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油罐子的閥門被關興關小。
飛球徐徐下降的速度愈發的快了。
所有這藤筐中的人,包括關興,包括曹操,也包括張衛、程武等人,他們的心情也同樣的激動了起來。
惟獨這激動的原因有些不同。
無疑,曹操是最興奮的那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放聲的大笑。
盡管地面上只能看到火把點亮,尚看不清楚是誰人領兵?但料想,夏侯惇已經在這裡。
而在那愈發多的火把的照映下,曹操仿佛已經看到了魏武霸業重鑄的那一刻。
他…還有這麽多的擁簇,還有這麽多的子弟,還有北境四州為基,他還是足以挽狂瀾於既倒,扶大魏於將傾。
“哈哈哈…哈哈…”
或許是因為劫後余生,或許是難掩內心中的激動,曹操的笑聲自打浮現起,就再也沒有停下。
降落的地方是一處平地,因為要確保安全,只有外圍的兵卒點著火把,圍了一圈,這降落的中間倒是一個兵卒也沒有。
而距離地面只有十幾米的時候,關興微微提高了閥門,讓飛球再度升高一些,緩緩的,飛球在風輪的轉動下,朝那預定的降落地點行去,眼看著就要自那裡飄過。
說時遲,那時快,瞅準機會,關興毫不猶豫的從藤筐中拋出一個鐵錨。
鐵錨系著攬繩,纜繩足足有數十丈長,哐當一聲…纜繩落地,在飛球的飄動之下,鐵錨在地上被拖行。
鐵錨之上有著鋒利的倒鉤,被拖行之後,不可避免的與地面上的石塊摩擦碰撞,將泥土拋開。
這樣的動作沒有持續太久,很快,鐵錨便勾住了那土壤下布滿的岩石,生生卡在了兩處岩石之間。
關興興奮的轉動與鐵盤相連的絞盤,緊接著,飛球迅速下降。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一丈…
因為這次下降的速度太快,“嗖”的一下子,勁風強烈,曹操與眾人不由得把頭埋低…
直到最後一丈時,速度方才放緩,只聽得微微的“咚”的一聲,飛球已經落地。
關興也顧不得挺好飛球,原本笑容可掬的他,立時露出凶相,壓低聲音道:“總算到了…”
說話間,一翻身,便當先從藤筐中跳了下來。
曹操與張衛等人見狀,也沒有任何懷疑,以為是這名喚“李秋”的飛球兵先下去查探飛球的狀況,之後,該是呼喊他們下這藤筐。
只是…
五息,十息,十五息,二十息。
依舊沒有任何聲音,反倒是附近那原本圍成一圈的火把漸漸的收攏了起來,越發的靠近。
這時,曹操爽朗的聲音響起,“諸位,該下去了,看看,都來迎接孤了,很是熱烈與莊重啊——”
說到這兒,曹操一馬當先的翻身出了這藤筐。
可就在他翻身出來的一刻,他的眼睛一陣恍惚,就像是整夜的寂暗突然見到這麽明亮的火把,讓他一時間有些不適應。
這倒是無妨,但有一點,讓他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了。
恍惚間,他看到的是與火把顏色一樣,那赤紅如血顏色底服的兵士,這是象征著大漢“火德”的漢軍裝束,卻不是象征著大魏“土”德的黃色底服的魏軍。
刹那間,一股巨大的疑雲就籠罩在曹操的腦門上,讓他恍惚之下一陣暈眩。
——『不對!』
曹操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麽,他下意識的就要轉身,就要再回到那藤筐內。
就在這時,一道雄渾有力、沉穩內斂的聲音在那迅速的圍攏的火把中突然響起。
——“孟德兄,許久不見了!”
——“孟德兄,可還記得雲夢澤那條泥濘小道的盡頭,駐守華容道的關羽關雲長!”
這…
刹那間,曹操的虎目瞪到最大,尋聲望去,他清楚的看到…那火把之下,一個身長九尺,唇若塗脂,面如紅棗的男人正騎跨在一匹赤紅色的戰馬上,丹鳳眼、臥蠶眉…唯獨少了那兩尺長的長髯,可哪怕如此,他威嚴依舊,沉穩依舊,甚至一如既往的霸氣威猛,不可一世…
這男人,曹操再熟悉不過,正是他魂牽夢繞,時常念起的關羽關雲長!
可…魂牽夢繞,時長念起是一回事兒,這種情況下的相見又是另一回事兒了。
“關!雲!長!”
曹操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的吟出這三個字。
也就在這三個字吟出的刹那,曹操的夢,突然就醒了;
曹操的心,也刹那間就碎裂了…支離破碎,千瘡百孔!
他幾乎是下意識的驚呼出聲“原來…原來這裡不是並州!”
“孟德兄…”關羽再度開口,而與此同時,無數關家軍士已經上前,將曹操與一乾屬下團團包圍。
關羽的聲音還在繼續,“這裡的確不是並州,是距長安不遠的五丈原哪!”
聽關羽這樣說,曹操不由得閉上眼睛,他昂著頭,籲出口氣,然後喃喃吟道:“從今往後,這五丈原也要因你、我這番遇見而聞名於世了!”
唏噓、感慨、哀歎…
一時間,總總情緒強加於曹操這位老者的心頭,仿佛在關羽的面前,他已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威儀棣棣的魏王,而是一個老態龍鍾,希望破碎的老叟。
可悲,可歎——
這時…
站在曹操不遠處的關興,踏步上前,面朝關羽一個單膝跪地,“不肖孩兒關興父帥,終於…孩兒不辱使命!”
也就是關興的聲音帶給了曹操新一輪的震撼。
李秋?他不是叫李秋麽?
他不是父兄都死於那北邙山的大火麽?
呵呵,呵呵,他…生性多疑的他…竟是傻到連敵友都分不清楚,還有夏侯元讓,他的眼睛瞎了,他的心也…也瞎了呀!
也就是這一刻,他曹操徹底悟了,原來…他陷入了一張早已為他編織好的大網中。
也就是這時,關羽的聲音再度傳出,“吾兒速速起身…”
吩咐完兒子,關羽頗為自豪的向曹操介紹起關興來,“為孟德兄介紹一下,這是我膝下二子關興關安國,此前洛陽驚變,你那孫女曹嬰,孫女婿馬鈞便是死在他的刀下!”
這…
刹那間,原本神色蕭索的曹操,眼瞳驟然瞪大,那凝起的雙眉,幾乎都要擦出火花。
他是憤怒於孫女、孫女婿的慘死…卻更驚詫於關興的身份!
“關興?關安國?”
在吟出這個名字後,曹操的聲調突然抬高,他怒目圓瞪,奮力嘶吼道:“他不是死在荊州了麽?”
面對曹操的憤怒與咆哮,關羽只是淡淡的回應:“這次不是華容道!”
“不急,孟德兄,我們慢慢聊——”
…
…
張遼最後一次登上那鬥將場,前一夜,他沒有飲酒,而是早早歇息,將自己的精氣神修養到巔峰。
他換上一件內襯,披上白銀連環甲,取出魏軍兵士們特地為他頭盔取名的“猛虎嘯天盔”,月牙戟因為碎裂了許多,他只剩下唯一的一個。
可哪怕如此,當這月牙戟指向天穹時,那不滅的戰意仿佛本能的、由衷的喧囂而起。
“呵呵…”
張遼拍了拍鎧甲上的灰塵,帶上那“猛虎嘯天盔”,他喃喃道:“今日,沒有大魏的征東將軍,只有並州雁門張文遠,生於邊陲,吾何惜死?”
“吭哧——”
寶劍懸腰,戰戟入手。
張遼的雙眸中帶著衝天的戰意,龍驤虎步的踏步而出…
在他的預想中,幾日的酒醉,他手下的兵卒應該都降過了。
可意外的是,當大門推開,門外…尤是有一列列軍士,列陣等待。
“雁門蔡毅,參見張將軍——”
“武州崔平,參見張將軍——”
“晉陽劉方,拜見征東將軍——”
“西河林木,拜見征東將軍——”
“上郡石磊,誓死追隨將軍——”
“上黨李源,願意與將軍同生死——”
……
一個、兩個;
一百個,兩百個…目之所及足足有五百並州男兒就站在那兒,軍陣嚴整,列陣以待,這是並州狼騎的英姿!
“啪嗒…”
“啪嗒…”
“啪嗒…”
這些人在拜見過張遼後,齊齊單膝跪地,就好像是等待著他們將軍的發號施令。
這時,一名親衛牽著張遼的灰影戰馬走來,這親衛的眼中滿是炙熱的光,“東武陽李豐,今日願與將軍一道…便是戰死沙場,也絕不再讓將軍受那關家四子的羞辱!”
隨著他的話…
“得得得”…灰影戰馬也發出一聲嘶鳴。
仿佛,就連戰馬也回憶起與張遼並肩而戰的光景…
負問天,跨灰影,威震逍遙津——
這一道道無比霸道的傳言仿佛籠罩在天穹!
問天,是張遼月牙戟的名字!
灰影,正是那匹擊潰東吳後軍,差一點助張遼生擒孫權的戰馬。
這一刻,往昔的榮光…仿佛刹那間,都普照回來了。
是啊…
今日的張遼再不用受那關麟的羞辱,在他的默許下,他的兵士大多降了,便是這酸棗縣飛球漫天、煉獄火海,那又有何懼?除了眼前這些同袍外,張遼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只是…
他疑惑,他茫然,他不解…
“你們…”
“你們為何不降?”
“明知是飛蛾撲火,可你們為何要跟著我一起尋死?”
張遼的眼眶紅了,握戟的手都在發抖。
“將軍…”那牽馬的踏步出列,眼中裹挾著的是死一般的鬥志,“邊陲之地,胡虜寇邊,十室九空,在那裡長大的北疆男兒,從不懼死,唯在乎的是家兒老小如何活下去!”
“我等留下的,是因為並無家小,我們都是孤家寡人,並無牽掛…願隨將軍死戰!可…”
說到這兒,這兵士頓了一下,像是經過了一個短暫的沉吟,他方才繼續開口,“可將軍要知道,那些出城投降的兵士也是為了將軍啊,只有他們降了,只有他們不在這城內,將軍才不用再受製於人,再受那敵人之辱…”
說到這兒…
“戰——”
“戰——”
“戰——”
五百人仰天直呼。
他們喊的是“戰”,而非那屈辱的“鬥將”,他們寧可在一輪衝刺中死在這戰場,也好過眼睜睜看著他們將軍的恥辱與無奈。
而他們這一陣齊呼,引得風雲變色,似乎有十萬狼騎在怒吼一般。
“將軍上馬!”
將士們再度齊呼。
張遼翻身上馬,那猛虎嘯天盔被勁風拍打發出輕輕的“咚”的聲音,他看著手下這僅存的五百並州同袍,他滿是熱淚的吟道:“並州狼騎,出戰漢軍兵卒,今日若死,也當葬回雁門,再睹那漢人踏平東胡三族…為那萬萬千千邊陲子弟報仇雪恨的一日!”
張遼覺得這一日,他活著是看不到了…
但,死了…哪怕大魏亡了,可還有劉備,還有關羽,還有…關雲旗!
那橫掃邊陲,恢復西域的日子,終會來臨。
“殺——”
這時,將士長嘯…
他們一個個舉起鋒矛,挎上佩刀,躍上戰馬,他們仿佛背負著十萬並州狼騎的鬥志與激昂,雄赳赳氣昂昂的踏出這酸棗縣敞開著的大門。
曾經,張遼效忠過丁原,效忠過董卓,效忠過呂布,效忠過曹操…
可今時今刻,他的慨慷之勇隻想效忠於他自己,效忠於他的故鄉,完成屬於他自己最後的歸宿。
那支縱橫天下,那支曾在逍遙津封神的並州狼騎…他們還在!他們又回來了。
秋風獵獵,旌旗迎風而展,裹挾著漫天風沙與肅殺之氣回蕩在這中原大地。
張遼當先出列,大喝道:“雁門張文遠在此,關家子還不派兵列陣,與我決一死戰麽?”
“並州狼騎在此!速來與我等決一死戰!”
“並州狼騎在此!速來與我等決一死戰!”
五百山西大漢持戈怒嘯…
那只有邊陲才有的殺伐之氣,徹底展現在眾人的面前。
那種瘋狂、癲狂、歇斯底裡的神情,那種不屈、求死、明志交融在一起…
他們振臂狂嘯,聲浪震天。
這時的關麟也走出軍帳,他沒有想到,絕境下的張遼…絕境下的那寥寥並州兵卒,還能迸發出如此強大的氣場與鬥志。
一將在前,五百死士在後,他們主動叫陣…這種場面太過震撼,根本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踏…”
“踏…”
關麟踏步登上戰車,披風因為勁風而吹拂,看著那張遼的神色,關麟不由得搖頭感慨:“是我錯了,張遼還是那個逍遙津時的張遼,他不會認輸,也不會服軟,更不會因為意志瓦解而投降…”
而這時候的關麟,他才意識到,全力以赴…才是他能給與張遼最大的尊重。
或許每個時代、每個亂世,總有那麽一些人值得敬畏,無疑,雁門守國門,白狼斬蹋頓,逍遙津破十萬的張遼張文遠,還有他身後的這麽一乾並州狼騎,就在此列。
“來,與我決一死戰——”
張遼的月牙戟劃出銀光,那咆哮一般的聲音再度傳來。
也就在這時,他大嘯一聲,“殺——”
然後,以他為先,五百並州狼騎緊隨衝刺,他們齊刷刷的向前,朝關麟席卷——
關麟揮動令旗,“凌統、甘寧何在?”
“末將在!”
“若張遼與並州狼騎殺至五百步,則你二人為將,攜千余重甲兵前去阻擋!”
“諾——”
“薑維、關銀屏、周倉、王甫、廖化何在?”
“末將在!”
“待弩箭之後,各領本部殺往前方!”
“諾!”
“賀齊、蔣欽何在?”
“末將在!”
“即刻,放連弩——”
“諾…”
隨著關麟的吩咐,整個漢軍瞬間齊動…那一列列的步兵迅速讓開,留出位置給後面的弩手。
“聽我號令,上弩——”
賀齊與蔣欽已經在吩咐…
關麟這時候是眯著眼的,他看著那張遼衝刺而來的模樣,料想當年的白狼山與逍遙津時也是這般模樣。
有那麽一瞬間,他其實是想喊停賀齊與蔣欽的,他想多吩咐一句。
『要活的!』
可終究,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戰場上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何況…對付張遼這樣一員虎將,“要活的”這三個字實在是太過屈辱了。
“殺!”
張遼馬快已是就要殺至,他雙腳猛磕戰馬灰影的馬腹,提著月牙戟當先殺來。
從九天俯瞰,就宛若一道銀光快速的掠過大地,朝著茫茫大軍,朝著那嚴陣以待的連弩軍陣衝去。
“射——”
蔣欽一聲號令。
頓時,密密麻麻的弩矢呼嘯射出,如暴雨,如驚雷,如蝗蟲過境,直接朝這五百無畏勇猛的並州狼騎射去。
“轟…”
張遼月牙戟揮舞…銀光斬天而下,劈碎了一連排的弩矢,他的面目猙獰,忍著手臂的酸痛縱馬馳騁。
“嗡——”
“嗖嗖——”
一根又一根的弩矢射穿了並州狼騎的胸膛,狼騎無畏,可面對這般對的弩矢,他們的生命還是太過渺小。
雁門蔡毅死了,武州崔平死了,晉陽劉方死了也死了…
五百人等衝到敵陣時,已經只剩下寥寥不足十個。
而這時…
薑維、關銀屏、周倉、王甫,第一陣的漢將已經迎上張遼的月牙戟…
張遼不敢戀戰…更不敢用月牙戟與對方的兵器“角力…
這時,又幾個熟悉的面孔衝到張遼的身邊。
是西河林木,是上郡石磊…還有六、七個張遼叫不上名字的。
“將軍繼續向前,我等掩護將軍——”
說話間,這些人已經與薑維、關銀屏、周倉、王甫、廖化戰於一處。
然而後面還有甘寧與凌統,還有蔣欽與賀齊…
這四個曾經逍遙津一戰被張遼砍成重傷的將領,今時今刻,卻是宛若四個門神與張遼戰於於此…
“鏘啷啷啷——”
各種長柄兵器齊齊招呼向張遼…
而身後,那寥寥並州狼騎哪裡是薑維、關銀屏的對手,很快解決了那邊,他們也一起殺回。
到得最後…
薑維、關銀屏、周倉、王甫、甘寧、凌統、蔣欽、賀齊…
他們九人將張遼團團圍住。
乃至於…張遼的馬兒會影吃了一槍,已是倒地…唯獨墜馬的張遼,他用月牙戟強撐著站起。
面對九名漢將,九匹戰馬,他笑了,他環望周遭,他那五百並州兄弟已經全死了…他再無任何牽掛了。
這時,徹底釋懷的他,開始大笑,盡管是最狼狽的身形,卻放出最狠的話。
“哈哈哈哈…”
“九個是麽?”
“你們知道逍遙津時,多少東吳名將被我追殺?”
張遼甚至一一念出了他們的名字:“呂蒙、陳武、甘寧、凌統、潘璋、宋謙、徐盛、丁奉、蔣欽、賀齊…十個,整整十個!今日你們比起來,還少一個呀!啊…來呀…來呀——”
這一刻,張遼的目光凶戾無比,身體的抖動間已是甩出了無數血灑——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