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臘月,雖然北京城雪花不斷,但市井上下卻依舊熱鬧非凡,亦或者說,北京最熱鬧的,就是秋收而後的冬藏了。
京城首善之地,天下的物資雲集,以至於在京畿都流傳一句話“北京城是漂來的”。
蓋因為湖廣的南糧讓百官、軍隊,后宮無憂;山東、北直隸的北糧,供應京城百姓。
鹽巴來自於長蘆鹽場,絲綢錦緞,棉衣絹帛來自於南直隸;瓷器香爐來自於景德鎮:駿馬羊羔來自於西北和遼東。
在醫藥上,大量的藥材來自於河北安國、安徽亳州。
風雪呼嘯,但卻難抵客棧的熱鬧。
幾個商人們圍坐著,吃著最近時興的羊肉火鍋,頓時感覺渾身暖洋洋,貫通了一般。
“幾位,這可是大同的黃羊肉,一斤得至五十錢,肉勁且爽口,再粘點黃豆醬,喲,別提多美了。”
主位的商人指著呈送上來的火鍋,以及片片薄若紙張的羊肉誇讚道:“這般的吃法,聽說是從皇宮裡流出來的,滿北京城誰不效仿?”
說著,筷子夾起,也顧不得燙,一嘴包下。
“黃羊?”一旁的胖臉商人則輕笑道:“大同的黃羊一年頂多萬來頭,能輪著咱們?”
“指不定是誰家養的罷了。”
“嘿,你這倒是不知了。”尖嘴的商人搖頭道:“去了一趟南京,你倒是隔了三五載一般,北京城如今最上等的羊肉,乃是從赤峰送來的黃羊。”
“至於這大同黃羊?整個綏遠的羊都說是大同羊,所以才輪到咱們。”
“是這般?”胖臉商人愕然,無奈的搖了搖頭:“還是待在京城舒坦,天底下的美食應有盡有。”
說著,他如數家珍一般道:“洞庭柑橘、福建荔枝、龍眼、永城棗乾、頂山板栗,雲南雞蓯、蘇州腐乳,開封蛋松果、蘇州松子棗泥麻餅、四川荔枝煎……”
“好家夥,滿北京城轉悠,天底下的美食都能逛盡——”
坐主位的商人,這時候也放下了碗筷,滿臉認同:“那倒是,我聽聞半年前大同宣府鬧瘟,藥材都漲了天價,都沒處買去,但這要是在北京城,得拿大車拉——”
“所以說,這世道,就算是條狗,也得托身到北京城不是,嘗到的滋味好處都比別處多。”
幾人說的粗魯,但附近的食客卻紛紛點頭。
再苦不能苦京城百姓,再餓也餓不著北京城。
“老話說的,東富西貴,南賤北貧,且有這般好處,就連南城的一間瓦房,也得要三百塊銀子呢!”
“就讓這價,人家也舍不得賣了去。”
“乖乖,這在天津,可是能買個一進的小院子呢!”
商人們紛紛怎舌,附近的食客也聽得有滋有味,心中那股自豪感別提了。
小二聽得有滋有味,忽然眼尖的他透過窗縫,瞥到了一輛馬車,立馬小跑出門迎上:
“幾位是打尖還是住店?”
不愧是京城,店小二都一身棉衣。
一個年近五十的老男人下了馬車,一身半舊不新的棉袍,梳理得還算整潔,他直接下了馬車。
抬眼望去,悅來客棧四個大字,被風雪覆蓋大半,而那幌子也早就凍硬了。
“住店,可有客房?”這時候,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上前。
“有的有的。”小二忙點頭。
“來兩間上好的客房,再來一間下房,順道把馬牽到馬廄裡,多喂一些精飼料,對了,再給我備一桌三菜一湯——”
“好嘞——”收下兩塊銀圓,小二笑眯眯地道:“您可以直接住到後天,餐食另付……”
真貴啊!
年輕人看了一眼後方,老男人略微點點頭,他這才道:“夠了。”
於是,仆人帶著馬車從後院而入,而一老一少則直接進了客棧。
剛掀開門簾,一股熱浪就撲面而來。
兩人坐下不久,仆人也趕來,正好飯菜也上了。
看著附近幾桌熱火朝天的火鍋,年輕人忍不住問道:“夥計,這是什麽?”
“您有所不知,這是最近時興的吃法,叫作火鍋,涮著羊肉吃,別提多美了。”
小二忙道:“您們可要試試?”
“不用了。”這時,坐主位的老男人則開口,布滿風霜的臉上滿是拒絕。
“老師,這京城風貌較陝西大為不同。”年輕的郭密忍不住低聲讚歎。
顧炎武這時候也不由得附和道:“京城物豐食足,甲於天下。”
“不過,此等興盛,不過是天下物資供應所致,一城所耗不下於一省,即使沒有北京,也有南京,東京等……”
長時間的遊覽天下,顧炎武歷經磨難,但卻還是第一次來到北京城,一時間頗有幾分感觸。
實際上,驟然選他為史官,這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顧炎武自己也反應不過來。
待到他想拒絕,但身邊的弟子親朋卻一個個規勸他,不得已,他只能應下。
這段時間以來他心情平複,心想著,自己遊歷大江南北,就像尋覓大明亡國之緣由,今一朝為史官,也算是沒有被辜負了。
翌日,顧炎武帶著學生郭密,一起去往趙府求見。
這次能被任命為史官,坊間傳聞都是首輔舉薦之功,後來顧炎武一打聽果真如此。
他並非迂腐之人,禮尚往來還是懂的。
此時的趙府,也就是酇國公府門外,候立求見的文武官排成了長龍,都想求首輔一見。
顧炎武心中歎了口氣,還是將名帖送上,順便遞上一塊銀圓。
他還算是講規矩的,直接排起隊來。
“您就這樣了?”身上的男人見到顧炎武這般姿態,忍不住道:“老兄,一塊錢你也敢送?”
“一塊錢了不少了。”顧炎武淡淡笑道。
“嘿,在首輔門前,就算是十塊錢那也是起步。”男人無奈道:
“我乃是首輔奶媽的親外甥,就這,也塞了二十塊,今個怎麽也指不定難見一面。”
“您呐,怕是得等到天荒地老了。”
忽然,公府側門被打開了。
男人大驚失色,就像是禿鷲看到了一個將死的動物,三步並兩步,臉色漲紅得向前擠去,妄圖湧向那象征著前途的門檻。
可惜,家丁們經驗豐富,很快就穩定局面。
顧炎武則看著這場鬧劇,心中越發的感到可笑,他想登臨官場的心思,越發了淡了。
“昆山顧先生在嗎?”
“亭林先生在嗎?”
管家用不同名字殷勤地呼喚著,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他的心頭肉。
顧炎武踏步而來,昂首道:“在下顧炎武。”
“我家老爺有請,您快跟我來——”
管家大喜過望,連忙小心翼翼的在旁引路,跨過了門檻,進入了那道令人魂牽夢繞的小門。
這一刻,所有人都驚了。
包括那位奶媽的親外甥,可謂是目瞪口呆,後悔不迭。
酇國公府規模龐大,但卻華麗而內斂,沒有絲毫的逾矩和豪奢放逸之感,這讓顧炎武忍不住點頭:
不愧是輔助皇帝的文臣之首。
“華亭先生,久聞大名,今日得見,真乃趙某幸甚。”
趙舒一身閑適長袍,長發被一根玉簪別起,顯然此刻依然是休沐時間。
顧炎武則恭維了一句,兩人坐下,開始談論起了修史一事。
“陛下新設史館,準備將前明史編修……”
趙舒娓娓道來:“待前明史編修時,元史也會再組織人手編修,老夫年老體乏,只能作為總裁官進行督修了……”
好家夥,兩本史書的總裁官……
顧炎武聽到這話,倒吸一口涼。
他徹底的酸了。
這話聽起來怎麽那麽的令人難受呢?
又聊了些修史思路,趙舒強調,一定要秉公報道,莫要為尊者諱,皇帝要求只有公正二字。
“先生大才,史官一職非你莫屬。”
趙舒總結地摸了摸呼籲:“明日,宮廷之中,必有傳信,你可先準備一番陛見——”
“老夫何德何能,竟勞陛下掛念?”
顧炎武感覺這一天被驚多了,此時竟然略顯平靜起來。
該死,這可是覲見皇帝阿!
他早就想見識一下這位收復江山,再興大明的人物了。
要知道這天下能得皇帝接見的平民,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陛下對先生可是思念良久是……”
留下這句話後,趙舒就端茶送客了。
顧炎武離開了酇國公府,揣著滿懷的心事,坐在馬車上晃晃悠悠,
京城道路寬闊平坦,行人車輛按右行進,井然有序。
至於路上的積雪,早就被鏟平了,一車車的運送至城外。
他回到客棧後,就找了個偏僻的位置,一邊聽著客人們的言語,一邊滿懷思慮。
“這位老兄,可能拚個桌?”
在他閉目養神之際,忽然耳旁傳來了聲音。
只見兩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走來,斯斯文文的,話語間自帶一種氣勢。
顧炎武一見,立馬覺察到兩人是官身。
其中一人,則讓他嘖嘖稱奇。
臉上帶著疤怎麽能當官?
“坐吧!”
顧炎武笑了笑,心中升起疑惑。
面前這兩人也毫不客氣的坐下。
“不瞞你說,這裡的羊肉火鍋最是地道,聽聞掌櫃的有關系能弄到大同黃羊肉呢——”
黃宗羲坐下,說了一句話,就對顧炎武道:
“在下黃宗羲,字太衝,浙江余姚人。”
說著,他就指著一旁疤臉的王夫之道:“此人名喚王夫之,字而農,湖廣衡陽縣人。”
“在下顧炎武,南直隸昆山人。”
顧炎武則驚奇不已,哪有一上來就自報家門的?
“果真是亭林先生。”
黃宗羲大喜過望,忙恭敬行了一禮:“聽說先生來京擔任史官,我們特地尋來,不成想竟然是真的。”
顧炎武驚了:“你們是怎麽知道我的?”
一旁的王夫之則道:“先生拜訪過趙代州(趙舒家鄉)後,恰恰我倆經過,一路跟隨,找了幾家店,這才找到。”
“不好——”顧炎武驚呼一聲,失笑道:“這下行蹤暴露了。”
“我們二人還算是早了,恐怕過一會兒,前來拜訪的人士將會絡繹不絕,先生還是早做一些打算為好。”
王夫之建議道。
“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遲早是要來的。”顧炎武搖頭,對著二人道:
“今後在京城是躲不掉的。”
“只是,若不出所料的話,這位王先生,應當是官場中人,怎麽?”
王夫之無奈了,黃宗羲則笑著解釋道:“王兄當年為了救父,不得不劃破臉頰,躲避了西賊……”
這一通解釋,顧炎武瞬間就對王夫之心生好感。
見此,黃、王二人也忙提問起來,對於黃宗羲的一些見解,倆人越聊越有感覺。
一時間,天竟然快要黑了。
三人意猶未盡。
“不覺與二位竟然心生知己之感——”
顧炎武雖然在三人之間名望最高,但也是最為驚詫。
這些年歷訪天下,以他這番心思仿佛的幾近於無,不曾想今日倒是見到了。
一時間,他竟然心生一種想法:
此次北上,最大的收獲不是史官的位置,而是這兩位知心朋友吧?
而這時,在紫禁城,朱誼汐正在批閱票擬。
內閣輪值休沐,但他這個皇帝卻是全年無休,真是太過於淒慘。
但是沒有辦法,為自己打工嘛,只能任勞任怨了。
這時,東廠提督羊樂悄咪咪入內,見到全神貫注的皇帝後,通知了下劉阿福。
後者點點頭,但卻沒有行動。
待過了一段時間,皇帝休息時,他才趁著間隙道:“爺,羊提督來了。”
“噢?讓他過來。”
很快,羊樂就來到皇帝面前,恭敬道:“陛下,顧炎武昨天到了之後,今天就去求見了首輔,兩人聊得很是開懷……”
“知道了。”
聽到顧炎武的名字,朱誼汐渾身一振,頓覺精神百倍。
“給他傳口諭,明天入宮來——”
“是!”
這邊聊天的時候,忽然就有一宦官快步而來,劉阿福蹙眉,忙過去:“你這該死的,驚擾了陛下,打爛你的屁股。”
“乾爹,從西北來的捷報——”
宦官顫抖著,指著外邊道:“信使已經抵達皇城了。”
劉阿福一驚,連忙上去匯報。
噌——
皇帝突兀地站起,神色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