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敖宗秀變作飛龍,要去降雪,卻先是在遇邱城附近逡巡了片刻,似乎在找尋什麽。
降雪也並非憑空就來,雨雪風霜如敖寶青所說都有定數。龍王雖然有行風布雨的本事,卻是也不能隨便就能呼風喚雨的,玉帝控制了嚴格的水量,就記載在雨簿上,以作善惡權衡。
龍王隻可以在自然范圍內上下浮動定的量進行改變,超過了或者惡意報復人間少降了水,都是要被天條懲罰的敖宗秀心想只是降一場遇邱城內的雪,倒不需要多大的水量。
在遇邱城千裡之外,敖宗秀見到一條寬廣洶湧的大河,便立即落入河中,龍尾一卷,卷了足夠的水量,如同匹練一般帶到了遇邱城上空。
遇邱城連日乾燥,空中並無雲層。敖宗秀喚來了幾朵附近的雲,將從河中取來的水盡數噴灑在雲上,這些雲就嗖忽一下變得又厚又大。
敖宗秀再一口龍息噴出,那些碩大厚重的烏雲瞬時凝成冰塊,敖宗秀龍尾橫掃,將冰塊碎成齏粉,霎時間,紛紛揚揚的細雪便從遇邱城空中落下。
起初,幾個劊子手一起執著火把,在柴堆各處點燃了火,火焰一下子就燎可起來,孫公子再也救不及,卻也不往下跳,高喊:“你們這麽做是要糟天譴的!”
陳落雁和阮青梅感激道:“多謝孫公子仁義,但孫公子萬萬不可在此再拖延下去,小心傷了自己。”
孫公子偏偏不怕:“這群愚民會後悔的,自有龍神庇佑我們!”
李鯉緊張地捏住了樂水的衣袖。
安霓望了望天,又望了望火,說道:“宗九太子還沒降下雪,火再大點就要出人命了。”
說著,她已經往前幾步,保證隨時可以救援。
花大師聽了孫公子大言不慚的話,露出嘲諷一笑:“要真有龍神,你們這遇邱城何至於連年乾旱……”
話未說完,一陣涼風就吹了起來。在火焰旁倍感炙熱且大聲叫好的圍觀百姓都是一愣,像是他們先前都在睡夢中,此時被冷風吹醒了一般。
“快看天!”有人驚呼。
眾人一起抬頭,神色驚恐又激動,那晴朗的天上忽然聚集了幾朵烏雲,只在遇邱城上方飄著,別的地方依舊朗日灼灼。
花大師一驚,氣定神閑的姿態有點繃不住了,心裡忖道:“真有龍神?龍神會管凡間的這點小事?巧合吧……”
觀望間,臉上一涼,伸手去摸,可不是一朵晶瑩的雪花麽!
花大師徹底傻了。
“下雪了!下雪了!”眾人驚呼,紛紛跪下來,朝天拜了又拜,“請龍神見諒!”
孫公子哈哈大笑,跳起來說:“看吧,我沒騙你們!龍神一直都在保護我們呢!”
那雪雖小,落在了火堆上,卻是輕易就澆滅了熊熊大火。
陳落雁和阮青梅死裡逃生,相視間都是熱淚盈眶。
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卻見眼前憑空出現了兩個錦衣華服、氣質矜貴的人,奇怪的是其他人卻像是沒看見,依舊在對著雪花或激動或害怕地呼喊。
陳落雁立時想到,這兩位就是龍神了!
陳落雁道:“多謝龍神救命之恩!”
阮青梅也領悟過來,說:“多謝龍神救命之恩!”
李鯉挺不好意思的,說道:“要不是因為我,你們也不會遭受這些苦楚。”
陳落雁和阮青梅沒聽懂。
敖宗秀就一點兩人眉心,她們都立時看見了自己與對方身上有一根紅線牽著。
李鯉說:“這是月老的姻緣紅線,陳小姐以前來龍王廟求過姻緣,我們本想為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卻因為失誤將紅線纏在了胡老八娘子手上,所以你們本不該忍受這些的。”
陳落雁和阮青梅都是一怔,仿佛被漫天的雪花浸透了身子。
她們的一見鍾情,她們的相知相愛,她們為此拋棄所有而私奔、甚至付出性命,原來都是神仙的一次玩鬧嗎,都是虛幻嗎……
原來,她們不是真心相愛嗎?
李鯉看她們失魂落魄的模樣,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求助地看向敖宗秀。
敖宗秀略想了片刻,說:“這件事本來是錯,我就收回這根月老紅線,讓一切回歸原點。但連累你們許久,為表歉意,將來若是你們有事相求,可到龍王廟來,我們可以滿足你們一個願望。”
陳落雁和阮青梅久久沉默,沒有回應。
敖宗秀就當默認,收回了紅繩。
那一刹那,心裡好似有什麽東西被剪斷,什麽為之一松,再沒了之前那種生死相系的宿命。
一切過去事,都是夢幻。
陳府的人湧上柴堆,陳老爺給失神的陳落雁松綁,抱著她又哭又笑。
孫公子也給阮青梅解開繩子,胡老太居然上前,說讓她回家去,胡老八有些話要跟她說。
兩人被各自裹挾而去,目光隔空遇見時,卻又只剩下相對無言。
李鯉喪氣地看著,心中愈發懊惱,越來越懷疑自己化龍是不是個錯誤,為什麽總是在出錯。
自怨自艾了半晌,抬頭一看,啊呀地叫著:“那個妖怪呢?”
不知何時花大師不見了蹤影,張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左右張望,喊道:“花大師!花大師!”
縣令早就不滿那裝神弄鬼、凌駕在官府之上的花大師了,聞言涼涼地說了一句:“知道龍神在,嚇跑了吧,唉,不知道他說的割頭謝罪還算不算數。”
張生如喪考妣:“我這……我這怎麽向小王爺交代啊!”
敖宗秀滿不在乎地答李鯉:“跑了。”
李鯉大驚失色:“害人的妖怪怎麽能讓他跑了?”
敖宗秀往龍王廟去:“反正跑不掉,讓他跑一會兒吧。”
好在沒出事,龍王廟四人慢悠悠地往回走。
樂水聽了一遍李鯉當值龍王廟以來的經歷,真心感歎一句:“西海這是倒了多大的霉。”
李鯉哼了一聲,表示抑鬱了。
沒人在乎,反正李鯉總是生無可戀臉。
阮青梅被胡老太帶回了家,看見大著肚子的胡老八,嚇了一大跳。
胡老八看著她,也神情複雜。
這一年裡,兩個人都經過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足以改變他們的一生。
胡老八說:“你坐吧。”
阮青梅看著他的肚子;“這……”
胡老八輕輕一笑,竟帶著說不出來的幸福:“俺懷了,要生娃了。”
阮青梅呆滯了許久,接著又想,都有龍神了,男人生子又有什麽不可能?
胡老八自枕頭底下拿出賣身契,以及阮青梅曾經留下銀子剩下的一半,都遞給阮青梅:“這是你的,還給你,你自由了,不再是俺胡老八的妻子了。”
胡老太在門外看見了,想要說些什麽,但看著胡老八越老越高聳的肚子,終究還是沒說,嘴裡念叨著家裡揭不開鍋了,索性躲到灶台去,眼不見為淨。
阮青梅沒接,問道:“為什麽救我?我什麽放我走?我還以為……”
“以為俺會覺得你丟了俺胡家的臉面,會打死你?”
阮青梅沒說話,卻也表示承認了。
胡老八歎氣:“以前的確是俺對不起你,俺只求你一件事,俺希望你以後有機會能來看看這個娃,說你是他的娘……俺不想讓他知道,他是被爹生下來的小妖怪,不想讓他被別人說沒人要的野種……”
阮青梅竟有些微的哽咽,魁偉屠夫突然變得柔情,看上去實在滑稽,可就是讓阮青梅哭得不能自己。
不知道是在哭胡老八,還是在哭自己漂泊的命運。
李鯉想找人談心,鑽進了樂水的房間,樂水把他趕出去,說是胡老八產期在臨,他要和安霓再確認幾遍給胡老八接生的事宜。
李鯉隻好又鑽進了敖宗秀的房間。敖宗秀豎著耳朵早聽到了動靜,這會兒扭過頭去裝作看風景,心想,找不到樂水才來找他。
李鯉盤腿席地而坐,唉聲歎氣,等敖宗秀來問。
敖宗秀偏偏不問,李鯉又鬱悶了。
李鯉就說:“宗九太子,你變個鏡子給我吧。我還想看看,化了龍和鯉魚比到底哪裡更好。”
敖宗秀頭也不回地甩了個水鏡術在李鯉面前,憤憤不平地想,也只有李鯉敢把他的水鏡術當玩具了。
卻沒曾想,半天都沒聽見李鯉的動靜。
不誇自個睫毛長了?
敖宗秀有些納悶的回頭看,卻見李鯉呆坐在水鏡前,雙目無神。
是入鏡的征兆!
敖宗秀立即滾起到李鯉身邊,那水鏡上不再是李鯉清晰的倒影,而是一池深山裡的湖泊,長滿了荷葉荷花,一隻朱紅的鯉魚在遊蕩,隻遊來遊去,什麽都不做,仿佛永恆靜謐,卻叫李鯉深陷其中不得自拔,直至溺死。
“李鯉!李鯉!”敖宗秀收了水鏡,呼喚道。
李鯉卻是入鏡太深,呆呆地坐著,根本掙脫不出來也不想去掙脫,雙眼愈發呆滯無光,猶如油蠟將盡的燈火。
敖宗秀去聽李鯉的鼻息,聽到的卻是凡人被水困住的窒息感。
敖宗秀頓時慌了神,大喊道:“安霓!快來!李鯉要被淹死了!”
樂水與安霓聽了,還道是李鯉和敖宗秀在玩鬧呢,沒去理他。
眼看著李鯉眼中的光越來越暗,卻詭異地流露出一絲平靜來,敖宗秀急得臉色發紅,無暇去想後果,立即從丹田裡引出一股銀白的龍氣來,嘴渡嘴地送進李鯉肺腑中。
真龍的龍氣如春雨甘霖,在那片早已消失的山湖中引起陣陣的漣漪,無憂無慮遊蕩著的紅色鯉魚被喚醒了一些知覺,仰頭看著天,龍氣化作的雨水溫柔地傾灑在他身上,叫他感到了寧靜和舒適,那是無比真切的心安。
李鯉便瞬間從虛幻、上癮而又致命的安逸中驚醒,恍惚間只知道渴望更多的真實,循著來源去索求更多。
敖宗秀一下子瞪大了眼,嘴唇被李鯉緊貼著,對方甚至還得寸進尺地咬著、舔著,舌頭就像是靈活的鯉魚,在他濕潤的口腔極盡貪婪。
被佔便宜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宗九從河裡取水下雪這一橋段靈感來源於《聊齋志異》的一個小短篇《龍取水》,講的是有個人看到一條龍在河裡翻滾,攜帶著好多水上了天,然後就下起傾盆大雨來。我一看,誒,還挺符合水循環原理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