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願驚醒過來的時候,外頭天光已經大亮。
昨夜經歷的事情像夢一樣,變得恍如隔世。
顧景願打量了一周自己的房間。
並未發現任何多疑的跡象。
那個人悄無聲息地來,又沒留下任何痕跡地離開……
他擁著被子坐了起來,一頭青絲傾瀉而下。
顧景願閉了閉眼。
眼睛還是有些酸痛。
那不是夢。
若本身是夢,他又怎會那樣輕易入眠……
“曜陽?”榮清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你今日怎麽比我醒得還晚?沒事吧?……我進來了啊。”
榮神醫的聲音在外響起,不一會兒,木門“吱嘎”一聲被人從內部打開,一身青衣的榮大夫出現在門口。
顧景願說:“榮兄請進。”
榮清並沒有進屋,只是狐疑地打量著他的神色。
“曜陽昨日睡得還好?”他問。
顧景願與往常一般點頭道:“還行。”
昨夜雖然睡得時間不長,但也好歹睡了一個整覺。
因此,他氣色比起前幾日來,竟也好了許多。
只是看著又有些心神不寧。
先前榮清要他去洗漱,一張臉他洗了快半個時辰才洗完。
而後他們一起在院中吃早午飯,吃到一半,顧景願的動作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表情又變成了一片空白。
“曜陽?”榮清不解地問:“所以你到底怎麽了?”
“沒什麽……”顧景願忙回過神,搖頭。
過了一小會兒,他才說:“只是有一位朋友,從前我一直以為他……”
當初沒有來幫我,是因為他剛剛即位,也一樣孤立無援。
後面的話,顧景願兩片薄唇抿緊,沒說出口。
他思緒飄回到過去,十四歲分化、和弟弟一起被帶到父親身邊,做檢驗的那個時候。
在此之前,他和弟弟的身份對外界來說都是個秘密。
因為他們的母親是天陰人。
而對於與西域相近的北戎來說,貌美的天陰人是珍貴的寶貝,但若是……誕下的孩子中有極陰之體,那便是不祥之兆……
那個孩子,一定要被殺掉。
相反的,若所誕之子是並非極陰之體,則不會有絲毫影響。
無論是貌美的女兒還是預示祥瑞的極陽之體,在當地都是一個好的兆頭。
他們的母親便是生了一對男孩兒。
天陰人十幾歲時會發生一次分化,在那之前,他們與普通小孩並沒有什麽差異。
他和弟弟便是被養在外面,靜靜地等待著命運判決的那一天到來。
但在那一天來臨之前,顧景願也一直過著與王子無異的生活。
吃穿用度,習武射獵,王宮裡的兄弟姐妹們享受什麽樣的待遇,他與弟弟也同樣享有。
那些年父親還會經常去看望他們。
他坐過父親的駿馬,經常被父親抱在懷裡、舉過頭頂,父親對他與弟弟一直都抱有很大的期望。
他們的母親早在他們很小時便病逝了。
曾幾何時父親對於顧景願來說意義非凡。
即便父親的王宮裡,其實還有很多子女。而父親對他們每一個都很好。
但顧景願覺得無所謂。
為了博得父親的喜愛,他可以不斷練習。
一直練習。
直到做到最好為止。
北戎比大宜還要看重武力。
父親隻喜歡他們騎馬狩獵,與人搏擊,不喜他們去讀中原地區的詩書典籍。
他便不讀。
父親喜歡男孩子有陽剛之氣,他便日夜辛苦練武,即便面容越長越偏向於俊秀,即使顧景願也極喜歡這種俊秀。
可十四歲之前,無論是比武還是單純搏擊、彎弓射箭,王宮中都並沒有幾人是他的對手。
但一切都在那一天變得不一樣了……
一滴血液落入魔根花汁中,變成了藍色,一切便都不一樣了。
……若那滴血沒有變藍,他大抵會有個名字,叫程曜陽。
顧景願如今也無法想象,前一刻還親厚待他、稱讚他的父親,為什麽轉瞬間就變了一個人。
父親笑著抱走了弟弟。
那是顧景願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記憶裡他似乎是睜圓了一雙眼,無比驚慌地,看著父親與弟弟逐漸變遠的側顏。
……
在那之後,等待他的,便是被丟進一個冰冷的房間裡,直到被處死的那一天。
……
後來就是漫長的逃亡。
活下去的本能驅使著他去想很多法子,試圖逃走。
第一個,他便想到了那個昔日跟他玩在一起,如今已經是大宜皇帝的龍彥昭。
只是好不容易遞出去了消息,他卻沒有等到對方的支援。
仍舊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猜到了對方一定是不方便、能力所限,所以當初逃跑、被追殺、九死一生的時候他不怪他。
也不怨他。
只是那時候太冷了。
天地間總有飄不盡的雪花。
仿佛他的感官和知覺都被寒冷的堅冰凍住了一樣,很長時間,顧景願都什麽也想不了。
無法思考。
對外界亦是一無所覺。
他不怪他。
真的不怪。
只是在那段黑暗的、看不見光亮的日子裡,昔日所有人的身影都變得淡了許多。
他們還被顧景願記得,但存在感又是那麽薄弱。
除了……
所有人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
以至於後面來到了大宜,龍彥昭對他來說也不過只是一個皇帝。
一個曾經的關系淡到不需要刻意記得、特別相認的皇帝。
白月光之說,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一場嬉鬧而已。
——太后不喜皇上留後,於是朝中沒什麽勢力可以依附的皇上便說他隻喜歡程啟。
如此而已。
但他並不知道龍彥昭那時候竟然是那樣慘。
他也不知道原來皇上還一直都記得那件事。
……
他不知道龍彥昭已經盡了力。
…………
莫名的,顧景願的眼眶有些發熱。
……不管過去的事情如何,至少有一個人還在真心惦記著他。
他從未想過,這個冰冷堅硬的世界裡,他也能夠在一個人的心裡留下痕跡。
或許這便是不虛此行了吧。
“曜陽……”
聽見榮清的聲音,顧景願猛然回神。
榮神醫不放心地看他:“你今日好像特別不開心啊。”
“沒有。”顧景願輕輕地笑:“今天很開心。”
“已經很久沒這樣開心了。”
“對了。”他又說,“明天我便啟程去南部了,這幾日多謝榮兄關照。”
“……明日便走?”榮清愣了一下。
“可是距離楊晉的忌日,還有一段時日啊?”榮清望向他:“你原本不是要等祭拜完楊晉之後再離開嗎?”
“不等了。”顧景願搖了搖頭。
他猛眨了兩下眼睛,唇角輕微上揚,含蓄地笑道:“他是豁達不拘小節之人,原本就不看重這些。”
顧景願看了看天色,已經快到正午,不適合祭拜了。
如若不然,他都想今日就去,今日就走。
……既然已經得知龍彥昭真的將他放在心上過,那他就更加不能留在此處了。
如果說先前只是隱隱覺得皇上對他動了情,轉念又聯想到曾經他們之間的過往,覺得皇上縱然深情,但也不會失了理智,所以也沒有多麽緊急地離開此處。
那麽現在既已知曉皇上的真實秉性,他才應當立即離開。
——無論龍彥昭到底是否喜歡過阿啟。
也無論他又是否喜歡上了顧景願。
皇上好不容易除掉了顧源進,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他未來光鮮明媚,不可限量。
而他,一個沒有姓名的人,還擁有著一副空蕩蕩的、象征著不詳的軀殼。
著實不該留在這裡,再有所牽扯了。
中午的時候,榮清被村民臨時請下山去看診。
有藥苗需要定時澆水,顧景願便沒有與他同去,而是獨自留在山上看管藥苗。
也是這個時候,院子外多了一小隊人馬,聲勢浩大。
至少對於感知敏銳的顧景願來說,已經足夠引人注意了。
顧景願站起身。
鮮紅的衣袍在獵獵的山風中飄蕩,他看見了對面的程陰灼。
鼎盛的陽光裡,一笑起來便能與日月爭輝的程陰灼對他挑起唇角:“好多年沒見了,二哥。”
程陰灼受的傷不重,這幾日也早好了。
只是大宜皇帝一直拖延不肯發兵,讓他感到十分煩躁,也有些不安。
思前想後,他還是決定走這一遭。
程陰灼走進了院子裡,動作自然地坐在顧景願身旁的搖椅上,“二哥的生活好生逍遙自在,真是令臣弟羨慕呢。”
顧景願站在一旁,垂眼看他。
視線自然落在他眉骨上的那道白疤上。
程陰灼也在看他的。
對望了一陣,還是程陰灼先笑了出來。
“怎麽多年沒見二哥待我竟如此生分了?難道你還在怪我?可是當年……我也不敢抵抗父親,那天我也被嚇壞了,你被關起來的時候我還向父親求了情……”
顧景願打斷他:“我從來都沒怪過你。”
“我就知道。”程陰灼展顏。
他笑起來的確十分明媚。
金絲籠子裡生長的金貴皇子,又是降臨在北戎的祥瑞,容貌更是絕世無雙受人追捧。
五官都是張揚伶俐的,眉目飛揚,笑起來自然活力四射,青春陽光。
程陰灼突然抓住了顧景願的衣袖。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轉而變成了恨念:“可是二哥你知道嗎?這些年我過的其實並不如外人想象的好。”
“你走以後,父王的身體也不好了。太子仗著自己從小是在王宮中長大的,有更多接觸眾臣的機會,便趁機拉攏朝臣。父王雖名義上喜歡我,卻也縱容著太子。我……我敵不過他。”
程陰灼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他輕輕嘟起嘴巴。
明明是一張相似的容顏,但那卻是顧景願永遠不會做出的表情。
可落在程陰灼的臉上,又顯得那麽可愛,那麽無辜惹人憐惜。
他便用這副表情對著顧景願。
“二哥,從小到大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你待我最好了,所以……這次你能不能幫幫我?”
“我一直都知道你還活著,聽說你在大宜過得很好,還跟你的龍四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又多高興。”
“二哥你放心,我只是借用一下你的身份,要龍四借一些兵給我……只要他肯,我馬上就走,絕不出現在你們之間。”
“所以我的好二哥,你再幫我想想法子,你最了解他,到底該怎麽讓他同意呢?”
顧景願任他搖晃著自己的袖子。
等程陰灼全部說完,他才輕輕地將衣袖扯出。
“皇上並非不幫你,只是需要你答應他一些條件。”他聲音一如既往地冷淡。
輕輕睨了眼自己活潑可愛的弟弟,顧景願面無表情地說:“只要你答應他,便可以借兵。”
“……你怎麽知道他要我答應一些條件?”
程陰灼收起剛剛委屈巴巴的表情,改為狐疑地看著顧景願。
“我聽說你離開大宜朝廷好幾天了,二哥……你還是像以前那樣聰明。”
他站起來,繞著顧景願走了一圈:“話說回來,你離開朝中是因為躲我嗎?你為什麽不向龍四說明你的身份?”
顧景願垂眸站著,並不回答。
他經常這樣沉默,便給人深沉之感,看起來高深莫測。
程陰灼卻是歡脫的性子,學不來顧景願這個。
因為學不來,因為這樣的二哥總是被人稱讚,所以他極不喜歡這樣的顧景願。
但他畢竟有求於人,於是還是深吸口氣,繼續眨眼:“那你知道龍四他要我答應他什麽嗎?”
“兩國三十年不開戰,還要每年都給大宜進貢……若我答應了,即便做了北戎皇帝,豈不也是個千古罪人了?”
顧景願說:“那你便不要答應。”
程陰灼:“……”
顧景願認真看著他:“想得到什麽都要付出代價。”
聞言,程陰灼不禁嗤笑了起來,換上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不是呀,你誤會了,二哥。我是在為你難過。你說說,當年你為了救他,毀了容、眼睛差點沒瞎掉不說,一條命都差點兒沒了。他呢,如今卻要跟我講條件……你知道嗎二哥,全天下都說他喜歡我,我都不知是怎麽回事……還有當初聽說他收藏了我的畫像,笑死人了。現在他更是分不出你我,你說就這樣一個負心渣男,你還護著他做什麽呢?”
他很顯然是要挑開顧景願與皇上的矛盾,但顧景願並不為所動。
他隻說:“我並非護著他,只是就事論事。”
“那!……”程陰灼氣道:“那我這就答應了他的要求!然後帶兵殺了太子,再做一個千古昏君!”
“那是你的事。”顧景願的表情依舊很淡,顯然也並不因此而心生波瀾。
程陰灼開始怒了。
他叫道:“程啟!……別忘了,你可是北戎人!你忘了父親以前是怎麽教誨我們的了麽!好不容易,你結識了如今的瑜文帝,他還對你有點感情,你不加以利用也便罷了,怎麽如今你卻處處都在替大宜說話!”
即便對方提起這些,顧景願也沒有什麽反應。
他只是眨了眨眼,平靜地說:“從被關起時起,我就不是北戎人了。”
“父親……大抵也不想讓我承認自己是北戎人。”
“你……”程陰灼頓住,恍然意識到站在程啟的角度的確是這樣,他恨北戎都來不及,不迷惑小皇帝與北戎為敵便已經不錯……
“這麽說,你是鐵了心不幫我了?”程陰灼咬牙問。
“不是不想幫,是幫不了。”顧景願直視著他的雙眸。
“瑜文帝並沒有你想象中那般昏庸。”
“呵……哈哈哈。”程陰灼突然笑了起來,他甚至拍了拍手掌,說:“我知道了。”
“我懂了,程啟……我說嘛,逃出北戎以後你怎麽到大宜做了謀士,不僅任勞任怨地幫他,還上了龍四的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程啟。”
程陰灼再次單純地衝他眨眼:“龍四在那方面上很厲害吧?”
“把你弄舒服了?”
“……”
“怎麽?還不讓人說了?害羞了?你是極陰之體嘛,就是會喜歡被人弄的,克制不住我理解。二哥,沒什麽的,弟弟我都理解。”
顧景願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色變得有些發白。
“只是這般想來,你在北戎經常去找他玩兒,是不是看上他了?他那時候長得的確是俊,也高,就是太落魄了……那你看上他什麽了呢?怎麽別人都喜歡欺負他,就你幫他?哦哦哦我知道了,你這麽聰明,是不是早看出他日後會在床上……”
“程寄。”顧景願發白的嘴唇,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他打斷了他的話。
他少有這般嚴肅冷厲的時候,乍然間目光如炬,眼神如刀,單是看了程陰灼一眼,便叫對方不寒而栗。
程陰灼在他叫這個名字的時候,就生生後退了一步。
“……”
意識到自己竟然在程啟面前有一瞬間落入弱勢,程陰灼立馬不自在了,幾乎暴跳如雷。
“呵,嚇唬我?程啟,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我打不過的程啟嗎?不,你不是了!看看你這身子吧,喝了父皇賜的那碗藥,一身內力武藝化去……”
他捏了捏顧景願的手臂:“你這身子骨,早練不了武了吧?”
“……”顧景願面色變得更白。
他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看見這樣的他,程陰灼方才感受到了一絲報復的快感。
從小到大他都比不上程啟。
才華武藝機敏程度……但凡是有程啟在的地方,父王和母親便都看不見他。
然而程啟並不知道。
他活得是那樣張揚鮮烈,恣意橫行。
他總像是一把鋼刀,遇見什麽挫折便會一刀劈過去,從不遲疑,沒有畏懼。
他堅強,勇猛,是所有孩子中最出色的一個,永遠都那麽喜歡引人注目。
可就是這樣的程啟,有一天不也還是重重地跌落了神壇。
程陰灼原本還指望他會幫忙,但一想到過去他生活在程啟陰影裡的歲月……
鎮南王露出了一個如過去程啟一般的恣意笑容。
他說:“二哥,你知道父親死的時候說了你什麽嗎?”
顧景願聞言睜開眼睛,再次望向了他。
程陰灼笑嘻嘻地說:“他什麽都沒說。”
“所以知道了嗎程啟?他一個字都沒提到你。”
顧景願依舊面無表情。
程陰灼卻繼續道:“第二個問題,你知道為什麽後來父王變得最喜歡我了嗎?”
也沒指望顧景願會做出回應,他笑道:“因為我學會了說好話,哄他開心。沒想到吧二哥?咱們那個處處要求我們出類拔萃的父親,到了晚年,最喜歡的竟然是會撒嬌的兒子,哈哈哈哈……”
“可惜呀可惜,即便你知道了,你也學不會。過剛易折啊程啟。你只會拿第一,可那又有什麽用呢?我們的命運便是如此,如果你學不會轉彎、學不會服軟,那便只能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程陰灼無比開心地笑了起來。
顧景願卻只是腰背挺直地站著,垂眼聽著他說。
末了,程陰灼又貼近他、教育他說:“所以二哥,你覺得我冒充你很卑鄙嗎?我只是想要活著而已。”
等他笑夠了,顧景願才開口說:“你冒充我的確不光彩,但那是你的事。可我還是要勸你盡快離開這裡。皇上他並不傻,你無法一直冒充我。”
“怎麽呢?”程陰灼並不以為意。
事實上他沒想到,自己都如此說了,程啟竟然還不生氣。
……他以前也是這樣。
明明是最過分囂張的性格,偏生又最是講理,氣度驚人。
若不是這一點,父皇又怎會私下裡認定,他才是最適合做王的人……
好在,他是極陰之體。
想到這個人不在的這些年自己的歡快生活,程陰灼又換成了天真的表情,他說:“以前你跟龍四玩的事兒我都知道,龍四的脾氣我也知曉一些。咱們長得這樣像,甚至我這裡也有一道疤……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懷疑我,因為我是救過他性命的白月光啊……哈哈哈!”
“其實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麽你不告訴他你就是程啟。”
笑過之後,程陰灼又看著顧景願,說:“我也沒想到他如今會變得這麽……帥,還那麽氣派。早知如此,當初在北地的時候我也應該去找他玩兒……”
說到這裡,程陰灼心情其實是極不爽利的。
當年在北地的時候,他根本就沒瞧得上龍彥昭。
一個大宜朝被驅逐的落魄皇子罷了,連下人都能隨意欺負的皇子……他始終想不通那樣的一個人,程啟為什麽要跟他玩兒。
他連靠近他都嫌髒。
……但又不能否認,那時候的龍彥昭也的確是生得很俊。
是同齡小孩中個頭最高的,打架最狠的。
同樣不能否認的是,他也嫉妒他們之間的關系。
尤其是那次,他對龍四產生了好奇,偷偷摸過去看,結果正好撞見龍四為了程啟打架的場景……
原因只是因為有人說了一句程啟長得像娘們兒。
……
程陰灼也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人,龍四本身便經常被打,躲那些人還來不及,對方不過是說了一句,他便直接動起手來……
當然,當時對方的動手在他眼中只是一種魯莽。
可若當初那場景變換成了現在,若是高大威武的大宜皇帝為他打架……這般想著,程陰灼不禁愈發氣惱,隻恨自己當初為什麽沒像程啟那樣,也對那龍四好點。
若當真對他好了,那麽今日他也不必如此費盡心機,假扮程啟……
顧景願聲音平靜地說:“那便隨你。沒什麽事的話,鎮南王請回吧。”
程陰灼有些吃癟。
他暴怒地看他:“你就不怕我現在殺了你……只要你死了,我就是程啟。”
“你不會。”顧景願說。
他一雙桃花眼正對著程陰灼,經年過後,他竟比當年看著還要有氣勢得多。
……但不可能啊。
程陰灼後面打聽過顧景願的消息……早聽說他傲骨已折,狼狽頹廢。
尤其是在那個保護他的少將軍死了以後,簡直形如活鬼。
一提到這個程陰灼不免更氣了,怎麽勇猛英俊剛強的好男人都圍著他轉!
所以為什麽……
“你……你憑什麽覺得我不會殺你?!”不解讓程陰灼的氣勢看上去變弱了很多,他不得不要高昂起聲音說話才行。
顧景願淡淡瞥了他一眼。
“因為你不至於這樣蠢……吧。”
他用平淡的聲音述說:“你上山的時候一定引起了山下村民的注意,那裡的人都認識我。連皇上都知道我在這山上,若我還活著,沒人會注意到你來過。若我死了,或是失蹤了,你這個跟我容貌相近又上過山的人,便脫不了乾系了。”
“你……”
程陰灼恨得咬牙。
他上山時的確遇上了不少村民。
還有人管他叫“木先生”,問他眉上的疤是怎麽回事……
程陰灼面色有些發綠。
他倒不是真的要殺顧景願。
只是又一次,又一次被他說中了,什麽都被他說中了!……
他真的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行,程啟,你真是好樣的。”程陰灼咬牙切齒,轉身就走。
臨走之前他突然想到了什麽,又扭頭說:“對了。”
“我再告訴你最後一件事。”
程陰灼重新踱步回來,故意湊近顧景願,幾乎貼著他的耳邊兒,輕快愉悅道:“其實……我也是極陰之體。”
“哈哈哈!沒想到吧?我很早就開始做準備了,派人去西域各方打探,得知還有一種草藥,只要混入那魔根花汁中便可解其藥性。藥性一解,再混合任何血液也只會是紅色。”
說到這裡,程陰灼仰天長笑。
“我也沒想到,這天底下竟然會有你這樣愚蠢的人,明明知道父王要做測試的,竟然不提前想出應對的法子!”
程陰灼大笑出聲,但見顧景願聽了也完全沒個反應,他也不介意。
他心想程啟心裡不知該有多悔恨呢。如此這般……只要能傷害到他,他便快活了。
卻沒想到,等他笑完,一直無動於衷的顧景願才再度說道:“我知道。”
“什麽?”
“我知道那種花叫解魔花。我也知道測試那天你用了它。”
顧景願音色沒有任何起伏地說:“那花有一種獨特的香味,很容易辨別出。後來我去西域見過那種花,我記得測試那天你身上的香味,那時候我便知道,你用了它。”
“你……”程陰灼這回是真的愣住了。
他知道那花有用,但並未提前告知過程啟。
程啟因為一個極陰之體受盡磨難,為何現在面對他,又如此平靜……
“你不怪我?”他怔然詢問。
顧景願表情未動,只是淡淡搖頭:“你雖然是我弟弟,但嚴格來說,你也沒有義務告訴我。”
事實上若真要找法子,程寄能找到他,他也一定能。
他只是……
以為會不一樣的。
以為即便自己真的是極陰之體,父親愛他,也會勝過那道傳說中的詛咒。
……
若問他後悔當初什麽都沒做嗎。
倒也不是後悔。
他只是……
顧景願最後,衝程陰灼笑了笑,轉身回屋前他說:“鎮南王慢走,不送。”
“二哥。”這次卻喚作程陰灼語氣變得低沉起來。
他面色陰鬱,聲音再次逐漸變得高亢。
他說:“無論你表面上如何努力地去取悅父王,你也無法否認,你最希望的,還是有人能無條件地對你好,回頭你再十倍百倍地還回去。你總說不屬於你的你便不要、要你也要靠自己的實力去掙,那你看看,你現在還擁有什麽?你總祈求真心換真心,可是程啟,這世上哪有什麽真心?!……所以還是你可悲,你最可悲!至少我享受到了父王的愛,而你什麽都沒有!”
“你錯了。”顧景願回頭。
他語氣依舊淡漠,只是這一回,又帶上了一絲淡淡的歎息和憐憫。
他看著程寄眉骨上的那條疤,輕聲說:“北戎王愛的不是你,只是你代表祥瑞的身份而已。”
——若真的最寵愛這個兒子,又怎會不知太子早已結黨,又怎會不在生前為他鋪好道路、任他被人追殺驅逐?
顧景願的意思已經很明確。
這樣的愛,無論再重來多少回都一樣。
給他他也不要。
……
顧景願離開了。程陰灼還愣在原地。
他滿腦子裡就只有一句話……
時隔多年,程啟……竟然還是那個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