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不予錄用
翌日清早,朱佑樘用過早膳,而後便穿著寬大的常服擺駕文華殿,坐在椅子上後,又招呼宦官給他多墊兩個靠墊。
經過藥敷以及按摩,這症狀雖說緩解了許多,但他還是覺得身子有些發僵。
靠在軟墊上闔起眸子小憩了片刻,劉健三人便到了。
這文華殿內已經擺好了錦墩,其余兩位閣臣行禮過後,便各自落座。
唯有李東陽依舊站著,手裡還捧著一個漆木的錦盒,首先,他是今日的讀卷官,其次,坐著會屁股疼。
見到丹陛之上的皇帝微微仰著腦袋,那脖頸處似乎還枕著軟墊,他不由問道:“陛下可是昨夜不慎落枕?”
“倒不是落枕,只是朕主持殿試之時久坐了一日,太醫說朕這是氣血不暢所致的經脈不通,須多像這般仰一仰脖罷了,不提這個,朕再養上兩日便可痊愈。”
說著,朱佑樘把腦袋放正,不再微微仰頭,而後看向李東陽手裡的錦盒。
“今日這讀卷之事,便有勞李卿家了。”
“為國選賢,為君分憂,乃臣分內之事。”
李東陽微微躬身,隨即肅然問道:“陛下,可否現在點卷?”
“可。”
“喏。”
兩句問答之後,很快便有宦官上前接過李東陽手中的漆木盒子捧在懷裡。
然後再由李東陽揭開那盒蓋,從裡面取出一份卷子,開始念讀起來,“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
這會試前十二名的試卷在殿試結束後,他們幾位閣老已經全部閱覽了一遍,並且商量著排好了位次。
依照讀卷順序,最先讀的三份試卷是內閣這幾位閣老預先判為一甲的試卷,後面的九份則以此類推。
雖說還要經過皇帝審核,最終解釋權也在皇帝,但皇帝也要和諸位閣老商量著來,也要聽取閣臣的意見。
所以基本上這卷子讀的越靠前,之後的名次便越高。
而這第一份卷子,不說是個狀元,起碼也是榜眼,探花。
伴隨著一篇文章漸漸讀到尾聲,朱佑樘的表情也變得有些讚許,開篇便是一句聖人之言,給人一種當頭棒喝之感,行文大氣磅礴,其中論述了如何治理夷人的方法,還論述了國朝土司制度的利弊,甚至還通過邊患韃靼的問題來側面論證。
盡管整篇文章仍沒脫開德行教化那一套的桎梏,而且論述來論述去,隻說了要做什麽,不做什麽,並沒有說詳細的實施方案。
但弘治皇帝還是比較滿意的,畢竟這大明朝歷來的殿試策論卷子都不甚出彩。
至於原因他這個皇帝當然也很清楚,讀書人讀的都是四書五經,學的都是作八股,也只有學這些,才有可能一路過關斬將的通過縣試,府試,鄉試,會試。
成為秀才,舉人,乃至貢生。
而殿試,似乎不在這幫讀書人的考慮范圍裡,或者說太過遙遠。
殿試考策論,問的都是如何治國,如何治理天下這等事情。
對那些讀書人來說,有琢磨這些事情的功夫,不如多讀會兒聖人之學,多寫幾篇八股,趕緊考個秀才來的實在。
所以這些策問的卷子,基本都是高談闊論,落到現實中,一點用處沒有。
而這一篇還算有些用處。
等到這篇卷子讀罷,朱佑樘問道:“這是何人的試卷?”
“回陛下,作此卷的貢生名為康海,其人乃是此次會試的第三名。”
“朕記得那第三名是陝西關中人士?”
朱佑樘略一回憶便有了印象,也明白了這人為何要在策論中提起韃靼邊患之事。
去歲韃靼犯邊,先劫掠平涼,慶陽,又劫掠關中.
想起此事,弘治皇帝在心裡歎息一聲,隨即打起精神去聽李東陽讀下一份試卷。
第二份,第三份依次念完,各有其出彩之處,每念完一篇,朱佑樘也會按照規矩問一下這是誰的卷子,等到第四份,第五份.
一直等到第十二份卷子念完,弘治皇帝又照常問道:“這份卷子是何人所做?”
“應天府貢生蘇亁,此人乃本次會試的第十五名。”
聞言,朱佑樘的眉頭終於皺了起來,此前聽李東陽讀卷子時,他臉上一直是不露聲色的樣子,但其實心裡早就泛起了疑竇。
而今十二份試卷已然讀完,會試第十五名的卷子都跑出來了,那會試第一的呢?
“那會試頭名的試卷在何處,今科會元的策論寫的就如此不堪?”
誰知,聽到這話,李東陽頓時面色詭異起來,不僅是他,殿中的其余兩位閣老臉上也泛起古怪之色。
夏源的那份文章他們看過,還是第一份看的試卷。
平心而論,寫的不差,非但不差,甚至是他們所看過的卷子裡最有用的一份。
但他那卷子答得著實是喪心病狂,不是三位閣老詞窮,而是他們只能用喪心病狂這四個字來形容。
策論題目可以看成是兩問,也可以看成是一問,大多數貢生都是將這個問題合並在一起作答,而這位今科會元是一個問題,一個問題挨個作答並予以論述。
所有貢生裡頭也就屬他寫的最多,別人至多用三頁紙,他用了八頁,字數加起來就算沒有過萬,八千也絕對是有的。
而這篇策論,關於後面的何以治夷倒是沒什麽問題,或者說問題無傷大雅,但前面的黎族夷人為何叛亂.
別人寫夷人叛亂的因由,大都是什麽教化不彰,禮德不興,少不得還要來一句受那匪首符玉輝蠱惑。
然後再從天子牧民,講到地方官吏該如何教民,所謂以有識對抗無知,以禮法而弭愚昧
當然,作為輔佐皇帝治理天下的閣臣,他們對這等作答是不屑一顧的,也隱隱能猜到瓊州叛亂和當地官員腐敗有關。
倒也不是沒有貢生在這上面做文章,但通常就是說一說官員不體恤民情,不曉得愛護百姓,而且也都是點到即止,不會寫的太放肆。
但這位新科會元,他寫的可就太放肆了。
上來就是官府橫征暴斂,殘忍剝削百姓,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什麽大災之年,官府不予賑災,反而坐視百姓凍餓而亡,官商勾結,抬高糧價
後面還寫了不少原因,而且每一條原因後面都有詳細的論述及導致叛亂的因由。
寫的很通透,其中的很多觀點連他們這些閣老都為止讚歎,甚至有種茅塞頓開之感。
但寫的精彩歸精彩,可你這也太喪心病狂了,我大明朝的吏治何時敗壞到了這種程度?
我大明朝如今聖天子臨朝,正處於中興大治之世,吏治又如何能敗壞到如此地步?
還是說那瓊州官府橫征暴斂,欺男霸女,欺行霸市,剝削百姓,官商勾結之時,你就坐在旁邊看來著?
不然何以寫的如此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的。
一陣的沉默之後,李東陽從官袍的袖口裡摸出一個紙筒,這是由八頁紙卷起來的,拿繩子捆著防止散開。
他上前兩步,將那個紙筒捧於雙手之中,隨即躬身道:“陛下,這便是今科會試頭名夏源的策論卷子,臣添為今科殿試讀卷官,同其余兩位閣臣商議多時,委實不敢專斷。”
說罷,李東陽深吸口氣,擲地有聲的道:“但臣與二位閣老都建議對此人不予錄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