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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不想再玩了》第43章 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程陰灼離開以前,率先回到屋內的顧景願還保持著腰杆筆直站立的姿勢。

 但待確定對方已經走遠,他渾身卻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

 面色慘白。

 顧景願勉強來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

 手有些發抖。

 纖長的指節竟握不住茶杯,就那般抖了一陣,才勉強喝上了一口水。

 顧景願趴在桌上,將頭埋在自己細瘦的手臂之間,疲憊地閉了閉眼。

 但緊接著,他又突然站了起來,直接向屋外走去。

 “影八?”他衝外叫道。

 可惜並沒有聽見回應。

 顧景願有些急了,又喊:“小八!”

 他一邊喊著一邊向外走去,其他影衛不明所以,有一人從空中落下:“大人有什麽吩咐?”

 “影八呢?他不在這了?”顧景願瞪圓了一雙桃花眼。

 那影衛回答說:“方才鎮南王離開,影八跟隨在他身後……一同下了山。”

 龍彥昭的影衛中,排名前十的幾乎都是分隊隊長。

 是以嚴格來說,影八是今日守在山上這批影衛中的頭領。

 頭領自然是來去自如,他要下山誰也攔不住。

 顧景願一聽說他下山了,面色不禁又白上了一分。

 他說:“快……快攔住他!”

 其他影衛不明所以。

 他們在顧大人身邊保護的這些時日一直都有盡力隱藏行蹤。

 影衛們從小便被訓練,專注藏匿功夫,而顧大人卻只是個不會武的文人……

 事實上若不是大人今日突然跑出來喚影八,他們根本就沒料到原來大人一直都知曉他們就在附近。

 再說先前,大人無論做什麽都親力親為,種田澆菜,打掃院子……

 跟了這麽多天了,也沒見大人吩咐過他們什麽。

 更沒有表現出一絲需要幫助的意思。

 如今卻這般急切……

 影衛們面面相覷,卻也不敢耽擱。

 因為顧景願已經跑去後院牽馬。

 他二話不說地便翻上了馬背,打馬便去追。

 驛站裡,龍彥昭怔愣地聽著影八敘述著一切。

 影八是楊晉身邊的舊人。

 事實上那次將軍把顧大人救回來的時候,影八就在邊兒上。

 那時他正跟影二一起,跟隨將軍去出一個秘密任務。

 雖然他沒有一直與他們待到最後,而是因為旁的事情提前回到了京城,但一眾影衛中,影八其實是與顧景願最熟的。

 很多事情其他影衛不知道,他卻知道。

 甚至影二比他還早了一段時日回京,有些事情他比影二知道的還要多。

 也正是如此,正是因為知道顧大人的一切……又親眼見了他這些年受的苦……

 所以當看見程陰灼這會兒還去騷擾、去刺激大人的時候,影八爆發了。

 他一路跟下山去,倒也沒打算過要將顧大人的事合盤突出。

 ——大人早在幾年前入京那日便找過他了,請求他不要對旁人透露他所知道的,大人在北部時的任何事。

 如今他這般跟著,也只是想找找機會,看有沒有辦法可以教訓一下這位鎮南王。

 影衛們雖然被訓練要絕對服從聖上的指令,不可擅自行動。

 但影八卻是天生頑劣難馴的性子。

 再說他從小便跟在將軍身邊受訓,雖然排行老八,如今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容易衝動是難免。

 更何況,最重要的,他始終都十分心疼五年前那個掙扎求生的少年。

 顧大人受的苦,旁人沒見過,也想象不到。

 但他都見著了。

 所以當他一路追隨北戎鎮南王潛入驛站,聽對方有意引導皇上,意圖再次激發大人與皇上之間矛盾的時候,便再也忍不住了。

 ——他只是答應了大人不說以前他在北部的事。

 但也沒說,不許告訴陛下這位鎮南王剛剛去找大人時的那一副醜惡嘴臉。

 影八將方才的情境都具體描繪了一遍。

 活靈活現,惟妙惟肖。

 因為太生動了,因為幾乎沒有任何阻礙、一字不落地都表述了出來,因為早在他說程陰灼稱呼顧景願為“二哥”的時候龍彥昭便已經驟然想到了什麽……

 所以等影八描述完一切,屋內的皇上陷入了久久地沉默之中。

 “當年你為了救他,毀了容、眼睛差點沒瞎掉不說,一條命都差點兒沒了。”

 “喝了父皇賜的那碗藥,一身內力武藝化去……”

 “你知道父親死的時候說了你什麽嗎?他什麽都沒說……”

 龍彥昭一雙血眸,瞬間望向了程陰灼。

 他大力地瞪視著程陰灼,就如同正面對著曾經那個無比愚蠢的自己。

 影八的話不斷地在他頭腦中掠過,他一步步向程陰灼的方向逼近。

 他氣勢太過駭人,叫程陰灼不得不接連後退,下意識地遠離他。

 其實程陰灼也處在極大的震驚和懵然當中。

 他並未想到龍彥昭還在顧景願身邊安插了影衛……

 ……方才他與顧景願單獨談話的時候,這影衛竟然就在周圍!

 他萬萬沒有料到竟會如此!

 別說他一點兒都沒察覺,就是剛剛他與程啟說話的時候……他言語上都那般強烈地刺激著程啟了,程啟卻也一直表現得很淡漠,絲毫沒有要叫影衛出手幫忙的意思……

 這……

 正常人不該是直接叫影衛們將他趕走嗎?

 哪怕是自己說要殺了他的時候,程啟竟然也沒提他身邊兒就有影衛護身!

 對方如此表現,又讓他怎能想到竟然還有人在偷聽!

 程啟……

 一邊防范著正逐步向他靠近的龍彥昭,程陰灼一邊恨得直咬牙。

 他就知道!程啟一直都極有心機,城府極深!

 程啟是故意的!

 故意要他說那些話,又故意要龍四的影衛來告訴他!

 外表永遠純潔無瑕,其實就是個白蓮花!

 程陰灼正在心裡咒罵間,猛地覺得臉上一涼。

 ——龍彥昭出手如電,不知什麽時候就徒然拉進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摸上了他的臉!

 程陰灼被嚇到了,貼在牆上,一動不敢動。

 龍彥昭的手指,輕輕撫上程陰灼眉骨上的疤痕。

 ……

 一切都靜止了一瞬。

 而後九五之尊深深地吸氣,卻隻覺得呼吸凝滯,這口氣怎麽都導不上來了。

 ……不一樣。

 這一道疤看著嚴重。

 但太淺。

 太淺了!

 阿啟當初傷得有多重他是知道的,那道疤……摸起來不可能會這麽淺。

 至少……至少有一個人眉上的疤痕,比這一道要深了很多。

 很多很多。

 ……

 但那樣才符合。

 ……

 心房劇烈地顫動起來,顧景願眉上的那道疤,他曾經摸過無數次。

 兩廂比較起來,到底誰更像當初受傷嚴重的阿啟,已經不言自明。

 “你不是阿啟……”繃成一條直線的嘴唇輕啟,龍彥昭喃喃自語。

 “你不是,他才是……”

 “朕……”呼吸變得困難,龍彥昭要很艱難地,才能發出聲音。

 他大口喘著粗氣。

 “朕連阿啟都認不出……”

 “朕沒有認出阿啟……”

 想到了什麽更讓人心痛的事情,龍彥昭呼吸再次凝滯。

 他驟然彎下了身體。

 手從程陰灼的面龐上重重滑落改捂住心房,九五之尊再也站不穩。

 ……昔日阿啟是多熾烈多張揚的一個人啊,紅紅火火小太陽一樣,他就是草原上最明亮的標志。

 可如今……他竟沒有認出他來……

 阿啟那般驕傲的人……那般不容人忽略的阿啟……

 他竟然沒有認出他來。

 甚至這麽多年了,他竟絲毫都沒懷疑顧景願便是阿啟!

 那阿啟……他該有多難過啊……

 龍彥昭彎腰蜷縮起身體,直接跪在了地上。

 旁邊影衛們都驚慌失色要去扶他,可九五之尊只能那般跪著,根本直不起身來。

 他心疼。

 他心疼阿啟。

 阿啟該多疼啊。

 那個驕傲自信到有些自戀的阿啟……竟變得被人認不出。

 ……

 他該有多疼!

 “啊啊啊啊啊——!”瑜文帝失控地大叫起來。

 他為什麽沒有認出阿啟呢?

 因為完全不一樣的身形、完全不一樣的表情?

 動作、神態、聲音、脾氣秉性,畫風風骨……甚至是這個人擅長的能力都完全變了一個樣子。

 所以並未認出。

 所以從來連懷疑都沒懷疑過。

 可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的阿啟……他該都經歷了什麽啊!

 龍彥昭突然很不想相信這是真的。

 他寧願程陰灼就是程啟。

 寧願自己是個背信棄義的負心人。

 也不要……也不要顧景願承受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心臟鈍痛,痛得九五之尊不得不嚎叫出聲。

 ……是啊,他本該認出阿啟的。

 就算阿啟不一樣了,全變了,他也該認出他的……

 但為什麽他就是沒有認出?為什麽……為什麽他就是沒有多想一想,多去了解一些顧景願。

 為什麽他就是沒有認出他來!!

 他傷了阿願的心。

 他不僅沒有安慰到阿願,他還傷了阿願的心!

 所以為什麽……為什麽不叫他認出來?!

 龍彥昭猛地從地上站起,他再次用極快的速度控制住了程陰灼,這一次,他直接用一隻手掌死死卡住了對方的脖子,將人狠狠釘在牆上。

 “你為什麽要冒充阿啟?!!為什麽要讓朕以為阿啟在北戎過得很好!!!”

 暴躁和疼痛混合在一起,龍彥昭不管不顧地收緊那隻手:“若不是有你在,朕不會不起疑!若不是知道你在北戎,讓朕誤會了阿啟過得很好……朕一定會懷疑!!程陰灼,你為什麽要學阿願!朕要殺了你,朕現在就殺了你!!!”

 程陰灼被他搗在牆上,後腦杓狠狠地撞了一下,懵了。

 但銳痛又讓他憤怒,尤其是那句‘為什麽要學阿願’,更是徹底戳中了他的痛腳。

 細長的脖頸被人掐住,他也急眼了,不禁說道:“你憑什麽質問我?我在北戎的時候有說我是程啟嗎?是你自己誤會了!你認不出他來,便要來怪我,龍彥昭你他娘真是個爺們兒!”

 龍彥昭並不與他分辨,他看著這張與程啟面容極為相近的面容,還有對方眉骨上的那道疤,隻想將他的面皮就這樣撕下來。

 而事實上,他也那麽做了。

 臉上尖銳的疼痛讓程陰灼慌了,他覺得龍彥昭是要將他面皮硬生生地撕扯下來。

 對方是要毀了他的容貌!

 可他容貌從來便是天下第一。

 他可是被整個中原地區吹捧的第一美男子,又怎麽可以被毀了容貌?

 他這張臉,尋常時都要精心護養,旁人連碰都休想碰得,這人他竟敢……!

 程陰灼更加生氣,他一邊掙扎踢打著龍彥昭,一邊叫道:“你又憑什麽怪我冒充他?他被灌化元湯的時候你在哪兒?他被打折腿兒的時候你在哪兒?龍彥昭,你不配!你有什麽資格……”

 “什麽化元湯?!”龍彥昭聲音蓋過他的,手上動作倒是停了下來,只是仍舊死死地按著他的脖子。

 “化元湯,沒聽過?一種毒藥啊。”

 被按著程陰灼也不介意了,眼見著寧願重新愛上一個程啟也不喜歡自己的龍四這般崩潰,程陰灼露出了歡快的笑容。

 他忍不住想要更大力地打擊對方。

 “喝了以後一身內力武藝化去,筋消骨溶,肌肉彌散,要足足疼上個七天七夜不說,從此以後也再也練不了武了。”

 “唉,你不知道程啟那時候……那個慘叫的聲音啊……”

 “阿啟他……”龍彥昭從乍聽時的怔愣改為了猛搖頭,他說:“不,別說了。”

 “你心疼了?”程陰灼大笑:“哈哈哈……還有更慘的呢!程啟是極陰之體,要在陰月陰時被處決,以鮮血祭天才可以消除詛咒,讓我想想,從被鑒出是極陰之體以後他到底被關了多久……哦,也沒多久,一個月而已?”

 “不過還是慘呀,陰暗閉塞的房間,後來還變成了個廢人……”

 “住口!”龍彥昭爆吼出聲。他已經不敢再聽了。

 可程陰灼顯然不想就這樣停下來。

 他堅持繼續說道:“第一次出逃,他被灌下了化元湯。後來他第二次出逃,本已經成功了,卻被自己部下出賣,抓回去便被父王下令打折了腿!唉,只能在地上爬呀!你也知道程啟他以前有多愛乾淨、多驕傲吧?我那個驕傲的哥哥啊……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堅持活下去的……”

 程陰灼的聲音裡也混雜著歎息。

 雖然他現在主要是想氣龍彥昭,但一回想當時程啟所處的那個環境……他還是會覺得毛骨悚然。

 也是有了程啟的前車之鑒,他後來才那麽怕被父王知道自己也是極陰之體。

 在此之前他都沒想到父親會那般狠心……

 那時候就連他都覺得,不如就直接讓程啟死了更好。

 說到這一點,程陰灼都不免覺得自己哥哥的確是可憐。

 但他這種可憐並不是真的同情他,更多的則是出於一種後怕。

 不過誰讓程啟那麽傻呢……

 他不是骨頭硬嘛,他不是寧折不彎嘛。

 這都是他自己選的。

 程陰灼說:“說來也奇怪,我都不知道他都那樣了,最後是怎麽拖著一條殘腿成功逃跑的……”

 “住口!住口!朕叫你閉嘴!”龍彥昭試圖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巴。

 程陰灼卻換回了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微微嘟起嘴巴,瞪起圓圓的眼睛,在嘴巴被捂住之前說:“唉,不過你也不用太心疼他,不是還有你們大宜朝的楊將軍心疼他麽。程啟就算再苦後來也好了呀,他找到了粗大腿,跟楊晉在一起,如膠似漆……”

 龍彥昭早已心如刀割,更遑論還要再聽一遍顧景願過去的經歷!

 胸口發悶,氣血上湧,皇上險些噴出一口血來。

 他恨得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口銀牙險些被咬碎,再度掐上程陰灼的脖子。

 為了不讓對方這次再發出聲音,他手上下了死力氣,失控地狠狠說道:“朕不允許你頂著程啟的臉做出這樣的表情!朕不允許你再說!”

 程陰灼被掐得直接翻了白眼兒。

 他不得不對龍彥昭又踢又打,伸手去掰他的手,然後這些都未果。

 程陰灼身邊的護衛們都衝了過來,拔刀正對著當今大宜的天子,龍彥昭卻不為所動。

 但就在程陰灼覺得自己脖頸快被掐斷,再也無法呼吸的時候,對方又驟然松手。

 程陰灼身體沒有依托,直接栽倒在了地上,猛地咳嗽了起來。

 隻覺得喉嚨火辣辣的,就要被掐死了,他咳出了眼淚,淚眼朦朧間,他看見皇上衣袂翻飛,直接向外大跨步地走去。

 龍彥昭推開了會客堂的門。

 外面,一襲大紅衣裳包裹著的顧景願,就站在院中。

 今日日頭很足,天氣很好。

 但顧景願所處的地方,卻沒有光。

 他修長的身體立在那裡,腰背始終挺得筆直。

 但削瘦的身形卻像是隨時都可能彌散一般,消失在天地間,再也摸不見了。

 顧景願閉著雙眼。

 神色看起來很平靜。

 他明明站在那裡,卻像是睡著了一樣。

 只是眼底有清淚劃了的一趟筆直的痕跡。而那道痕跡上,還有淚水在不斷向下滾落。

 龍彥昭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手,想環抱住顧景願,卻又被對方削瘦單薄的身體嚇到,不敢去碰,很怕碰一下,對方便變得七零八落,就此破碎了。

 全身骨頭筋肉都被消解了一遍……

 那該有多疼?!

 想到程陰灼的話,龍彥昭眼睛紅的快滴血,歇斯底裡的心痛在身體中叫囂,可他卻知道,自己如今的感受,不抵顧景願所承受的萬一。

 他手指輕輕摸上對方的手臂,在顧景願毫無反應的時候,將人攬進了懷裡。

 雙臂收緊,他恨不得能將顧景願整個身軀都收攬在手臂間,融入自己的骨血裡,這樣這世上便再無人能傷害顧景願。

 但他又小心翼翼,無比珍重地環抱著他,怕驚擾他、怕將他弄痛。

 龍彥昭緊緊貼著他,低低地叫:“阿願……”

 顧景願眼底的清淚還在一滴一滴,不住地流淌出來。

 很多都是快被他忘卻的記憶了。

 就差一點點。

 或許再過幾天、幾個月、幾年,他便不會再記得、也不會再被它們傷害了。

 可就是差了這幾天,這幾個月,這幾年……

 即便表現得再堅強,卻也無法否認,從程陰灼出現的那一刻起,顧景願便無法如往昔一般平靜。

 因為程陰灼本身就代表著他的過去。

 最晦澀陰暗的過去。

 最難以啟齒的過去。

 他原本還可以騙自己。

 不去回想,去忘記。

 可從看見對方時起,過去的記憶也就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了。

 它們絲毫不顧及他的感受,統統翻湧了上來。

 從剛剛開始,顧景願仿佛又聞到了他被關著的那個房間裡的味道。

 潮濕的,充滿灰塵的臭味。

 那味道令他發抖,令他作惡,令他神志不清。

 以至於連第一時間阻止影衛前來告狀都顧不得了……

 但他應該阻止的。

 應該強迫自己堅強起來,第一時間阻止的。

 那樣龍彥昭便不會知道了……

 或者他壓根就不應該追過來。

 如果不追來,是不是至少,他就不會聽見那些過往了?

 化元湯的痛,就不會再被他記起,重新在身體裡面布散。

 更何況,程寄也根本不了解他的全部過往。

 程寄不知道他是在王宮意外起火的那天晚上,趁亂爬出去的。

 他不知道他爬了多久,在寒冬裡穿著單薄的囚衣,兩隻手都爬爛了。

 他不知道他最後掉進了一個冰窟裡,摔得七葷八素,他不知道他就在那個冰窟裡躺了整整一夜,終於等到一個人路過那裡……

 旁人三兩句便能訴說的痛苦,都不能用來形容他的感受。

 但這些,其實都不疼的。

 ……與真正傷害了的他相比,這些都不能算疼的。

 傲骨被折斷,尊嚴被踐踏,他狠狠地跌落神壇,整個人的痕跡都被抹去,從此世間都再無程啟。

 這是一痛。

 一手造成這些的人,正是他最想要博得目光和喜愛的父親……

 這才是最疼的。

 ……

 記憶大面積襲來,顧景願閉上了雙眼。

 他承受不了這個,也根本動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閉緊眼眸。

 不去看。

 ……可笑又可悲,懦弱又脆弱。

 卻是他此時唯一能夠做到的,自保的方式了。

 不知道自己流淚了。

 顧景願整個人都回到了那個囚禁他的小屋裡。

 太痛了。

 那便封閉痛覺。

 太黑了。

 只能閉上眼睛,根本不去看。

 他突然覺得有些冷。

 卻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

 他知道自己只是陷入了過去的幻象中,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只要忘記,他就還是那個活著的顧景願。

 但他動不了。

 也阻止不了曾經特意訓練、如今有幸還保留著的五感去感知著周圍的一切。

 他聽著龍彥昭在裡面爆吼的聲音。

 眼淚不受控制,簌簌落下。

 對,別聽了。

 求求你了……別聽他說!

 如果程啟只是過去,而我也做不回那個程啟了。

 那麽就求求你。

 至少隻記得那個美好的我吧……

 一切都是黑暗的。

 他好像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自行走了好久。

 王宮裡的華燈初上和漫天飛雪圍繞著他,眼前是一條永遠爬不到盡頭的道路。

 ……

 顧景願覺得好冷。

 但就在最絕望最陰暗的時候,他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阿願……”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邊炸響,低沉沙啞,帶著顫抖的音色。

 他的身體被人緊緊擁住。

 顧景願的眼皮顫了一下。

 一道光芒隨之從縫隙中湧了進來。

 ……

 顧景願好像被人帶著,雙腳脫離了地面。

 身體有些顛簸,但有微風拂過他的面頰,溫暖,輕柔,這讓他多少放心了下來。

 帶著他的人緊緊環抱著的他腰身,能夠感覺一隻大手承托著他,那個人不住地在他耳邊說著:“別怕。”

 顧景願依舊沒有睜眼,只是也沒有很怕了。

 他認出來,那是龍四的聲音。

 龍四是一個可憐的小孩兒。

 顧景願第一次見到他時,便覺得他可憐。

 他又很另類,性格莫名樂觀,為人也風趣好玩兒。

 顧景願喜歡跟他一起玩。

 所以是龍四來找他了嗎?

 龍四今天又被下人虐待了?為什麽他聲音哽咽了?……

 若龍四不是大宜朝的皇子就好了,他便可以跟父王說說,而後將龍四帶回家裡……

 家裡?他的家在哪裡?

 對了……他沒有家。

 那他是誰……

 他又是誰?

 他好像,也沒有名字……

 父親……父親為什麽會拋下我,隻抱走了弟弟……

 我不是不詳,我也是人……父親想讓我成為什麽樣的人?

 我都可以做到。

 我可以去練武,可以做得很好……

 楊晉我好冷。

 楊晉?

 ……

 連你也要離我而去了嗎?楊晉。

 果然……我是個不祥的人。

 父親說的沒錯,擁有這種身體的我,根本就不該活著。

 ……

 顧景願先前的反應還很平靜,這會兒突然又發起抖來。

 龍彥昭緊緊抱著他,安撫著他,不顧一切地加快了腳程,直接躍進皇宮,將人帶到了宮中最高的樓閣——觀星樓上。

 他將顧景願放下,對方能自主站立,卻也顫個不停。

 龍彥昭只能將人緊緊環在懷裡,拍著他,叫著他。

 而後他拉來了閑置在旁邊的貴妃榻,將顧景願按坐在上面,他從背後抱著他,給他唱曾經哼唱過的那隻歌謠。

 歌詞依舊不知道。

 曲調依舊東拚西湊,很亂,還跑調。

 但他不敢停。

 他手忙腳亂地抱著他,給他哼著歌,擦他的眼淚,不斷安慰他。

 “沒事了阿願,朕在這裡……”

 “都過去了阿願。我在這裡陪著你,我陪著你呢阿願。朕永遠保護你。”

 “阿願張開眼睛看看朕好不好?阿願,朕唱的歌好聽嗎?”

 “太陽下山了,阿願。你看啊,外面天色好美。”

 龍彥昭說著,稍稍調整了一下顧景願坐著的姿勢。

 他知道他能聽見。只是陷入了夢魘,不想睜眼。

 於是便一直給他哼歌,輕拍著他,叫他:

 “阿啟。或者我還是叫你阿啟?”

 懷裡的人終於有了反應。

 顧景願的眼皮開始瘋狂抖動,身體也顫得不行。

 龍彥昭心更疼了。

 他知道他不該提,沒有人比他更知道阿啟的驕傲,或許阿啟比誰都不願自己認出他來。

 他也不忍心啊……

 他怎麽忍心讓阿啟再受到傷害呢?

 可不這樣叫,阿啟便走不出來。

 他又怎麽忍心要阿啟一直都陷在回憶裡走不出來呢?

 龍彥昭心疼得快要炸開了,卻也只能緊緊抱著他。

 雖不忍心,但還是一聲聲地叫他:“阿啟。”

 最終,顧景願還是睜開了眼睛。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眼裡滿是躲閃和祈求。

 在顧景願又要閉眼之前,龍彥昭趕緊說道:“沒事的阿啟,沒認出你來是我的錯,我該認出你來的。”

 “對不起阿啟,沒認出你不是因為你變得不像阿啟了……是朕的錯。是朕的原因。”

 他看著他的眼睛:“阿啟沒有變,一點都沒有變。若是你變了,朕怎麽會又愛上你了呢?朕愛你呀阿啟……”

 “你救的龍四長大了。”

 “能保護你了。”

 “阿啟,你看著我。”

 “這個樓是父皇建給那個術士觀星用的。”龍彥昭說。

 怕顧景願會冷,更緊地擁住對方,手臂發麻也無所謂,只是繼續無比耐心地給他講故事。

 “就是那個說朕是煞星的術士……”

 “父皇晚年偏心術士,祈求長命之道,朕可不信。”

 他如往昔一般笑著,語氣平靜地說:“那遊方術士明顯就是騙子,見父皇不行了,還想著跑。”

 “可是朕怎能放過他呢?”他輕柔地將下巴擱在顧景願的肩窩處,蹭他的臉。

 “朕回來以後,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術士給殺了。”

 “……千刀萬剮。”

 “所以阿願你不要怕。”

 “也別氣。”

 “有朕在呢。”

 溫柔地捋了捋顧景願額前的頭髮,龍彥昭滴血的眼眸此時顏色變得黑漆漆的,妖冶的好似能夠吸入世間所有的光芒。

 但他聲音依舊溫潤。

 只是咬字很重。明明語氣是輕飄飄的,聽上去卻過分沉重,像一道古樸卻又靈驗的詛咒。

 他說:“但凡是傷害過你的,朕都會向對那術士一樣,一個一個,讓他們付出代價。”

 “千倍百倍地償還。”

 “誰都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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