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的有點晚,顧景願像往常一樣伺候皇上洗漱更衣,而後二人匆匆忙忙地去上了朝。
下早朝後,顧景願隨同其他官員一起步出了皇宮。
——今早上皇上沒說要他下朝後回書房之類的話,顧景願也就全當皇上是默許他出宮了。
若再在宮裡那般住下去……
顧景願搖了搖頭,將沒有的思緒全部甩開,他先去禮部點了個卯,沒什麽事,就直接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的院子還是被人收拾得乾乾淨淨,平時不會有人進來,整體來說,顧景願還是極滿意能在自己院中看書打發生活的。
只是不想,還未等到吃午飯時間,換了一身常服的九五之尊便又來了……他人高馬大的身影出現在顧景願的屋門前,想想昨天晚上的情形,顧景願突然覺得有些無所適從……
他是想要靜一靜的。
沒想到皇上竟又來了。
來不及想太多,顧景願起身接駕,無奈地問:“皇上怎麽從不走正門?”
龍彥昭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他意有所指地望著顧大人,竟然極為肯定地一點頭:“朕是挺喜歡走後門兒的。”
“……”
顧景願反應了一會兒。
待發覺龍彥昭這是在一語雙關,面色不禁立即爬滿了嫣紅。
他要扭身回去坐著,又被皇上拉住,龍彥昭說:“朕也不是真閑的沒事兒才來找你的,走,帶你去看個熱鬧。”
“什麽熱鬧?”顧景願問。
“去了你便知道了。”龍彥昭神神秘秘地衝他眨眼睛,還露出了一口的白牙。
猝不及防地看見這樣的笑容,顧景願像被晃了眼睛一樣,忙別開眼去,點頭道:“好,待臣收拾一下。”
其實也沒有什麽可收拾的。
只是顧景願回來後便換了一身他慣穿的紅色常服,這會兒聽皇上說要出門上街,他便又不喜穿紅衣了,反而是換上淺色低調的布衣會覺得更舒服些。
他換衣裳的時候龍彥昭就在一旁等他,隨意翻看著他剛剛看過的書籍。
等顧景願換好了,九五之尊又自動拿過顧景願掛在室內的大氅,親自為他披在身上,二人這才出了門。
出門的第一件事卻也不是去看什麽熱鬧,正值中午,龍彥昭說還沒吃飯,便拉著顧景願一起去陽昇樓吃了一頓。
這次他依舊是讓顧景願點菜,但又吩咐他說:“隻點阿願喜歡吃的就好。”
顧景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知道皇上在吃上沒什麽口舌之欲,便遵了陛下的旨,隻點自己愛吃的。
生病的這些日子只能吃清淡的,還要日日都喝滋補的湯水。
顧景願即便對食物也沒有什麽太過強烈的**,但也受不住日日那般吃喝。
如今有了機會,自然不會跟陛下客氣。他點了幾道符合自己口味的招牌菜,菜單還未看完,一杯熱乎乎的紅棗茶便被遞到了他的手邊。
顧景願一到冬天便容易手冷,擺在他手邊的茶水杯壁不是很燙,倒可以用來握著取暖。
他稍稍愣了下,隨即說:“謝謝黃公子。”
陽昇樓的生意依舊火爆,點菜的小二卻極有耐心站在他二人邊上,靜靜等待。
一個是眉目清朗俊秀,氣質溫文如玉的布衣公子,另外一個則是極度張揚疏狂,舉手投足都透著矜貴之氣的華服少爺,這一對兒不是第一次來他們這裡吃飯了。
小二還有印象。
或許是因為這二位客觀的面容氣質都極為突出,搭配在一起也足夠醒目,所以他對他們的印象還不是一般的深。
不禁料想這二位一定是感情至深的至交好友,否則一個文雅一個霸氣側漏,坐在一起時的模樣看著怎麽會這般和諧呢……
顧景願點菜的時候龍彥昭一直都在細細地觀察他。
觀察他看到哪一頁哪一道菜時目光會多停留一會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他只是覺得顧大人微垂著眼睫看菜譜的認真模樣格外耐看,賞心悅目的,看多了都能讓人提神醒目。
待到顧大人點完了菜,對方喜歡什麽他心裡大概都有了數。顧大人從眾多菜色中挑出的那幾樣也被他牢牢地記在了心上。
——身為皇上也是要學會察言觀色的。
不僅要會,而且還要比所有人都懂、比所有人都精。
這樣你才能知道你的臣子在想什麽,你身邊的人都在想什麽。
這話好像很久以前顧大人便跟他說過。
但或許的確是天生的君王,龍彥昭在駕馭旁人這方面並沒有刻意留意過,卻也能知道百官是什麽性格,心中所想的是什麽。
像今日這般努力觀察旁人的時候不多。
卻也莫名覺得格外有趣。
會讓年輕的天子心中有一種自己已經取得進步了的自豪感。
用完了午膳,顧景願便立即問道:“所以陛下要帶臣去看什麽?”
雖然這樣催問著,但他語氣中卻並沒有多少期待,反而還有些淡淡的無奈。
龍彥昭隻以為他是不願外出,卻也不覺得奇怪,只是說:“阿願很快便能知道了。”
而後他隨意走進一家商鋪,在裡面買了兩頂笠帽。兩個人戴在頭上遮住臉面,顧景願被龍彥昭帶著,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南承伯府門前。
南承伯府與陽昇樓挨得極近,僅隔了半條街,位置上卻取了個巧。
這處大宅雖處於京城主乾道,但門庭前卻極為寧靜,鮮有人從此過往,是典型的鬧中取靜。
而與平時的安靜不同,今日的南承伯府卻熱鬧非凡。
不少人圍在門口,對著大門指指點點。
大門口處則立有一女子,梳著挽髻,腹部高高隆起,儼然是有孕在身。
顧景願還未靠近,便聽那女子高亢的聲音哭喊著從遠處傳來:“既然南承伯府的小姐不願接納我們,顧家又不給我們母子活路,那我還不如一頭撞死在這裡算了!”
“怎麽回事?”
人群中有人議論,還有人直接勸那女子,“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姑娘要如此?你還有著身子,切莫衝動動氣啊!”
南承伯府大門緊閉,沒有絲毫要打開的跡象。
那女子卻百無顧忌,直接跟面前的百姓們講起了自己的遭遇。
她本是青樓女子,卻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藝名靈香。
一身精湛的琴藝,舞姿也卓絕,原本一心一意賣藝掙錢,卻偏偏被攝政王的嫡子給瞧上了。
沒有人能拒絕得了攝政王府的大公子。
靈香也不例外。
尤其後來她還懷有身孕,便也認了命,答應進顧家給顧申鳴做小妾。
可誰知她月份越來越大,先前答應抬她入府的大公子卻一直都沒有動作,倒也仍是經常來看她,卻絲毫沒有要再納她的意思。
靈香再三逼問,才知道原來是顧申鳴的正妻不同意他納青樓女子為妾!
靈香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也是不願自己的孩子在青樓中出生,也成為像她一樣的妓子,所以才跑來這裡,想要討個說法。
聽她大致講述了事情以後,聽者便開始議論紛紛。
“仔細看這姑娘相貌生得的確是秀氣,沒想到卻出身青樓……”
“攝政王府的那位顧少爺啊……那不稀奇了,這幾年他做的欺男霸女的事還少嗎?老百姓只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姑娘,那你怎麽來這南承伯府鬧了,要找也要去那攝政王府說理去……”
“可拉倒吧!攝政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皇上待他都要禮讓三分,誰敢去他府上說禮?要我說這姑娘的確是來對地方了,南承伯可是那顧少爺的老丈人!要說理還是得找他說!”
“啊?竟然還有這等事?”
“姑娘,所以你便來南承伯府討要說法了?”
靈香緩緩點頭,繼續訴說。
南承伯是世家大戶,又是少有的還在京掌握實權的重臣,即便是攝政王也要給他幾分面子。
南承伯府的嫡小姐出身高貴,不同意她這個妓子入府做妾。
顧申鳴又是個外強中乾的草包,根本不敢違背她的意思,思索再三,在得知小姐正回南承伯家小住,靈香便跑來了,想要親自討個名分。
只是來了幾次都未見到人,縷縷吃著閉門羹,靈香眼瞅著也就要臨盆,實在耽誤不得,便豁出去了。
靈香的嗓門很大,講述完自己的經歷後,便重新哭喊道:“夫人嫌我是青樓出身,可我以前也是清清白白的清妓!如果不是顧少爺……靈香很快也會攢夠銀錢給自己贖身!自從有了身子以後媽媽便不許我再接客,原本說好的要抬我進顧家也都不算數了,今日小姐若再不出來見我,我便一頭撞死在這裡!總歸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她的聲音又吸引來了一些人,聲勢越來越大,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
對於尋常百姓來說這只是勳貴家庭的一樁醜聞,因鮮少會碰上鬧得這麽大的,所以大家都爭相跑來打聽八卦、湊熱鬧,權當做茶余飯後的新鮮事來議論。
但看著人群中那位大腹便便的脆弱女子,顧景願卻垂下眼睫,不忍再看了。
他輕輕扯了扯皇上的衣袖,遂與龍彥昭逆著人流的方向,離開了此處。
待走到清靜的地方,顧景願抿了抿薄唇,輕聲詢問:“今日之事,都是陛下安排的?”
龍彥昭知他會問,也從未想過要隱瞞,直接說道:“南承伯因早先救過先帝爺的命,深受先帝器重,因此掌管京郊城外的巡防。”
顧景願沉默。
他這般聰慧之人,其實都不必問,已經知道了皇上的想法。
攝政王與南承伯府聯姻,看中的正是對方手中握著的精兵。
而龍彥昭之所以至今還要看攝政王的臉色,無法徹底掌握皇權,除了前些日子處理掉的徐志以外,還有一處障礙便是掌管著城外巡防的南承伯。
因為聯姻的關系,攝政王府和南承伯府的關系堅不可破,這就相當於顧源進手中直接握著那城外的那一萬精兵,並同時鉗製住了皇上的手腳。
但龍彥昭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甘願做個傀儡皇帝?
於是便有了今日之事。
離開南承伯府的范圍,兩個人此時都已經脫掉了氈帽。
龍彥昭注意到顧景願在看他,未等青年開口,已經自動對他解釋道:“顧申鳴喜歡拈花惹草,囂張跋扈,自然受不了正妻的管束。但因為王府和跟南承伯府的那層關系,他又不得不退讓三分,時間久了,便會產生矛盾。”
南承伯府的小姐乃將門之後,是脾氣火爆之人,本就不喜顧申鳴在外尋花問柳。平日裡連給顧申鳴找個填房都不答應,如今顧申鳴還要抬個青樓出身的女子進家裡跟她做姐妹,也自然不會同意。
估計是夫妻二人因為這事大吵了一架,南承伯小姐被氣回了娘家,靈香聞訊趕來,便有了今天這一幕。
顧景願聽後默然,又忍不住詢問問:“那那位靈香姑娘……”
“靈香姑娘便是兩家關系破裂的引線。”龍彥昭予以肯定道。
至於後面的話,也已不必詳說。
——一旦南承伯府跟顧家有了嫌隙,聯姻關系斷開,那便等同於顧源進又失了一臂。
冬日陽光褪去得極早,清冷的街道上,龍彥昭身姿挺拔玉立,容貌俊美無儔,運籌帷幄,光芒萬丈,恍若天人。
年輕天子是如此氣定神閑。
仿佛這天下之事,都已經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
顧景願將這一切看在眼裡,面對如此權謀在胸的皇上,他面上卻並未露出欣喜之意,只是認真詢問道:“那靈香姑娘是陛下特意安排的?”
“怎麽會?”
龍彥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顧申鳴那等草包,朕若要給他設套也斷不必犧牲無辜女子……阿願該不會覺得朕是那樣的人?”
對面的顧景願只是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看他,沒有說話。
龍彥昭將他的表情看得分明,心中竟驟然生出一種刺痛感,不禁氣道:“靈香的事朕是數日前才偶然得知的,情況都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朕唯一做的就是著人給她遞了個消息,並暗中護送她來南承伯府討公道罷了。”
“嗯……”顧景願接受了他這種說法,卻也沒有就此結束。
他又直視著九五之尊的眼睛,問:“今日之事若真鬧得攝政王府與南承伯決裂,顧源進便勢必不會放過那位姑娘,這點陛下也考慮到了?”
“這是自然。”
面對顧景願難得的嚴肅,龍彥昭負氣,直言道:“靈香本就不願委身給顧申鳴做妾,今日之事都是她自己的意願。朕也已經同她說好,無論此事成與不成,都會送她出京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賜她幾晌田地,讓她回歸正常女子的身份。”
眼見著顧景願繃緊的小臉因為自己話而逐漸變得輕松起來,龍彥昭心中升起一絲怪異的情緒,隻覺得更氣了。
九五之尊冷冷地說:“看來阿願並不相信朕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