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陰灼離開以前,率先回到屋內的顧景願還保持著腰杆筆直站立的姿勢。
但待確定對方已經走遠,他渾身卻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
面色慘白。
顧景願勉強來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
手有些發抖。
纖長的指節竟握不住茶杯,就那般抖了一陣,才勉強喝上了一口水。
顧景願趴在桌上,將頭埋在自己細瘦的手臂之間,疲憊地閉了閉眼。
但緊接著,他又突然站了起來,直接向屋外走去。
“影八?”他衝外叫道。
可惜並沒有聽見回應。
顧景願有些急了,又喊:“小八!”
他一邊喊著一邊向外走去,其他影衛不明所以,有一人從空中落下:“大人有什麽吩咐?”
“影八呢?他不在這了?”顧景願瞪圓了一雙桃花眼。
那影衛回答說:“方才鎮南王離開,影八跟隨在他身後……一同下了山。”
龍彥昭的影衛中,排名前十的幾乎都是分隊隊長。
是以嚴格來說,影八是今日守在山上這批影衛中的頭領。
頭領自然是來去自如,他要下山誰也攔不住。
顧景願一聽說他下山了,面色不禁又白上了一分。
他說:“快……快攔住他!”
其他影衛不明所以。
他們在顧大人身邊保護的這些時日一直都有盡力隱藏行蹤。
影衛們從小便被訓練,專注藏匿功夫,而顧大人卻只是個不會武的文人……
事實上若不是大人今日突然跑出來喚影八,他們根本就沒料到原來大人一直都知曉他們就在附近。
再說先前,大人無論做什麽都親力親為,種田澆菜,打掃院子……
跟了這麽多天了,也沒見大人吩咐過他們什麽。
更沒有表現出一絲需要幫助的意思。
如今卻這般急切……
影衛們面面相覷,卻也不敢耽擱。
因為顧景願已經跑去後院牽馬。
他二話不說地便翻上了馬背,打馬便去追。
驛站裡,龍彥昭怔愣地聽著影八敘述著一切。
影八是楊晉身邊的舊人。
事實上那次將軍把顧大人救回來的時候,影八就在邊兒上。
那時他正跟影二一起,跟隨將軍去出一個秘密任務。
雖然他沒有一直與他們待到最後,而是因為旁的事情提前回到了京城,但一眾影衛中,影八其實是與顧景願最熟的。
很多事情其他影衛不知道,他卻知道。
甚至影二比他還早了一段時日回京,有些事情他比影二知道的還要多。
也正是如此,正是因為知道顧大人的一切……又親眼見了他這些年受的苦……
所以當看見程陰灼這會兒還去騷擾、去刺激大人的時候,影八爆發了。
他一路跟下山去,倒也沒打算過要將顧大人的事合盤突出。
——大人早在幾年前入京那日便找過他了,請求他不要對旁人透露他所知道的,大人在北部時的任何事。
如今他這般跟著,也只是想找找機會,看有沒有辦法可以教訓一下這位鎮南王。
影衛們雖然被訓練要絕對服從聖上的指令,不可擅自行動。
但影八卻是天生頑劣難馴的性子。
再說他從小便跟在將軍身邊受訓,雖然排行老八,如今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容易衝動是難免。
更何況,最重要的,他始終都十分心疼五年前那個掙扎求生的少年。
顧大人受的苦,旁人沒見過,也想象不到。
但他都見著了。
所以當他一路追隨北戎鎮南王潛入驛站,聽對方有意引導皇上,意圖再次激發大人與皇上之間矛盾的時候,便再也忍不住了。
——他只是答應了大人不說以前他在北部的事。
但也沒說,不許告訴陛下這位鎮南王剛剛去找大人時的那一副醜惡嘴臉。
影八將方才的情境都具體描繪了一遍。
活靈活現,惟妙惟肖。
因為太生動了,因為幾乎沒有任何阻礙、一字不落地都表述了出來,因為早在他說程陰灼稱呼顧景願為“二哥”的時候龍彥昭便已經驟然想到了什麽……
所以等影八描述完一切,屋內的皇上陷入了久久地沉默之中。
“當年你為了救他,毀了容、眼睛差點沒瞎掉不說,一條命都差點兒沒了。”
“喝了父皇賜的那碗藥,一身內力武藝化去……”
“你知道父親死的時候說了你什麽嗎?他什麽都沒說……”
龍彥昭一雙血眸,瞬間望向了程陰灼。
他大力地瞪視著程陰灼,就如同正面對著曾經那個無比愚蠢的自己。
影八的話不斷地在他頭腦中掠過,他一步步向程陰灼的方向逼近。
他氣勢太過駭人,叫程陰灼不得不接連後退,下意識地遠離他。
其實程陰灼也處在極大的震驚和懵然當中。
他並未想到龍彥昭還在顧景願身邊安插了影衛……
……方才他與顧景願單獨談話的時候,這影衛竟然就在周圍!
他萬萬沒有料到竟會如此!
別說他一點兒都沒察覺,就是剛剛他與程啟說話的時候……他言語上都那般強烈地刺激著程啟了,程啟卻也一直表現得很淡漠,絲毫沒有要叫影衛出手幫忙的意思……
這……
正常人不該是直接叫影衛們將他趕走嗎?
哪怕是自己說要殺了他的時候,程啟竟然也沒提他身邊兒就有影衛護身!
對方如此表現,又讓他怎能想到竟然還有人在偷聽!
程啟……
一邊防范著正逐步向他靠近的龍彥昭,程陰灼一邊恨得直咬牙。
他就知道!程啟一直都極有心機,城府極深!
程啟是故意的!
故意要他說那些話,又故意要龍四的影衛來告訴他!
外表永遠純潔無瑕,其實就是個白蓮花!
程陰灼正在心裡咒罵間,猛地覺得臉上一涼。
——龍彥昭出手如電,不知什麽時候就徒然拉進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摸上了他的臉!
程陰灼被嚇到了,貼在牆上,一動不敢動。
龍彥昭的手指,輕輕撫上程陰灼眉骨上的疤痕。
……
一切都靜止了一瞬。
而後九五之尊深深地吸氣,卻隻覺得呼吸凝滯,這口氣怎麽都導不上來了。
……不一樣。
這一道疤看著嚴重。
但太淺。
太淺了!
阿啟當初傷得有多重他是知道的,那道疤……摸起來不可能會這麽淺。
至少……至少有一個人眉上的疤痕,比這一道要深了很多。
很多很多。
……
但那樣才符合。
……
心房劇烈地顫動起來,顧景願眉上的那道疤,他曾經摸過無數次。
兩廂比較起來,到底誰更像當初受傷嚴重的阿啟,已經不言自明。
“你不是阿啟……”繃成一條直線的嘴唇輕啟,龍彥昭喃喃自語。
“你不是,他才是……”
“朕……”呼吸變得困難,龍彥昭要很艱難地,才能發出聲音。
他大口喘著粗氣。
“朕連阿啟都認不出……”
“朕沒有認出阿啟……”
想到了什麽更讓人心痛的事情,龍彥昭呼吸再次凝滯。
他驟然彎下了身體。
手從程陰灼的面龐上重重滑落改捂住心房,九五之尊再也站不穩。
……昔日阿啟是多熾烈多張揚的一個人啊,紅紅火火小太陽一樣,他就是草原上最明亮的標志。
可如今……他竟沒有認出他來……
阿啟那般驕傲的人……那般不容人忽略的阿啟……
他竟然沒有認出他來。
甚至這麽多年了,他竟絲毫都沒懷疑顧景願便是阿啟!
那阿啟……他該有多難過啊……
龍彥昭彎腰蜷縮起身體,直接跪在了地上。
旁邊影衛們都驚慌失色要去扶他,可九五之尊只能那般跪著,根本直不起身來。
他心疼。
他心疼阿啟。
阿啟該多疼啊。
那個驕傲自信到有些自戀的阿啟……竟變得被人認不出。
……
他該有多疼!
“啊啊啊啊啊——!”瑜文帝失控地大叫起來。
他為什麽沒有認出阿啟呢?
因為完全不一樣的身形、完全不一樣的表情?
動作、神態、聲音、脾氣秉性,畫風風骨……甚至是這個人擅長的能力都完全變了一個樣子。
所以並未認出。
所以從來連懷疑都沒懷疑過。
可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的阿啟……他該都經歷了什麽啊!
龍彥昭突然很不想相信這是真的。
他寧願程陰灼就是程啟。
寧願自己是個背信棄義的負心人。
也不要……也不要顧景願承受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心臟鈍痛,痛得九五之尊不得不嚎叫出聲。
……是啊,他本該認出阿啟的。
就算阿啟不一樣了,全變了,他也該認出他的……
但為什麽他就是沒有認出?為什麽……為什麽他就是沒有多想一想,多去了解一些顧景願。
為什麽他就是沒有認出他來!!
他傷了阿願的心。
他不僅沒有安慰到阿願,他還傷了阿願的心!
所以為什麽……為什麽不叫他認出來?!
龍彥昭猛地從地上站起,他再次用極快的速度控制住了程陰灼,這一次,他直接用一隻手掌死死卡住了對方的脖子,將人狠狠釘在牆上。
“你為什麽要冒充阿啟?!!為什麽要讓朕以為阿啟在北戎過得很好!!!”
暴躁和疼痛混合在一起,龍彥昭不管不顧地收緊那隻手:“若不是有你在,朕不會不起疑!若不是知道你在北戎,讓朕誤會了阿啟過得很好……朕一定會懷疑!!程陰灼,你為什麽要學阿願!朕要殺了你,朕現在就殺了你!!!”
程陰灼被他搗在牆上,後腦杓狠狠地撞了一下,懵了。
但銳痛又讓他憤怒,尤其是那句‘為什麽要學阿願’,更是徹底戳中了他的痛腳。
細長的脖頸被人掐住,他也急眼了,不禁說道:“你憑什麽質問我?我在北戎的時候有說我是程啟嗎?是你自己誤會了!你認不出他來,便要來怪我,龍彥昭你他娘真是個爺們兒!”
龍彥昭並不與他分辨,他看著這張與程啟面容極為相近的面容,還有對方眉骨上的那道疤,隻想將他的面皮就這樣撕下來。
而事實上,他也那麽做了。
臉上尖銳的疼痛讓程陰灼慌了,他覺得龍彥昭是要將他面皮硬生生地撕扯下來。
對方是要毀了他的容貌!
可他容貌從來便是天下第一。
他可是被整個中原地區吹捧的第一美男子,又怎麽可以被毀了容貌?
他這張臉,尋常時都要精心護養,旁人連碰都休想碰得,這人他竟敢……!
程陰灼更加生氣,他一邊掙扎踢打著龍彥昭,一邊叫道:“你又憑什麽怪我冒充他?他被灌化元湯的時候你在哪兒?他被打折腿兒的時候你在哪兒?龍彥昭,你不配!你有什麽資格……”
“什麽化元湯?!”龍彥昭聲音蓋過他的,手上動作倒是停了下來,只是仍舊死死地按著他的脖子。
“化元湯,沒聽過?一種毒藥啊。”
被按著程陰灼也不介意了,眼見著寧願重新愛上一個程啟也不喜歡自己的龍四這般崩潰,程陰灼露出了歡快的笑容。
他忍不住想要更大力地打擊對方。
“喝了以後一身內力武藝化去,筋消骨溶,肌肉彌散,要足足疼上個七天七夜不說,從此以後也再也練不了武了。”
“唉,你不知道程啟那時候……那個慘叫的聲音啊……”
“阿啟他……”龍彥昭從乍聽時的怔愣改為了猛搖頭,他說:“不,別說了。”
“你心疼了?”程陰灼大笑:“哈哈哈……還有更慘的呢!程啟是極陰之體,要在陰月陰時被處決,以鮮血祭天才可以消除詛咒,讓我想想,從被鑒出是極陰之體以後他到底被關了多久……哦,也沒多久,一個月而已?”
“不過還是慘呀,陰暗閉塞的房間,後來還變成了個廢人……”
“住口!”龍彥昭爆吼出聲。他已經不敢再聽了。
可程陰灼顯然不想就這樣停下來。
他堅持繼續說道:“第一次出逃,他被灌下了化元湯。後來他第二次出逃,本已經成功了,卻被自己部下出賣,抓回去便被父王下令打折了腿!唉,只能在地上爬呀!你也知道程啟他以前有多愛乾淨、多驕傲吧?我那個驕傲的哥哥啊……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堅持活下去的……”
程陰灼的聲音裡也混雜著歎息。
雖然他現在主要是想氣龍彥昭,但一回想當時程啟所處的那個環境……他還是會覺得毛骨悚然。
也是有了程啟的前車之鑒,他後來才那麽怕被父王知道自己也是極陰之體。
在此之前他都沒想到父親會那般狠心……
那時候就連他都覺得,不如就直接讓程啟死了更好。
說到這一點,程陰灼都不免覺得自己哥哥的確是可憐。
但他這種可憐並不是真的同情他,更多的則是出於一種後怕。
不過誰讓程啟那麽傻呢……
他不是骨頭硬嘛,他不是寧折不彎嘛。
這都是他自己選的。
程陰灼說:“說來也奇怪,我都不知道他都那樣了,最後是怎麽拖著一條殘腿成功逃跑的……”
“住口!住口!朕叫你閉嘴!”龍彥昭試圖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巴。
程陰灼卻換回了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微微嘟起嘴巴,瞪起圓圓的眼睛,在嘴巴被捂住之前說:“唉,不過你也不用太心疼他,不是還有你們大宜朝的楊將軍心疼他麽。程啟就算再苦後來也好了呀,他找到了粗大腿,跟楊晉在一起,如膠似漆……”
龍彥昭早已心如刀割,更遑論還要再聽一遍顧景願過去的經歷!
胸口發悶,氣血上湧,皇上險些噴出一口血來。
他恨得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口銀牙險些被咬碎,再度掐上程陰灼的脖子。
為了不讓對方這次再發出聲音,他手上下了死力氣,失控地狠狠說道:“朕不允許你頂著程啟的臉做出這樣的表情!朕不允許你再說!”
程陰灼被掐得直接翻了白眼兒。
他不得不對龍彥昭又踢又打,伸手去掰他的手,然後這些都未果。
程陰灼身邊的護衛們都衝了過來,拔刀正對著當今大宜的天子,龍彥昭卻不為所動。
但就在程陰灼覺得自己脖頸快被掐斷,再也無法呼吸的時候,對方又驟然松手。
程陰灼身體沒有依托,直接栽倒在了地上,猛地咳嗽了起來。
隻覺得喉嚨火辣辣的,就要被掐死了,他咳出了眼淚,淚眼朦朧間,他看見皇上衣袂翻飛,直接向外大跨步地走去。
龍彥昭推開了會客堂的門。
外面,一襲大紅衣裳包裹著的顧景願,就站在院中。
今日日頭很足,天氣很好。
但顧景願所處的地方,卻沒有光。
他修長的身體立在那裡,腰背始終挺得筆直。
但削瘦的身形卻像是隨時都可能彌散一般,消失在天地間,再也摸不見了。
顧景願閉著雙眼。
神色看起來很平靜。
他明明站在那裡,卻像是睡著了一樣。
只是眼底有清淚劃了的一趟筆直的痕跡。而那道痕跡上,還有淚水在不斷向下滾落。
龍彥昭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手,想環抱住顧景願,卻又被對方削瘦單薄的身體嚇到,不敢去碰,很怕碰一下,對方便變得七零八落,就此破碎了。
全身骨頭筋肉都被消解了一遍……
那該有多疼?!
想到程陰灼的話,龍彥昭眼睛紅的快滴血,歇斯底裡的心痛在身體中叫囂,可他卻知道,自己如今的感受,不抵顧景願所承受的萬一。
他手指輕輕摸上對方的手臂,在顧景願毫無反應的時候,將人攬進了懷裡。
雙臂收緊,他恨不得能將顧景願整個身軀都收攬在手臂間,融入自己的骨血裡,這樣這世上便再無人能傷害顧景願。
但他又小心翼翼,無比珍重地環抱著他,怕驚擾他、怕將他弄痛。
龍彥昭緊緊貼著他,低低地叫:“阿願……”
顧景願眼底的清淚還在一滴一滴,不住地流淌出來。
很多都是快被他忘卻的記憶了。
就差一點點。
或許再過幾天、幾個月、幾年,他便不會再記得、也不會再被它們傷害了。
可就是差了這幾天,這幾個月,這幾年……
即便表現得再堅強,卻也無法否認,從程陰灼出現的那一刻起,顧景願便無法如往昔一般平靜。
因為程陰灼本身就代表著他的過去。
最晦澀陰暗的過去。
最難以啟齒的過去。
他原本還可以騙自己。
不去回想,去忘記。
可從看見對方時起,過去的記憶也就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了。
它們絲毫不顧及他的感受,統統翻湧了上來。
從剛剛開始,顧景願仿佛又聞到了他被關著的那個房間裡的味道。
潮濕的,充滿灰塵的臭味。
那味道令他發抖,令他作惡,令他神志不清。
以至於連第一時間阻止影衛前來告狀都顧不得了……
但他應該阻止的。
應該強迫自己堅強起來,第一時間阻止的。
那樣龍彥昭便不會知道了……
或者他壓根就不應該追過來。
如果不追來,是不是至少,他就不會聽見那些過往了?
化元湯的痛,就不會再被他記起,重新在身體裡面布散。
更何況,程寄也根本不了解他的全部過往。
程寄不知道他是在王宮意外起火的那天晚上,趁亂爬出去的。
他不知道他爬了多久,在寒冬裡穿著單薄的囚衣,兩隻手都爬爛了。
他不知道他最後掉進了一個冰窟裡,摔得七葷八素,他不知道他就在那個冰窟裡躺了整整一夜,終於等到一個人路過那裡……
旁人三兩句便能訴說的痛苦,都不能用來形容他的感受。
但這些,其實都不疼的。
……與真正傷害了的他相比,這些都不能算疼的。
傲骨被折斷,尊嚴被踐踏,他狠狠地跌落神壇,整個人的痕跡都被抹去,從此世間都再無程啟。
這是一痛。
一手造成這些的人,正是他最想要博得目光和喜愛的父親……
這才是最疼的。
……
記憶大面積襲來,顧景願閉上了雙眼。
他承受不了這個,也根本動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閉緊眼眸。
不去看。
……可笑又可悲,懦弱又脆弱。
卻是他此時唯一能夠做到的,自保的方式了。
不知道自己流淚了。
顧景願整個人都回到了那個囚禁他的小屋裡。
太痛了。
那便封閉痛覺。
太黑了。
只能閉上眼睛,根本不去看。
他突然覺得有些冷。
卻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
他知道自己只是陷入了過去的幻象中,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只要忘記,他就還是那個活著的顧景願。
但他動不了。
也阻止不了曾經特意訓練、如今有幸還保留著的五感去感知著周圍的一切。
他聽著龍彥昭在裡面爆吼的聲音。
眼淚不受控制,簌簌落下。
對,別聽了。
求求你了……別聽他說!
如果程啟只是過去,而我也做不回那個程啟了。
那麽就求求你。
至少隻記得那個美好的我吧……
一切都是黑暗的。
他好像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自行走了好久。
王宮裡的華燈初上和漫天飛雪圍繞著他,眼前是一條永遠爬不到盡頭的道路。
……
顧景願覺得好冷。
但就在最絕望最陰暗的時候,他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阿願……”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邊炸響,低沉沙啞,帶著顫抖的音色。
他的身體被人緊緊擁住。
顧景願的眼皮顫了一下。
一道光芒隨之從縫隙中湧了進來。
……
顧景願好像被人帶著,雙腳脫離了地面。
身體有些顛簸,但有微風拂過他的面頰,溫暖,輕柔,這讓他多少放心了下來。
帶著他的人緊緊環抱著的他腰身,能夠感覺一隻大手承托著他,那個人不住地在他耳邊說著:“別怕。”
顧景願依舊沒有睜眼,只是也沒有很怕了。
他認出來,那是龍四的聲音。
龍四是一個可憐的小孩兒。
顧景願第一次見到他時,便覺得他可憐。
他又很另類,性格莫名樂觀,為人也風趣好玩兒。
顧景願喜歡跟他一起玩。
所以是龍四來找他了嗎?
龍四今天又被下人虐待了?為什麽他聲音哽咽了?……
若龍四不是大宜朝的皇子就好了,他便可以跟父王說說,而後將龍四帶回家裡……
家裡?他的家在哪裡?
對了……他沒有家。
那他是誰……
他又是誰?
他好像,也沒有名字……
父親……父親為什麽會拋下我,隻抱走了弟弟……
我不是不詳,我也是人……父親想讓我成為什麽樣的人?
我都可以做到。
我可以去練武,可以做得很好……
楊晉我好冷。
楊晉?
……
連你也要離我而去了嗎?楊晉。
果然……我是個不祥的人。
父親說的沒錯,擁有這種身體的我,根本就不該活著。
……
顧景願先前的反應還很平靜,這會兒突然又發起抖來。
龍彥昭緊緊抱著他,安撫著他,不顧一切地加快了腳程,直接躍進皇宮,將人帶到了宮中最高的樓閣——觀星樓上。
他將顧景願放下,對方能自主站立,卻也顫個不停。
龍彥昭只能將人緊緊環在懷裡,拍著他,叫著他。
而後他拉來了閑置在旁邊的貴妃榻,將顧景願按坐在上面,他從背後抱著他,給他唱曾經哼唱過的那隻歌謠。
歌詞依舊不知道。
曲調依舊東拚西湊,很亂,還跑調。
但他不敢停。
他手忙腳亂地抱著他,給他哼著歌,擦他的眼淚,不斷安慰他。
“沒事了阿願,朕在這裡……”
“都過去了阿願。我在這裡陪著你,我陪著你呢阿願。朕永遠保護你。”
“阿願張開眼睛看看朕好不好?阿願,朕唱的歌好聽嗎?”
“太陽下山了,阿願。你看啊,外面天色好美。”
龍彥昭說著,稍稍調整了一下顧景願坐著的姿勢。
他知道他能聽見。只是陷入了夢魘,不想睜眼。
於是便一直給他哼歌,輕拍著他,叫他:
“阿啟。或者我還是叫你阿啟?”
懷裡的人終於有了反應。
顧景願的眼皮開始瘋狂抖動,身體也顫得不行。
龍彥昭心更疼了。
他知道他不該提,沒有人比他更知道阿啟的驕傲,或許阿啟比誰都不願自己認出他來。
他也不忍心啊……
他怎麽忍心讓阿啟再受到傷害呢?
可不這樣叫,阿啟便走不出來。
他又怎麽忍心要阿啟一直都陷在回憶裡走不出來呢?
龍彥昭心疼得快要炸開了,卻也只能緊緊抱著他。
雖不忍心,但還是一聲聲地叫他:“阿啟。”
最終,顧景願還是睜開了眼睛。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眼裡滿是躲閃和祈求。
在顧景願又要閉眼之前,龍彥昭趕緊說道:“沒事的阿啟,沒認出你來是我的錯,我該認出你來的。”
“對不起阿啟,沒認出你不是因為你變得不像阿啟了……是朕的錯。是朕的原因。”
他看著他的眼睛:“阿啟沒有變,一點都沒有變。若是你變了,朕怎麽會又愛上你了呢?朕愛你呀阿啟……”
“你救的龍四長大了。”
“能保護你了。”
“阿啟,你看著我。”
“這個樓是父皇建給那個術士觀星用的。”龍彥昭說。
怕顧景願會冷,更緊地擁住對方,手臂發麻也無所謂,只是繼續無比耐心地給他講故事。
“就是那個說朕是煞星的術士……”
“父皇晚年偏心術士,祈求長命之道,朕可不信。”
他如往昔一般笑著,語氣平靜地說:“那遊方術士明顯就是騙子,見父皇不行了,還想著跑。”
“可是朕怎能放過他呢?”他輕柔地將下巴擱在顧景願的肩窩處,蹭他的臉。
“朕回來以後,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術士給殺了。”
“……千刀萬剮。”
“所以阿願你不要怕。”
“也別氣。”
“有朕在呢。”
溫柔地捋了捋顧景願額前的頭髮,龍彥昭滴血的眼眸此時顏色變得黑漆漆的,妖冶的好似能夠吸入世間所有的光芒。
但他聲音依舊溫潤。
只是咬字很重。明明語氣是輕飄飄的,聽上去卻過分沉重,像一道古樸卻又靈驗的詛咒。
他說:“但凡是傷害過你的,朕都會向對那術士一樣,一個一個,讓他們付出代價。”
“千倍百倍地償還。”
“誰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