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聖誕快樂（上）

  從上空看，這是一片斑駁的棕灰色土地。

  而隨著視線慢慢拉近，人們便可以逐漸看清地上的斑駁究竟是什麽，植物動物全都被毒氣以及炮火殺死了，它們的毀滅是猛烈的卻也是持續性的，起初大部分生物都在炮火中被涅滅，殘破的大地上只有人這種頑強的生物依舊在來回奔走。

  隨著戰爭的持續，這片土地被一次又一次的破壞，毒氣時不時的就會在這裡肆虐，炮火晝夜不停，這就讓原本殘存的雜草以及那些善於生存的小動物徹底的在這片土地上消失。

  但是，還是有人存在。

  這種無比脆弱但又出乎意料的頑強的生物。

  不過這種存在或許也談不上是一件好事。

  除了人以外，彈坑是僅存的、能依稀辨認出的地貌特征，溝溝壑壑的戰壕，無數士兵的殘骸嵌在地上，像是巨幅油畫上的一抹。

  若再把視線拉近一點，就能看到這片暫時得以安靜的土地上，有一群人正像老鼠一樣在一條戰壕裡劇烈的喘息著，血水、泥水、嚎叫、喘息還有精神崩潰之後的癲狂，所有的這些凝聚在一起，為地獄的存在提供了一份人間的樣本。

  梅安就是這幅在這片戰場中再正常不過的場景中的一員。

  嚴酷刻薄的軍事訓練並沒有讓梅安喪失保衛祖國的熱情，盡管這個過程中存在著眾多不合理的事件，但在集體、祖國等崇高理念的照耀下，梅安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只是，就在被運往前線的他激情滿滿以為自己能成為某個宏大敘事當中的一部分的時候——年輕人們總是懷揣著這種幻想，一場突如其來的毒氣戰就給了他當頭一棒。

  關於毒氣的使用是否人道早就不在雙方的考慮范圍之內，即便梅安所在的軍隊是所謂的“正義之師”，毒氣大禮包也是一個接一個的送給對面。

  用盡一切手段贏得戰爭的勝利，你不使用，你就會死，戰爭往往就是這麽簡單。

  而面對突然起來的毒氣，他們這些隻簡單培訓了一下的新兵一下子就慌了手腳，還是在身邊有些人以及老兵的提醒下，才匆匆戴上了防毒面具，即便如此，隊伍裡還是出現了一具具屍體，腦袋發青，嘴唇發黑。

  他們在慌張的躲到彈坑裡之後，過早地摘掉了防毒面具，他們不知道，毒氣在坑底停留的時間最長。

  他們看見上面的人摘掉了面具，自己也摘下來，結果只能是吸足毒氣，燒傷了肺。他們的狀態令人絕望，喘不上氣，咯血窒息而死。

  梅安很幸運，在身邊的一個同伴的提醒下，沒有過早的摘掉防毒面具，他活了下來，可這完全算不上什麽好事。

  戰爭絕不會滿足任何一個熱血年輕人或者所謂軍迷的幻想，這裡沒有他們以為的那種英雄主義，沒有熱血的戰鬥，沒有鐵與血那種讓人著迷的冷冽感，沒有崇高，沒有偉大，幾乎什麽都沒有。

  有的只是各種各樣的人。

  沒有嘴的人，沒有下巴的人，沒有臉的人，沒有下肢的人.
  你幾乎能在這裡看到伱設想過以及你從未設想過的所有人。

  來到戰場後的短短不到一個星期，梅安見過奔跑的士兵，被炸飛了雙腿，靠著殘破的身軀掙扎著爬到了下一個彈坑。見過一個一等兵，拖著被炸碎的膝蓋，靠著雙手爬了兩公裡.
  而戰場上每天都會出現傷兵，通過他們，梅安也了解到了許多自己以前根本無法設想的事情。

  腹部中彈、脊柱中彈、頭部中彈，眼睛中彈，肺部中彈，骨盆中彈，關節中彈.
  人渾身都能中彈。

  這一點，只有到了這兒才能知道。

  現代戰爭，人只是一個被收割的單位。

  他們唯一的作用，就是拿起手中的武器，朝著對面的敵人發起無望的衝鋒。

  到了戰場不到一個星期，梅安就發現自己身邊熟悉的人已經少了太多太多，每一次展開陣地爭奪戰，對於他們這些新兵而言就是生與死的考驗，光是能挺過去一次，就幾乎要耗盡全部的運氣。

  梅安今天依舊是個幸運兒。

  盡管剛剛發起的衝鋒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只是讓戰場上的屍體多了那麽幾百具，但至少，梅安活了下來。

  而這些，都要感謝一個人。

  劇烈的喘息良久，終於壓下狂跳的心臟的梅安拚盡全力的往自己的嘴裡塞著冷硬的食物，然後扭頭看向自己身邊的同伴道：“謝了！李！”

  盡管強壓著內心的情緒，但梅安還是不自覺的淚流滿面“索林死了！馬上就要聖誕節了，他的父母還在等他回去！他說了到時候會請我去他家做客.”

  “每個人都有媽媽梅安。”沒頭沒腦的回了這麽一句，名為李的年輕人看上去跟梅安一樣狼狽。

  黑灰覆面，幾乎把五官給完全遮住，裸露出來的皮膚也紛紛乾裂，呈現出一種不太健康的死灰色。

  語氣雖然平淡，但年輕人臉上的痛楚一點都不比梅安少。

  這痛楚很難說是針對具體某一個人，對自己，對還算熟悉的人，對身邊的戰友，乃至對很多很多東西，實在是很難說的清楚。

  “嗯。”胡亂回了一句，開始擦拭自己淚水的梅安倒是也沒有在意這位同伴的胡說八道，盡管這些話聽起來確實包含了令人不安的成分。

  實際上，不光話語，就連這位同伴他的行為，也幾乎會讓人第一時間認定他是在叛國！
  首先就是對方雖然跟他是一樣的處境，會一同不得不遵守上級的指令發起衝鋒，可他的衝鋒不是為敵人帶來生命的威脅，而是選擇了拯救。

  他會搜集所有看上去還有治療希望的傷兵，然後試圖把他們背回自己的營地，面對那些狗娘養的德國佬，第一時間也會選擇逃跑而不是拿著武器上去殺死對方。

  在戰場上，這完全就是找死！

  或許是戰爭還未激烈到一定程度的緣故，又或許是這個名為李的年輕人的運氣實在是太好，總之，他活到了現在，但可以預見的是，他很快就會死在這片肮髒的戰場上，且絕不會有任何僥幸，只是時間早晚。

  戰爭最擅長的，就是把美好的東西跟希望統統摧毀，懷揣著不切實際的幻想的人，遲早會死在這片戰場上。

  那些抱著浪漫主義的幻想的年輕人是如此，而梅安這個做著亂七八糟的事情的同伴也會是如此。

  艱難的吃完食物，感覺多少好受了一些的梅安開始輕輕搓動自己的雙手，然後慢慢用力，企圖用這種行為來慢慢的恢復體溫。

  臨近聖誕節，那些圍坐在火爐前的人有多幸福，那麽梅安他們現在的處境就有多艱難，乾冷的天氣與刀子般的冷風幾乎是一點一點的從心理上以及身體上摧毀他們。

  盡管身上的衣服還算保暖，但面對時不時還會下上一場雨的惡劣天氣，這點防護措施根本不夠。

  努力使自己恢復體溫的同時，梅安也有些憂傷的望向了他那個還在吃著東西的同伴。

  現在想來，距離當初在車上說著豪言壯語的那一刻，過去了連半個月都不到，但是梅安的心境跟那時候比起來早已判若兩人，將軍把他們的這種變化稱之為經歷了血與火的淬煉，已經真正的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戰士。

  但事實究竟如何，只有他們這些人自己知道。

  當終於能親手乾掉那些宣傳中窮凶極惡、做盡壞事的德國佬後，梅安發現，自己壓根感受不到任何快感，每一個好不容易能夠休息的晚上，那些被他殺死的德國人就像幽靈一樣從他的腦中鑽出來，然後攪的他始終無法安眠。

  我殺的都是畜生！
  梅安一直都在這麽暗示自己，可不管過去多久，那一雙雙眼睛以及他們痛苦的面容還是會在梅安的腦海中出現，似乎時刻都在提醒他究竟都做了些什麽事。

  此時是戰爭當中難得的得以休養的時刻，雙方暫時停戰休整。

  感受著自己身體的溫度正在回升，梅安正準備說些什麽時，他的這個同伴就率先站了起來，順帶也拉了他一把，接著兩人便互相攙扶著向室內走去。

  感受到自己身邊同伴的溫度，剛剛平複好情緒的梅安頓時又是鼻子一酸。

  關於李在軍事訓練期間偶爾會說的那些‘離經叛道’的話，梅安起初相當不滿，甚至一度懷疑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別國的間諜，但到頭來，竟然是這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了自己。

  或者說，他救了不少人，盡管救下的這些人有的很快就死在了戰場上，但這並不妨礙了解他的人對他抱有一定的尊敬。

  李是個好人，李很快就會死去。

  這是認識李的人都有的共識。

  不過李似乎並不在乎，平日裡的他少言寡語，偶爾隨口說出來的話，就讓有些人覺得接受不了，似乎他正在玷汙他們堅信了許久的事。

  衝鋒，救人，捏著手上的東西默默禱告，隨即整日整日的看著這已經被戰爭的濃煙所籠罩的天空。

  與其說他是來復仇，倒不如說他是來送死。

  而送死的這個過程，看起來也全然無意義。

  不是選擇作為一個英雄一樣，死在戰鬥開始後的第一聲槍響，而是將那些注定要死去的士兵一次又一次的救下來，這跟推著一塊永遠也不可能到達山頂的巨石又有什麽區別？
  勞心勞力，全無意義。

  不會被人理解，注定會比別人死的更快。

  盡管梅安跟其他人抱著一樣的想法，但這並不妨礙他感激這個沉默寡言的同伴，所以有一件事梅安始終放在了心底，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講過。

  那就是，李竟然放過了一個負傷的德國人，任由對方回到他們的營地！
  梅安見過的只有這麽一次，但他並不覺得這種事情是第一次發生。

  倘若這種事真的被那些狗娘養的上層知道了，恐怕李第一時間就會被拉出來槍決。

  但不管怎麽說，梅安是不可能去告密的，一方面是他確實對自己這位同伴懷著感激之情，而在另一方面，梅安越來越發現，他的有些想法似乎正在向自己的這位同伴靠攏。

  互相攙扶著到室內坐下後，眼見李還是沉默不語，或許是為了活躍氣氛，或許也是確實有所希冀，梅安盡量歡快的說道：“李，過兩天馬上就是聖誕節了，聽說這一天，我們跟那些德國佬已經達成了協議，將在這一天徹底休戰，讓士兵們可以平靜的度過這個聖誕節。”

  “最緊俏的物資將會優先運往前線給我們，部分老兵可以回大後方暫時休整，我們雖然不能回去，但應該是可以放開肚皮大吃一場了。”

  “是啊。”說到聖誕節，李的表情似乎是柔和了許多，嘴角也扯出了一抹笑容道：“希望這一天快點來吧，不然我還真怕我等不到這個時候。”

  “會等到的，會等到的”雖然很想充滿希望與信心的說出這句話，但最終梅安還是語氣低沉的低下了頭。

  好半響，梅安才有些莫名其妙的發問道：“李，你說，那些德國佬也會因為聖誕節即將到來而歡欣鼓舞嗎？”

  “我想會的，盡管在我們的宣傳中，每一個德國佬都是死有余辜，都該下地獄。”未等李做出回答，梅安就自問自答苦澀的道：“但我不想射殺任何德國人，在上戰場前，我甚至沒看過德國人長什麽樣，我想他們在來這裡前，也一定沒見過法蘭西人”

  “不要多想了梅安，多想是沒有用的。”輕輕拍了拍梅安的肩膀，臉上依然悲傷，但語氣依舊平淡的李用著沙啞的聲音回道：“繼續努力的活下去吧。”

  “嗯”沉默著點了點頭，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心思，梅安再次開口勸導道：“李，你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了！否則下次”

  “好了，你不用說了。”枯槁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不再看向梅安的李輕聲道：“我就是這樣的人，我覺得我這樣很好，恰巧有那麽一兩個人抱有跟我同樣的看法，所以我絕不輕易改變，盡管我無數次因為外界的重壓而險些崩潰。”

  “.那就祝我們能堅持到聖誕節的到來吧。”

  “上帝保佑，加琳娜。”

  “什麽？”

  “沒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