人視線相交,徐忠在一旁急得胸口怦怦直跳。

  此時楊公卻轉個身,擋在兩人之間。

  “此次回京述職,前路未卜,以後不知還能不能再見。稚柳,你題躬恪慎,蒞事精勤,是個上進的孩子。我也曾看過你童生的考題,以你的學問,若沒那場意外,或許早已出仕。狀元及第,封侯拜相,未嘗不能?只可惜……”

  可惜終究時也命也,這孩子回不到仕途了。

  “罷了,士農工商雖有等級,但人本無貴賤,我與你相識一場,唯盼你年年歲歲,更勝今朝。”

  至於其他,聽天由命,不必在意。

  楊公未竟的話,在眼神中向他一一表明。安十九年富力強,背後宦官勢大,他不必為爭一時之氣而得罪安十九。

  徐稚柳看懂了楊公的意思,微微躬身向楊公行禮,拜謝他多年以來對湖田窯的照料以及在景德鎮陶務上的付出。

  想到這樣一位仁慈和善的縣官即要離開,眾人都不禁潸然淚下。

  景德鎮因青花瓷天下一絕,獨得聖寵,卻沒有改變太多工商階級在社會中位卑言輕的現狀,反而因皇帝的矚目飽受非一般的壓力,工藝上要精益求精,才能在激烈競爭下存活,於商道還得斡旋禦窯廠、瓷局,行幫及三窯九會中,必得是人精中的人精方才能謀求一席之地。

  若縣官仁義愛民,他們的生活自當和樂一些。

  可若縣官似潘相、似安十九一般窮奢極欲,草菅人命,這世上還不知要出現多少個舍身取義的童賓窯神。

  徐忠曾私下裡和徐稚柳提過京察這道坎,以楊誠恭如今凡事求穩的性情,恐怕邁不過去。

  回到京城,但凡安十九吹個風,宦官活動一下,不說如何升遷,能保個安享晚年就不錯了。

  依照徐忠的意思,民不與官鬥,雖則安十九是個喂不飽的貔貅,但他們稍稍努力些,也不是養不起。

  區區賤民,如何能以卵擊石,和太監對抗?是以安十九之前幾次向湖田窯示好,徐忠都審時度勢,選擇了投靠。

  只不過徐稚柳年紀小,骨頭硬,還不肯低頭。

  他非常清楚,楊公之所以表現懦弱,凡事委曲求全,都是為了保護他們。但凡楊公不肯示弱,和安十九打起擂台,那麽遭殃的會是誰?
  無非夾在中間艱難求存的老百姓,以湖田窯為首的窯戶們首當其衝。

  尤他徐稚柳為最。

  正因如此,徐稚柳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扶在腕上的那隻手,有多麽謹慎與寬容。

  “楊公,我聽您的話,也盼您年年歲歲,更勝今朝。”

  他說完,回頭看向安十九。

  浮雲萬裡,是燒透的紅,透著詭異的黑。

  安十九胸口莫名地突突一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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