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瞳低下頭, 兩手抓住了身下的床單,長長的黑發垂下來,靜靜地落在眼前,遮擋住了她的眼神。燈光是亮眼的白色,照在木質的地板上, 直視久了, 便會晃花眼睛。
木板上的條紋在這種長久的注視下發生了扭曲, 一條看不見的波浪線在喬瞳的眼前動蕩, 像是一滴水滲入湖心,散發出來的波動的漣漪。
那座湖的中央出現了一座燈光璀璨的倫敦塔橋,幾年前她曾經去過,和季微白一起, 腦海中有具體的印象。從懸空的人行橋往旁邊看, 夜景很美, 身邊人卻不是那麽美好。
季微白牽著她的手,讓她走在裡面,另一隻手隨時護著她, 溫柔得不像一個真實的人,幾乎從來不發脾氣,什麽都說好, 什麽都接受,她永遠猜不到她在想什麽,談起戀愛來太累了。
那天,她們是在橋上吵了一架。
“我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好?你告訴我, 我下次不會再犯了。”
“你哪裡都好。”
“那你為什麽生氣?”
“我沒生氣。”
“好好好,你沒生氣,我們回去好不好?”
“不回去。”
“那就聽你的,不回去,你不生氣就好。”
“季微白,你每天這麽低聲下氣不累嗎?你自己沒有感情嗎?!”
“……”
兩人在橋中央不歡而散。喬瞳不許她追,讓她站在原地別動,她就果真沒敢追上來,喬瞳打了輛車,買了身新衣服換上,從橋這頭繞回到橋那頭,就在對面看著她。兜裡的手機響了一次又一次,橋上人來人往,喬瞳擦擦眼淚,在她打到自己手機快關機的時候接了起來。
“你沒說不可以打你手機。”季微白從橋那邊跑過來,兩隻眼睛都是紅的,像是被主人遺棄的寵物,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沒說,所以你把我手機打得快自動關機了。”喬瞳嘴角一扯,開了個玩笑。
“我找不到你著急嘛,你接我電話是不是證明你已經不生氣了?”
“嗯,是我亂發脾氣,對不起。”
“沒關系。”季微白伸臂把她擁入懷中,對於她的無理取鬧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喬瞳下巴枕著她的肩膀,面無表情,嘴巴無聲開合,和季微白溫柔的話語重疊在了一起,“你對我做什麽都可以。”
塔橋毫無征兆地轟然塌陷,熟悉的面容就像從來沒有抓住過的風,水波在眼前一蕩,頃刻間蕩然無存。
眼前的場景毀滅重塑,下一刻喬瞳發現自己身處在倫敦街區的中心,穿著亮眼的橙色風衣,手邊正是那間叫做“one day”的咖啡店,門口的風鈴送來了今日的第100位客人,店主免費贈送了一份點心。
咖啡廳的最裡面,坐著一個栗色長卷發的女人,面前擺著一台銀色的筆記本,擋住了弧線美好的下頷,通過筆記本上方可以看到她正目光專注地敲打著鍵盤,手邊則是一隻卡通畫裝點的乳白色咖啡杯,忙得都沒時間喝一口。
那個人在咖啡廳坐了一上午,喬瞳就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她一上午。
直到那人合上筆記本,走過來,雙手撐在她面前的桌上:“看我這麽久,不能白看,總得付出點什麽吧,這樣吧,中午請我吃飯,地點我挑。”
喬瞳不知為何,自然而然地笑了出來:“好。”
挑了家中餐館,川、魯、粵、淮揚菜各點了一個,再來了個湯,那人將菜單合上:“就這幾個吧。”她轉頭對喬瞳道,“知道你不挑,我就幫你點了,乖。”
喬瞳覺得眼前的人莫名的熟悉和親切,卻又想不起來哪裡見過她,只知道自己現在很開心。
那人道:“你發什麽呆啊,告訴你,美貌是不能當飯吃的,你早上是不是隻喝了咖啡沒吃飯,很容易犯胃病的,早知道盯著你吃完早餐再出來。”
喬瞳指了指自己,迷茫道:“你盯著我吃早餐?”
那人說:“不然呢?我不但盯著你,我還得喂你呢。”
“你喂我?”
“你手抽筋我不喂你你怎麽吃?”
“我手抽筋?”
那人手探向她的額頭,疑惑道:“我說你怎麽了,怎麽今天老是重複我說話,喬喬——”
喬喬?
喬瞳又是一怔。
一點火星閃現在她的腦海。她橫陳在大腦中那些紛紜複雜的線路忽然就找到了各自的去路似的,接連不斷地接通了該反應的神經,視網膜上一遍遍地回放著她的記憶。
她脫口而出一個名字:“幼璿?”
中餐館也不見了,一道刺目的光照過來,喬瞳忍不住閉了閉眼,偏頭躲開眼前突如其來的光線,商幼璿手還摸在她的額頭上,一臉焦急:“是我,你剛才怎麽了?好端端地怎麽發起呆來了?”
喬瞳眼前站著的人和方才餐館和她坐在一起的那個人重合了。
喬瞳沒吭聲,雙手抱住她的腰,把自己的臉埋進她的小腹。
這是真的。
……
“你是說你剛才陷入了自己的回憶和幻覺?”
喬瞳平複下來以後,把方才的事情都告訴了商幼璿。
商幼璿覺得這件事簡直太神奇了,道:“你等我捋捋啊,首先你夢到了你和前女友吵架,然後你又夢到在倫敦街頭的咖啡廳遇到我,但是卻沒認出我?後來認出來了,就從幻覺裡出來了。”
喬瞳點點頭。
商幼璿一臉興奮:“這麽好的梗你可以寫成小說嗎?”
喬瞳:“……”
正常人難道不是應該先吃前女友的醋然後再氣一下自己居然沒認出來,最後再表達關心嗎?她這個女朋友果然是假的。
喬瞳幽怨地看著她:“寫不出來。”
商幼璿:“那沒事,你先把《走失的屍體》寫完,下一本再寫這個,我不急。”
喬瞳:“……”
她剛才有答應寫嗎?
商幼璿滿足了一下自己的私心,才想起來問道:“你這種情況有多久了?”
喬瞳的表情有點為難,欲言又止。
憑借女人靈敏的情敵雷達,商幼璿猜到了答案:“分手以後?”
喬瞳頭埋得很低,點了點,她又抬頭補充道:“小時候也有過,去國外後好了一點,再犯的時候就是……”最後的聲音細若蚊蠅,“分手以後。”
“有一段時間好了是因為禾子?”
喬瞳:“……”這個補充還不如不補。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商幼璿頓時面露殺氣,恨不得把季微白揪過來立刻打一架,不,是她單方面吊打對方。
遠在家中的季微白打了個噴嚏,手裡的花灑濺了點水出來,多澆了一點水。季爸爸踱著步子路過陽台,一個箭步衝過去,手指著那金貴的盆栽,將澆水壺奪了過來,一臉的心疼:“我來我來,你去一邊歇著。”
季微白低頭摸了摸鼻子,背著手溜達著去了沙發上坐著。
季媽媽戴著眼鏡在看財經版新聞,聞言抬眸,先朝季微白使了個眼色,然後清清嗓子道:“季教授,你那盆花多澆一點水不會死的,我昨兒沒喝完的水全喂它喝了。”
季爸爸立馬衝到他的心肝寶貝面前,一看,痛心疾首:“我說它今天怎麽蔫頭耷腦的,你說你沒事給它澆那麽多水乾嗎?”
“我昨天看它乾巴巴的,想想你可能是忘了澆水,就幫了你個忙。”季媽媽一臉愧疚,“對不起啊。”
季爸爸嘴癟了癟,把他的盆栽抱進屋,強忍著悲傷道:“沒事,我想想辦法補救。”
“季教授怎麽還是這麽好騙?”看著季爸爸進了房間,季微白才回過頭,一副好笑的模樣。
“小季同志,你這就不懂了吧,這叫生活情趣。”季媽媽手指在鼻梁上一勾,眼鏡半滑下來,露出有點狡黠的眼神,“季教授可是植物學專家,我能騙得了他?”
季微白縮了縮脖子:“打個商量,您能不叫我小季嗎?我聽著跟喊小雞似的。”
“那我喊你什麽?小微?”季媽媽聲情並茂道,“小薇啊,你可知道我愛你,我要帶你飛到天上去。要不小白?你媽雖然五十了,但可不是網絡小白。”
得,沒一個好稱呼。
季微白認栽道:“成了,您愛喊什麽喊什麽,我都應著。”
“那不就得了,小季啊,你看你這耽誤我兩分鍾,好幾千萬沒了。”
“媽媽媽,你這完全不講道理了,你明明是在看新聞!”
“你提醒我了,兩分鍾我如果看到一個重要新聞,領先競爭對手做出決策,一個新樓盤可不止幾千萬。”季媽媽煞有介事地生氣道,“無知小兒,誤我大事。”
季微白:“……媽,戲演過了。”
“我過了嗎?”季媽媽有點不相信。
“過了。”
“那就不演了,”季媽媽索性把Ipad一扔,“現在是我們母女倆的談心時間。怎麽樣?回國還適應嗎?”
季微白聳聳肩膀:“我每年都回來,有什麽不適應的。”
季媽媽看向她,眉尖輕輕挑了一下:“誰說的,去年就沒回來,前年呆了兩天就走了,你是不是感情出問題了?”
季微白笑容僵了一瞬,低頭去拿桌上的蘋果,輕聲說:“沒有。”旋即整個人蜷縮在沙發上,咬了一大口,兩頰被撐得鼓鼓的。
“分手了?”
“……”蘋果咬得嘎嘣響。
“挺好的,你也解脫了。”季媽媽輕輕歎了口氣,“那個孩子不是你的良配。”
蘋果吃完了,剩了個核,丟進了垃圾桶。
季微白抬起紅紅的眼睛看她,看不出是生氣還是難過。
“來。”季媽媽坐直了身子,朝她招了招手。
季微白從沙發上站起來,光著腳走過去,半跪下來,趴在季媽媽膝蓋上。
季媽媽溫柔地摸著她的頭頂:“什麽時候分的?”
“兩年前。”
“怎麽瞞了我這麽久?”
“我跟你發過誓的,剛發誓沒多久就自打臉,多丟臉啊。”
“哦,你小時候尿我身上就不丟臉了?我給你換尿不濕的時候,屎尿屁都對著我就不丟臉了?”
季微白大窘:“媽!別動不動就屎尿屁的,我都多大了。”
“就是八十歲你也有屎尿屁。你小時候還離家出走說永遠不回來呢,你青春期的時候跟我吵過那麽多回架,你看我生氣沒有?”
“知道你不會生我氣,是我自己開不了口。”
季媽媽沉默了很久,問:“累不累?”
季微白偽裝的平靜被母親溫柔的話語輕而易舉地戳破,忽然就繃不住了,眼淚瞬間滂沱,伏在母親膝上哭得泣不成聲:“我還那麽喜歡她,可她已經愛上別人了。”
“我愛了她那麽多年,她怎麽能那麽絕情,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我哪裡對她不好,什麽都順著她,什麽都依著她,我就差把心挖出來跪在她面前供奉給她了,沒有人比我更愛她,她憑什麽不要我?”
“她怎麽能這樣?”季微白小聲的抽泣道。
她聲音一直壓得很低,竟然沒有絲毫驚動房裡的季爸爸,額頭貼在季媽媽膝蓋上,閉上了眼睛,疲憊道:“我真的累了,媽媽,沒告訴過你,這麽多年我一直很累。”
季媽媽仰面看著客廳的天花板,把即將出口的歎息咽了回去,眼眶也紅了:“是我沒把你教好。”
“媽媽?”
“我隻教你怎麽控制自己的情緒,卻忘記告訴你有時候是需要發泄的。你像一台被打造得完美的機器,軸承、齒輪按部就班的運轉,你剛才明明很憤怒甚至怨恨,你本應該歇斯底裡地喊出來,質問,為什麽要壓抑自己?”
季微白一怔,下意識反駁:“我沒有。”
“你有。”季媽媽在她眼角抹了一下,說,“你的眼淚已經幹了,你連哭都不會超過半分鍾。”
季媽媽說:“我以前聽過你和那孩子打電話,你把自己放得太低了,言聽計從,從來沒見你跟她紅過臉,哪有人這樣談戀愛的?說得好聽叫溫柔,說得難聽叫見外。”
季微白理所當然地解釋道:“因為我愛她啊,我喜歡她那麽久,追了她那麽久,我怎麽舍得。”
季媽媽一瞪眼:“是啊,你不舍得對她生氣,你挺舍得對自己生氣的,你還會遷怒死物呢,你挺能的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房裡的盆栽為什麽死得那麽快,瞧給你爸心疼的,我就說你房裡不能放什麽嬌弱的花。”
“我哪有?”
“有沒有你自己知道。”季媽媽說,“你有沒有想過對人家不公平,憑什麽你先愛上的,她就得心安理得的接受你的逆來順受,你的小心翼翼,你的患得患失,你永遠都拿那張完美得像是虛偽的臉去面對人家,人家怎麽知道你什麽開心,什麽時候惹你生氣了,你每天讓人家猜,你以為你是樂透啊,我看人能忍你兩年也是不容易了。”
季微白臉上有點掛不住:“媽……”
“叫我奶奶我也得說。張愛玲見了胡蘭成把自己放得很低,想從塵埃裡開出花來,結果怎麽樣?我告訴你,塵埃裡結不出什麽花,只能塵歸塵土歸土,大水一衝全玩完,不信你問你爸。人家早就長成了參天大樹,就你被水衝得越來越遠。”
季微白臉色迅速變得蒼白,嘴巴動了兩下,沒說出話。
“馬後炮我就不當了,反正話我給你說到這。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以前走錯了,不要緊,咱們吸取教訓,繼續走,做生意也是一樣,不能摔倒了就擱地上躺著,畏縮不前。你以後再談戀愛,就得把脾氣發出來,想要什麽你就說,生氣了你就和人對罵,一個連你最真實最糟糕的樣子都沒見過的人,又憑什麽說愛你呢?”
季媽媽往沙發一靠,在她柔軟的長發上薅了一把:“小季啊,趕明兒,我給你報個罵人培訓班,你好好去發泄一下。”
“我不去。”季微白嫌棄道。
“罵人可是門技術活。”
“我會啊。”
“那你罵一個我聽。”
季微白祭出了國罵:“他媽的。”
她媽——季媽媽:“……”
季微白:“還有呢,狗日的王八蛋。”
季媽媽:“哈哈哈,要的就是這個范兒。”
兩人話聊到這裡,事情算是翻篇了,季微白忽然抬起頭,自己都覺得驚奇:“媽,我昨晚上好像真的和人對罵過。”
——你她媽潑我酒你還有臉哭?
——你他媽才哭!
——你他媽沒哭你眼睛裡是什麽?
——我他媽眼睛裡都是你!
季媽媽立馬把她從自己腿上揭起來,興奮道:“喲,小兔兒爺也會咬人了?快跟我說說。跪著乾嗎,快坐沙發上。”
季微白:“……”
她媽的詞匯庫裡都是些什麽詞?
她事先聲明道:“說了您不準生氣。”
“不生氣,你都會罵人了我高興還來不及。”
“我昨晚跑出去喝酒,遇到個姑娘,我把酒潑她臉上,她也把酒潑我臉上,就吵了幾句,具體的我就不跟您說了,一會兒得罵您好幾遍。”
季微白搓了搓手,趁機靠她近了點:“那什麽,媽,你看咱家地產最近需不需要打廣告?或者叔叔阿姨有什麽產品需要請明星代言的,要知名的那種,什麽巧克力啊服裝品牌啊,還得保證沒有質量問題,我聽說國內現在對明星代言有規定,萬一有問題就害了人家明星了。”
“代不代言的不急,明天我再幫你問。”季媽媽也搓了搓手,挨著她肩膀,滿滿的激動神情,“我現在想聽聽昨晚那具體的。”
季微白:“……”
作者有話要說: 季白:不瞞您說,我昨晚被碰瓷了,誤以為上了個女人,那個人是前女友的現女友的閨密:)
季媽媽:停停停,你等我捋捋。
秦二:沒想到我是因為罵人被看上的,我還以為是我自己很有魅力,我拒絕出演接下來的戲份:)
注:一個連我最真實最糟糕的樣子都沒見過的人,又憑什麽說愛我呢?(來自微博風若歎,雖然她已經改不回原來的名字了2333不知道是不是原創,反正我是從風大刀那裡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