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隱遁於黑暗
“多謝公主大恩大德!草民來世銜環結草,也要報答公主大恩!”
年輕的廚娘跪下就是叩頭,她臉上的驚慌不是作偽,秦恬低聲問了她。
“你且起身。出了何事?”
廚娘嗓音發顫地把事情說了。
她是灶上負責糕點的廚娘,傍晚灶上忙完之後,她備好了明日用的麵團,但那麵團要在晚間入睡之前,多灑幾遍水,之前她已經灑了兩邊水了,想著這會再灑一遍,明日用來正好。
不想她第三次前來灶上灑水的時候,忽然就聽見外面有奇怪的動靜,她還以為也有人跟她一樣前來灶房做事,就到門口去看。
忽然間,有人從黑暗中竄了出來,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拖了她就往暗處去。
廚娘驚叫連連,卻被人死死捂住,她奮力掙扎,但對方是男子,她根本沒有掙開的可能。
直到公主派人過去查看,她聽到腳步又是不停發出動靜,捂住她的人才見勢不好,松了她逃遁而去。
夜已深了,月色不甚清明,路邊的些微燈光時暗時明。
秦恬不禁有些泛寒。
“是誰什麽人?拖拽你要做什麽?”
她這麽問,見那廚娘面露些許厭惡的難言。
“我聽其中一人說,讓我老實點配合,今夜伺候好,不會虧待我”
放眼整座山莊,除了公主身邊,也就只有灶房裡有女子了。
但秦恬愣了一下,“你說其中一人?”
魏遊顯然也抓到了這一點,問廚娘,“攏共幾人拖拽伱?他們是什麽人,讓你去伺候誰?”
廚娘說剛開始拖拽她的只有兩人,但她隱隱還聽見有第三個人在不遠處望風,正是因為有人望風,所以才在公主派人過去時,提前察覺而逃遁。
至於其他的,廚娘就不曉得了。
秦恬和魏遊對了個眼神。
後者低頭在秦恬耳邊,“公主還是先回房吧。”
要抓廚娘去伺候的人,只怕身份不會低,但到底會是什麽身份,在這樣三方密談的夜晚還能行此一事,就不得而知了。
對方顯然也不想鬧大,所以聞風而逃,若是此時肅正軍的人還去刨根問底,本就在尋找一個微妙平衡點的密談,隨時可能因此傾翻,所有人做的一切都將功虧一簣。
秦恬抿了抿嘴,吩咐了一聲。
“分出些人手巡防廚娘們的宿處,不可懈怠。”
“是。”魏遊立刻領命,派了小隊的人過去。
至於這位廚娘,秦恬本想讓侍衛將她送回去,但看到她不住發抖的指尖和煞白的臉,便叫了天冬。
“帶她隨我回去吧。”
秦恬吩咐完,就轉了身。
只是轉身之前,目光自後門外的漆黑夜色裡掃過。
仿佛是被厚重的黑霧將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部籠罩起來,除了門上氣死風燈映下的些微光亮,遠處什麽都看不見。
若是一步不慎踏入其中,還能否囫圇而出,皆是未知了。
秦恬未再停留,遠離了後門,返回了自己的院中。
魏遊令人將附近肅正軍的地界巡視了一圈,吩咐了兩句,亦返回了。
濃稠黑霧一樣的夜色之中,有人隔著牆自花格窗內收回了目光。
他看著跪在腳下不敢起身的人,忽的歎了一聲。
“我忽然就對那個俏廚娘無甚興趣了。”
跪在地上的三人一聽,都暗松一氣。
但接著,就聽見頭上又飄來一個滑膩的嗓音。
“倒是那位公主殿下,端地是好身段好嗓音,可惜看不見面容”
那嗓音的主人說著,略停頓了一下,自空氣裡仿佛吸了一口幻想中的誰人的氣息,然後嘖了一下嘴。
“不知公主,是何滋味”
明亮潔淨的房間,室內飄著淡淡的能令人舒緩的藥香。
廚娘聽見公主的婢女問了她姓甚名誰,家中情形,緣何在此。
她握緊自己的雙手,盡量讓指尖抖動平息下來。
“民婦娘家姓唐,名喚鵑子,是兗州本地人。只是年中發洪水的時候,我家就在堤壩下的村子裡,那洪水一來,整個村子都沒了。民婦想去救我那小兒,可小兒也被洪水衝走了,就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他就一點影子都沒有了.”
秦恬聽見鵑子開了口憶起了不久前發生的事,隨著她的話,秦恬整個人也像陷在了那場洪水之中一樣。
鵑子在那場洪水衝來的當時就失去了兒子,她婆婆倒是沒有立時喪命,但卻在洪水之後染疫暴斃,若非是肅正軍孫先生早有預見,四處放藥,焚燒屍身,洪水後的疫病未能傳染開來,鵑子說不定也死在了那會。
洪水發生的那天,鵑子的丈夫同小叔和公公都去往城中找散活去幹,後來,活下來的鵑子就思量也往兗州城裡面找他們。
但兗州城肅正軍起事,朝廷與肅正軍正面衝突,城中人造反的造反,跑路的跑路,當然也有大把死在了街頭巷尾的人。
鵑子去城中找人,只找到了自己的兩個娘家兄弟,丈夫公公他們一點音信都沒有。
如果非是朝廷遲遲不肯撥款修築堤壩,鵑子原本平安團圓的一家,何至於家破人亡。
娘家弟兄都投了肅正軍,鵑子也跟著他們進了肅正軍裡來,一邊在營中為肅正軍做飯,一邊各處尋找丈夫。
肅正軍雖然只是地方上的起事軍,但治軍的規矩比朝廷軍中還要嚴明。
那位銀面大將軍用兵嫻熟、治軍冷肅,條條軍法軍規全然不是擺設。
亂了天地的兗州,喪夫喪子的女子處境可想而知,但鵑子在肅正軍中這小半年,從來沒有遇過兵將騷擾女子之事。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放松了警惕。
她先是在肅正軍中遲遲沒有找到丈夫的身影,只是遇見了一位同鄉,同鄉說曾在洪水之後見過她丈夫,可去了何處就不得而知了。
彼時打仗,不少人往兗州之外跑,鵑子聽聞丈夫很有可能尚在欣喜不已,在肅正軍中找不到人,就思量著出來找人。
可她一個女子,在多事之秋、戰事之地如何尋人,後來聽聞肅正軍要帶著幾位手藝嫻熟的廚娘出去做事,鵑子立刻就跟了過來。
但她萬萬沒想到,竟然被人盯上了,險些入了虎口。
回想剛才突然被人捂住口鼻拖行,鵑子還驚恐不已。
秦恬聽著,沉默了半晌,才開口又問了她。
“灶上約有近二十位廚娘,他們為何盯上了你?”
秦恬說著解釋了一下,“我並非是要質疑你的意思,只是你能否回想起來,白日裡有沒有做過什麽事情,令什麽人看到了?”
就算無法將此事立刻掀開來弄清楚,秦恬也希望大體猜到,到底是什麽人敢在此此時此地肆意妄為。
可惜鵑子白日裡一心一意都想著料理糕點,若非是為了糕點,晚間也不至於再去灶房裡做事。
她想了一會也沒想出來,搖著頭。
“不知,我不知.”
看來自她口中,一時間也問不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了。
在暗處意圖拖走鵑子的主人,就像那隔著珠簾的黏膩目光的主人一樣,詭異地出現又適時地隱遁,遊走在濃稠的黑霧之下。
秦恬只能叫了鵑子,“你今日就宿在我院中吧,若還能想到什麽,再來稟於我不遲。”
這話說得鵑子又是一陣砰砰叩頭道謝,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
“多謝公主,多謝公主!”
鵑子下去了,夜亦深了,秦恬依舊沒什麽睡意,卻也沒有再出門或者看書,而是回到了床榻上,默然盼著這次的密談順利結束,早早歸去。
她忽然間覺得,兗州的肅正軍營沒那麽陌生了,至少那裡還有一人,陪伴在她身側。
如果沒有他,她又會怎樣呢.
*
翌日,不到午間,何老先生就讓人傳來了好消息。
三軍關於成立聯軍,共同應對朝廷鎮壓一時,不僅達成了一致,而且有了行動之方案。
原本這等密事,秦恬還要從學子們口中得知,但如今,她當先就知道了內裡的情形。
三軍此番若想聯手對抗朝廷,只在消息上互通有無,並不能大有進益,隻說在地域上無法守望相助,就很容易被朝廷趁機各個擊破。
那麽有一個最直接的辦法解決此事,
那就是拿下三軍所形成的三角狀的中間地帶,哪怕隻拿下其中一部分,三軍無法真正聯手的困境,便能消解不少。
肅正軍在北,廣訴軍在西,南成軍在南,三軍中間地帶恰巧有個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徐州府。
若能拿下徐州府,此事可成一半。
而距離徐州府最近的,莫過於兗州的肅正軍了。
三軍首領在此商定,由肅正軍為主出兵衝擊徐州地區,再有廣訴軍和南成軍在西和南兩個方向給朝廷軍施壓,助力肅正軍盡快攻下徐州。
這其中距離較近的廣訴軍也十分重要。
只不過三方此時商定的密策雖然有用,但是屆時若有誰人不尊約定辦事,那麽將會令聯軍合力對付朝廷的合作,陷入難堪局面。
為了保證三軍都會遵循約定,在開戰之前,三軍各送一名人質至此密談的山莊,相互轄製,相互監督。
南成軍的蔣山已經定下將自己么子送於此地,而肅正軍則派孫文敬的妻舅何老先生在此,同時張道長也會前來,如此,廣訴軍的朱思位才勉強答應送來自己的獨子朱漢春。
密談就這般順利的結束了,而且也未有什麽需要公主再次出面的事情了,午間一過,秦恬與肅正軍離開的時候,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馬車飛速離開此地,離得越遠,秦恬的心情越舒緩下來,而到了肅正軍佔據的地界,她遠遠地從馬車窗外看到道路上高高立起、迎風而飛的肅正軍旗,竟有種即將到家的感覺。
她仰頭看著那軍旗越來越近了,忽見一人影自軍旗下策馬而至。
銀色的面具反射著日頭白亮的光芒,秦恬心中一鎮,只見那人就到了她臉前,險些忍不住叫出“大哥”。
她嘴巴都張大了,第一個字到了嗓子邊緣才意識到不對,急速收了回來。
但表情到了位,嗓音卻卡住了,令她看起來有種特別奇怪、又有點好笑的模樣。
秦慎眸色瞬間和軟了下來,目光柔柔落在小姑娘面紗上的一雙眼睛上,低聲在她馬車窗邊。
“回去再叫。”
小姑娘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清甜的嗓音在高闊的秋日天空下異常動聽。
“好!”
秦慎早早地在此地迎接,孫先生又驚又喜,在附近的大營停下,就把密談的事情同秦慎說了。
張守元還道,“徐州之戰,要出其不意,速戰速決。”
他問秦慎,“可有把握?”
秦慎思量了一下,“倘若那兩軍果真履約在旁牽製朝廷兵力,肅正軍還是很有把握一舉那些徐州城的。”
他特特問了一句,“此事當真可行?”
孫文敬表示可行,又把三方協定各派“人質”相互牽製的事情說了。
“.那兩位首領都派了兒子前來,我這處隻請了舅舅前往,頗覺不夠妥帖,張道長也道願意去,那兩方便也都沒有多言了。”
秦慎聽著,確認沒有公主什麽事,心下微定,又問了些三軍商議聯手的具體之事,與眾人交談半晌,才離開。
小姑娘在他給她備好的營帳歇息,秦慎過去到了門前,就把人手都清了下去。
他走了進去,就見她站在營帳中央,不知何時早就把公主那一身錦緞華服換了下來,換上了從前在書院裡常穿的水綠色襖裙並豆綠褶裙,一眼看去就像稀世罕見的綠牡丹。
她一眼看見他,就輕聲又清脆地叫了他。
“大哥!”
秦慎眼中染上一層暖色,由著她叫了人上茶,同她一道坐在茶幾旁。
她走得時候他沒來得及送,今日早早就在此處等著,見她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
“這一程沒出什麽事吧?”
一切基本上都按照孫文敬他們先前跟秦恬說過的流程進行,秦恬做的一絲不苟,甚至幾句意料外的回應也都超出孫文敬他們的預期,方才,秦慎就已經聽孫文敬讚歎過了,何老先生也說公主聰慧過人,連師父張守元那等嚴苛的性子,都對公主的舉止點了頭。
眼下秦慎看著小姑娘,果聽她道無事。
“那兩軍的首領都算恭敬,並無逾越之處,我坐在珠簾之內,也與他們並不必直接相見。”
果真都是照著之前預測而行的,秦慎又問了她一些事,聽見她雖然坐在珠簾內,卻細心地仔細分辨著外面的人說話,也隱隱聽出些門道,因而臨時的應對,都甚是合宜。
秦慎聽她說著,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她一邊說,一邊飲茶,秦慎則在她低頭飲茶時,悄然看了看她。
不過是兩三日未見,不知怎麽,她卻似含苞待放的花蕾,已在悄然綻放。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