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逾心裡升出一股火氣,接過信,拆開。那是一封手寫信:
我親愛的逾,
微笑:) 不要跟戴維斯發火,你的伶牙俐齒很可愛,但可憐的戴維斯也只是拿錢辦事。至於對我的火氣,等將來再見面時再說吧:)
逾,答應我最後一件事——雖然這對於你來說有些不公平——請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諾亞的心臟維持不了幾個月了,他是那麽棒的一個男孩子,應該還有很長的人生路去走。我愛他,並且——我這麽說絕沒有讓你負罪的意思——在他剛出生的那幾年,我對他的忽視一直讓我這個父親深感愧疚。後來當他確診了,我確實受不了。
我願意傾家蕩產去尋找匹配的心臟,卻一直在等待中消耗著小諾亞的生命,他惡化得太厲害了,兩周前還可以正常走路,上周突然倒在了地上,至此他只能臥床了。
逾,我不想讓你聽這些,可是我還能對誰去說呢?卡羅也快支撐不住了,你知道卡羅生下諾亞後病了幾年,他就是卡羅的一切……我不想看到他們全部倒下。
我更不能讓他們知道真相,我不能讓可憐的小諾亞活在愧疚中,不能讓卡羅活在“丈夫兒子二選一”的噩夢中,還有我可憐的小姑娘,“爸爸或是哥哥?”——不,我不能讓他們在我自私的決定中痛苦一生。
逾,我親愛的逾,我唯獨信任你,也愛你,這愛和當年那輕浮的欲又不同,你在我的生命中不斷沉澱,愈久彌香。我欠你很多,包括那個失去的小生命,這一年我總是想,我還能給你點什麽呢?悄無聲息地給你,不會給你帶去困擾。
恐怕最後還是要惹惱你,我所能給你的,從來不是光明正大的,逾,你會原諒我嗎?不原諒也行。
請不要擔心,諾亞的心臟問題來自他母親那一方,我是健康的。
再見了,逾,無論你接受與否,我最好的祝福都給你,給你美麗的人生,你是個多麽美好的女人,你根本不知道。
……
落款在明逾眼中模糊了,直到她意識到這封信她根本不能擁有,“對不起,我想再看看。”
“明女士,你想看多少遍都可以。請慢慢來。”
明逾知道那只是他的客套話,天大的事也不過是他一天下來處理的數十樁案子中的一樁,客套的基礎是她看上去不像能在這裡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將信看到天亮的女人。
更何況桌子上還躺著很多事等他們處理。
她將信認認真真看了三遍,又認認真真折好,交給戴維斯,“可以銷毀了。”
“你確定嗎?”
“確定。”
戴維斯很有儀式感地站起身,明逾也下意識地站起,信在機器裡化成了塵埃一般輕的粉末。
兩人簽字,證明信沒有被複製,已銷毀。
“好了,明女士,準備好下一個環節了嗎?”
明逾坐回椅子,“準備好了。”
戴維斯將一份文件翻開,呈現在明逾面前。
“E先生在C學院精子庫為你凍存了6管,6 X 1 CC的精液,其中3管洗過,3管原液。上述物品以‘已知捐贈’的形式開設戶頭,使用人限定為明女士你,提取條件為這封帶有提取碼的律師函。E先生預支了二十年的凍存費用。另外,E先生委托我為他簽署保密協定,”戴維斯又翻開到下一張紙,“一旦你簽署協定,將沒有人知道捐贈人是誰,保密性受法律保護。具體條款都在這裡,這項協定的宗旨是保護明女士你的利益。”
明逾有些吃不消了,伊萬給她的驚嚇太多太豐富。
“明女士,我理解這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所以你無需在今天作出決定。我將為你提供一份複印件,供你回去慢慢研讀思考。”
明逾點點頭,“如果我不接受呢?”
“你只要不去取精液就行,二十年後精子庫會將它們銷毀。也無需簽署這份協議。”
“明白了。”
“E先生還為你留了一樣東西。”
明逾站起身來,緊閉的百葉窗讓她透不過氣。
“明女士,你還好嗎?請問需要喝點什麽嗎?”
“水,謝謝。”
助理送來一大杯加冰的水,明逾一股腦灌進去。
“明女士,如果這讓你壓力過大,我們可以約改天繼續。”
“不,我可以。”
“好……”戴維斯拿出下一份文件,“E先生有意將C城A區雨果街1566號1702公寓贈予你,他已簽署好相關手續,並將預估的過戶費用凍結在本律所,一旦過戶程序啟動,我們將解凍這筆費用並代為支付,目前看來預支費用十分充足,余額將退還給明女士你。”
那是她曾經居住過的那套公寓,帶著與伊萬那兩年愛恨的記憶,明逾搖了搖頭,“如果我不接受呢?”
“不簽手續,並書面呈交聲明,聲明你不接受這筆饋贈。同樣,明女士,你不需要今天作出決定。”
“不好意思,”明逾疲倦地低下頭,“我……我其實是今天才知道伊萬去世的消息,所以這一切對於我來說……”
“完全理解,”戴維斯開始歸檔,“就像我之前所說,後兩份合約我將給你提供一份複印件,等你考慮清楚,隨時來找我繼續。這套公寓是E先生婚前公證的個人財產,經E先生委托授權,在清點遺產時不計入遺產名目,如果明女士你選擇不接受,將會由律所匿名捐出。現在,請問你有什麽問題嗎?”
明逾想了想,搖了搖頭。
“那好,”戴維斯站起身,“請節哀。”
這是句對死者親屬說的話,此時卻不突兀。明逾也站起,“謝謝。”邊說邊同戴維斯握過手。
出了律所天已經黑了,明逾看了看手機,陳西林兩小時前發來一條消息:想出來喝一杯嗎?
明逾將手機扔進包裡,此時她什麽也不想,工作、女人、曖昧的客戶,這些都變得輕薄起來,她曾經的男人此刻被掏空了心臟躺在某隻冷凍抽屜裡,死前卻早有“預謀”地扔給自己這麽個攤子,將天一樣重的秘密壓在自己身上,她別無選擇,只有背著它,一直背著,背到墳墓裡。
她的車碾過冷硬的街,沿著湖往北郊駛去。
我有什麽辦法?明逾想,我沒有辦法。
人沒了,再也不能找他理論。
當初孩子沒了,她理解為上蒼對自己的報應。伊萬想,到頭來她還是拚命想要那個孩子的。
那年他競選區長,幾個候選人在各個社區開設講壇拉選票,明逾在唐人街找了個老太太,給了她二十塊錢,老太太在Q&A環節舉手問伊萬:如果候選人私生活不檢點,把妻子之外的人肚子搞大了,我們該如何看他?
全場嘩然,伊萬落選了。
混蛋,明逾悻悻地想,死了也要護住家裡那個女人,從一開始到現在,女人什麽都不知道,自己卻什麽都知道。可她能怎樣?除了幫他瞞下去她還能怎樣?對,那個女人就是被人保護的命,這命自己是沒有的。
車子駛進一片靜謐的社區,每棟宅子裡都有一盞或幾盞亮著的燈,或宣布主人的團聚或等待家人的歸來。
自己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就滾出去吧。
她看著伊萬一家生活的宅子,宅子裡透出的光裡是家該有的溫度,可這個家卻失去了男主人,好在他那個男孩子也長大了,明逾想,帶著他的心臟。
宅子一側的小徑上什麽東西在動,明逾嚇了一跳,仔細看去,小徑上宅子外牆上的壁燈很微弱,昏黃的光影下一個女人認真而投入地翻著垃圾桶。
明逾將車緩緩滑過去,女人沒有一絲察覺,明逾打開車門,“卡羅。”她輕聲喚道。
卡羅轉過身將她看了一眼,又埋頭繼續乾活,她乾脆將桶放倒,把裡面的幾隻大袋子拖出來。
“卡羅,我是伊萬的同事……我叫Ming……你還好嗎?”
卡羅沒有回答她的話,卻自己嘀咕起來,“伊萬上周扔掉了一個剃須刀,剃須刀壞了,可他用了五年了,我想把它找回來。”
明逾走下車,“卡羅,扔了就扔了吧,let go.”
“不!”卡羅生起氣來,“你不懂,你不會懂的,他用了五年了,我記得上周末我沒把垃圾桶推出去,所以它應該還在這裡面……”
“卡羅,”明逾打斷她,“明天再找好嗎?你的孩子們呢?家裡有人嗎?”
卡羅這才將明逾打量起來,“不好意思,你是誰?”
“我叫Ming,是伊萬的同事,我……剛好路過這裡,看到你。”
卡羅站在那裡,好像突然忘了自己在做什麽,忘了明逾剛說了什麽,忘了這個世界。
明逾心裡閃過一絲害怕的感覺,她熟悉那症狀。
前門什麽時候打開了,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抱著隻洋娃娃怯生生往小徑走來,“媽咪……”
卡羅仿佛沒聽到,轉身繼續去翻垃圾。
“卡羅!”明逾拉住她,“你不能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你還有兩個孩子,他們需要你的保護和支撐!”
卡羅彎著腰,兩隻手撐在膝上,閉起眼睛。
“媽咪……”
“寶貝,過來。”明逾蹲下身,朝小女孩伸開懷抱。
她抱起伊萬的小女兒,在她臉上看到伊萬的眼睛,“寶貝,哥哥呢?”
“哥哥在醫院裡。”小女孩奶聲奶氣地敘說。
“卡羅,他怎麽樣?”
“手術是成功的,還要在醫院觀察一段時間。”卡羅沒了剛才的執著和戾氣,整個人透支了。
“好,回家去吧,”明逾空出一隻手去攬她,“我送你們回去。”
她將母女兩人送回家,這是她第一次踏進伊萬的家中,應該也是最後一次,她希望以後各自安好,希望這一家人能夠節哀,是的,該節哀的是他們,然後好好生活下去。
日子還很長。
“聽著,卡羅,”明逾將小女孩放下來,“如果你感到混亂,感到無法控制自己,請先妥善安置好你的孩子,在你還清醒時給你的家人、朋友、醫生打電話,告訴他們你的情況,尋求幫助,你懂嗎?”
卡羅點點頭。
“現在,今天晚上你可以照顧好她和你自己嗎?需要我嗎?”
“我沒事了,謝謝你……對不起你叫什麽來著?”
明逾轉身,“這不重要。”
她往回開去,心裡想著伊萬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留下這麽個無助的女人。可不是麽,他當初不忍拋棄的是這麽個無助的女人。
房子,房子是不能要他的,自己有什麽資格要他的房子?
她將車泊在路邊一處臨時的彎道上,八點半,夜生活剛剛開始,她給陳西林回消息:你在哪兒?
很快,對方發過來一個地址。是城北的The Hardy's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