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 人就是這樣矛盾的生物。

　看似會因為一件事情而產生劇烈的心理波動，但是一旦你想開了之後， 心頭原有的情緒就會慢慢平復幾分；

　埋在雷蒙那大塊頭的厚實的擁抱之中， 賀少征也算是慢慢的想通了——

　反正， 人死是不能復生的， 無論海因裡希是做著什麼樣的打算，那個和他共同合作製藥的人也絕對不會是褚雪堯——

　褚雪堯已經死了，無論是在現實裡，還是在他的認知中， 都已經死了……那個人長得再像褚雪堯，也絕對不是他。

　——做通了這一層的心理建設後， 賀少征覺得自己已經好受了很多。

　從雷蒙的胸膛之中， 男人慢慢抬起了腦袋。

　賀少征淡淡的說了一句，“雷蒙， 你把我抱的有些太緊了，有一點不舒服。”

　雷蒙聽後， 默默的把手松了開來，看到自己懷中的指揮官已經褪去了剛剛讓他覺得有些脆弱的樣子， 臉上的表情恢復了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慵懶和漠然， 一下子，心裡有那麼幾分空落落的……

　賀少征從自己的口袋之中摸了摸，摸出了一根煙，流暢地點火後，點在了自己的嘴唇之中。

　“反正……那個什麼藥品發布會……我也沒什麼興趣看， 霍連城那家夥應該靠譜吧？讓他呆著聽吧，至於其他的，再說。”

　賀少征抬頭看了雷蒙一眼，就這樣斜斜的靠在了衛生間的洗漱池邊，說道，“先陪我在這裡呆一會兒。”

　雷蒙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的陪伴著賀少征，就像是一個完全沒有知覺的機器人一般。

　他聽到身邊的這個男人突然出聲說道，“他長得……的確很像我以前見到過的那個故人。”

　磁性的嗓音就這樣充盈在了整間廁所間之中。

　賀少征把煙放在自己的嘴唇之上，思緒慢慢的拉遠了些許，“也算不上有多喜歡吧……只是那個人長得挺好看的，性子也很乖，所以，就慢慢放在了心上。”

　“當時在旭日裡的時候，那幫兔崽子們只會給我惹事，讓我心煩，但他不一樣，他是為數不多的……讓我感覺到又好強又上進，又乖到骨子裡的那一種。”

　“但是……後來，他死了。”

　煙灰微微的抖落著，就像是無數的塵埃灑落一般。

　“死的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剩下，那一片埋著他的廢墟，當時就塌陷了。”

　雷蒙靜靜地看著賀少征。

　他不知怎麼的，竟然從男人的表情之中讀到了一絲復雜的神色。

　帶著一點冷漠，又帶著點痛，像是一個人的靈魂，硬生生的被撕扯成了兩半，理智和情感，就這樣交替的呈現著。

　雷蒙的心裡也覺得被輕輕抽了一下。

　他在這一刻，簡直想要出聲說道——

　——那……我呢？

　賀少征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在雷蒙第一次出任務的時候，當時，賀少征就已經成為了他的總指揮官。

　那個時候，聽著在對講機裡傳來的屬於男人那磁性的聲音的時候，雷蒙的心頭，就覺得特別的安心。

　就像是賀少征在每一次任務開始之前，都會淡淡的揚起一抹笑意說道——

　“好了，小崽子們，任務結束後見。”

　——任務結束後見……就仿佛是一個必將要回來的誓言一般。

　心裡會有莫名的觸動，酸酸脹脹的湧起。

　不過，雷蒙素來就不愛過多的言語，因此，賀少征也許從來都不記得自己……對於他而言，自己和其他出任務的普通手下可能沒有什麼區別。

　雷蒙覺得，自己可能也沒有有什麼太過奇怪的表現，除了會身體不受思維控制一般的收集一些關於賀少征平日裡在訓練時的照片……看著他穿著那一身筆挺的製服，在陽光下淡淡微笑的模樣，這個大個子就會覺得很滿足。

　當然，雷蒙和普通旭日的訓練員是不同的，他的實績實在是頗為的出挑，因此，職位也升得較快，很多上頭內部的事情和決策也都有些許了解。

　——就比如說，他知道……賀少征並不是因為那一次的意外殉職。

　——指揮官活了下來，但是，他卻也同時以這個為借口……就這樣離開了旭日之中。

　雷蒙也無法形容那個時候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心裡產生的情緒是怎麼樣的。

　——又有一點憤怒……與此同時，又是一種渺小的無力感。

　盡管和賀少征的接觸並沒有那麼多，但是他覺得，賀少征卻絕對不是那種，會因為恐懼而退縮的人。

　他的內裡藏著一種很強大的，讓人忍不住追隨的能量，掩藏在那看似漫不經心的外表之下……

　雷蒙一直都覺得，這是假的。

　直到這幾年來，再也沒有在旭日之中看到賀少征，雷蒙才慢慢算是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是，在雷蒙心頭裡想的是……他並不認為賀少征就此會消失在他的世界之中。

　——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因為他是指揮官……因為他是旭日的總指揮官。

　至於到了那一天……指揮官為什麼當初會離開旭日的原因，雷蒙心頭想的是，自己到時候，一定要親口問一問。

　…………

　雷蒙沒有說話，一直都沉默著，直到賀少征手頭的這一根煙抽的差不多的時候，雷蒙才出聲詢問道。

　“指揮官，當時你退出旭日，除了因為美因茨家族……還有因為這個原因嗎？”

　賀少征看了對方一眼，淡淡的說道，“硬要說的話……不只是因為他。”

　“還因為很多很多其他人——和我曾經一起扛過槍，上過戰場，去過各種各樣地方的人……那些兄弟們，也都死了……因為美因茨家族布下的陰謀……成為了一顆顆身不由己的棋子……”

　“——他們，都死了……這也算是成為了我脫離旭日的契機了吧。”

　賀少征輕輕的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說道。

　雷蒙聽到這句話後，沉默了許久。

　他明白了……有些東西是他永遠都觸及不到的領域。

　曾經，他聽說過一句非常殘酷的話，那個時候，雷蒙對於這種話非常的嗤之以鼻。

　他都覺得那些都是矯情的文人寫下的句子——“活人永遠都爭不過死人”。

　雷蒙想，這有什麼好爭的呢，死了的，也都是死了的。

　雷蒙的思維一貫非常的理智，對於他而言，那些死去了的部下和活著的人沒有什麼多大的區別，都會為了信仰和信念付出自己的一生，人終有一死，或長或短，只不過有一些人付出信仰付出的早了一點，有一些人晚了一點，都在一條道上，沒什麼可惜的。

　然而，看到賀少征這樣的神情的時候，雷蒙覺得，是不一樣的——

　起碼對於賀少征而言，他面前站著的這個活著的，在未來能夠更好的輔助他，能夠帶來他更多幫助的人，是比不過那些已經死去了……和他一起經歷過槍林彈雨的兄弟們的。

　雷蒙的嘴也不是那麼的花裡胡哨，他沒有辦法像賀少征曾經遇到的其他人，比如說馮子騰那樣會說出“讓我做你的狗”一樣的話語，他只能就這樣靜靜的站在賀少征的身邊，抿著嘴唇一動不動，用行動證明他的心。

　賀少征看著雷蒙的表情，突然笑了，挑一下眉頭，說道，“好了，不要突然這樣皺著眉頭……我會有一點不習慣的。”

　他就像是開玩笑一般說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暗戀我呢。”

　雷蒙靜靜地看了賀少征許久，眼裡的光看上去非常的深沉，最後，男人還是沒有說些什麼。

　而就在他們要出去的時候，衛生間的門突然打了開來——

　賀少征輕輕的挑了挑眉頭。

　他明明記得，在進入這間衛生間前，在門的標識之上掀了一下牌子，上面寫著維修中請勿進入的字樣，怎麼會有人趁著這個時候走了進來？

　賀少征抬起頭，瞳孔微微一縮，看到的便是那個長相非常秀美的年輕人。

　——那個和褚雪堯……極其相似的年輕人。

　他打開門後，臉上的表情也頓了頓，似乎也是沒有想到裡面會有人。

　“不好意思……我身體有一點不舒服，現在是發布會中場休息的時間，所以我進來了。”

　年輕人的語氣非常的微弱，似乎有些怕聲音響了，就會吵到裡面的人。

　——這聲音……似乎也太像了一點吧？

　饒是賀少征剛剛做了不少的心理建設，但是在聽到從那年輕人的嘴唇之中說出來的話語的時候，賀少征還是有一種幻聽了的錯覺。

　看著男人皺起的眉頭，那個年輕人似乎有些害怕的縮了一下，琥珀色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像是受到了些許驚嚇一般。

　——不對……的確不是他。

　賀少征皺著的眉頭，慢慢松了松。

　——如果是褚雪堯的話……絕對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那個年輕人盡管很乖，但是骨子裡還是有著幾分傲氣和倔強的，就算是面對氣勢比他強的人，也不會主動退縮。

　——這是從骨子裡不會改變的。

　似乎是感覺到面前的這個男人稍微收斂了幾分氣勢，那巨大的壓迫感減少了幾分之後，年輕人才稍微緩了緩神。

　他輕輕地眨了眨眼楮，試探性地對賀少征微微笑了笑，那茶色的瞳仁，在衛生間琉璃的燈光照耀之下，顯得極其的漂亮。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去一趟衛生間就好。”

　他就這樣走到了裡面的隔間。

　賀少征皺著眉頭，聽到正常的抽水聲響起之後，出來的時候，他細致的走到了洗漱台前，洗淨自己的雙手，就像每一個研究製藥的研究人員所特有的潔癖性那樣，仔仔細細，不放過手上的任何一個角落。

　“對了。”

　年輕人回過頭看了賀少征一眼，小心翼翼的問道，“剛剛我看你情況有點不太好……在發布會沒有開始的時候，就匆匆離場了。”

　說著，他抬起了眼眸，那茶色的瞳仁在陽光之下，顯得就像是極其珍稀的玻璃水晶一樣，漂亮的幾乎到了奪目的地步。

　“你沒有事吧……？”

　…………

　在那一刻，時光仿佛瘋狂的往後倒退著。

　“你沒有事吧……？指揮官？”

　槐樹之下，褚雪堯微微的睜著眼楮，看著賀少征的神情，帶有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關切神色。

　年輕的指揮官就這樣靠著那棵槐樹，臉上蓋著一本書，勉強的遮住了上方的陽光。

　“沒事兒……”

　褚雪堯一下子抿住了嘴，原本想說的話堵在自己的胸口。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指揮官為什麼會感到煩心，因為，空降的一個不眨眼的家夥，在被指揮官吊打了一頓之後，莫名其妙的就開始纏著他，美其名曰說是要挑戰他……其實就像是小情人糾纏一般的，總是黏黏糊糊的湊了上來。

　——也許指揮官是為他而感到煩心。

　褚雪堯在心頭如此想到。

　他不由自主的低下了頭看著躺在地上的男人，突然有一股沖動。

　他如此說道——

　“指揮官，要不，我做你男人唄？名義上的也行呀！”

　“這樣的話……就不會有莫名其妙的人接近你了，讓你心煩了吧。”

　賀少征︰“…………”

　回答他的，便是“啪——”的一聲，書本扔過來的聲音。

　…………

　“沒事兒。”

　賀少征微微閉了閉眼楮，看著對方那漂亮的像是工藝品一般的眼楮之後，神情有那麼幾分恍惚了一下。

　而在這個時候，他感覺到身後男人握著自己的手腕的手，微微用力了幾分——那是雷蒙在提醒自己，把自己從自己的思緒之中拉回來。

　——是的……已經過去了……

　賀少征在心頭如此想到。

　——對面的這個人，也不過是長的，和那個人像了點，也許和那個人是出生於同一個家族的……也許是雙胞胎兄弟……所以才會容貌如此相像。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們又沒有過相同的經歷……這個人也沒有再到冬天的時候就這樣屁顛顛的跑到自己的床上，給他暖腳……也沒有柔軟的彎起眼楮，輕輕地叫他賀哥。

　——就算長得相似，他也不是褚雪堯。

　而且，就算褚雪堯真的活著回來了，死而復生了，他都不一定會和對方再續前緣。

　賀少征已經覺得有些累了，與其陷在這種莫名的感情掙扎的漩渦之中，還不如像現在這樣沒心沒肺的活著……嗯，對的確如此。

　——更何況，只是一個長得有些相似的替代品。

　賀少征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的，“沒什麼，我一下子看岔了。”

　他直視著年輕人那帶著些許疑惑神情。

　他臉上有著恰到好處的，那種由於教養頗好而對陌生人所具備的關切神情。

　賀少征微微的笑了笑。

　“我覺得，你的眼珠很漂亮。”

　自然的伸出了手，賀少征輕輕握了一下對面年輕人還有些濕漉漉的手指只是淺淺地踫了一下，就抽走了，臉上的神情看上去分外的平靜。

　“我叫賀少征，是美因茨家族邀請的特殊來訪人員之一……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輕輕的笑了笑，似乎對賀少征在這一面之緣之下的表現，也挺有幾分好感的，被他這麼一誇，神情也帶了幾分羞澀。

　“謝謝……我覺得您長得也非常的英俊，我叫……”

　這個年輕人的聲音微微一頓，在這一瞬間，賀少征甚至覺得他的眼裡似乎閃現著某一種深意，但是仔細一看，卻還是清澈見底的像一汪清水一般。

　“我叫褚子源。”

　——褚……果然，他姓褚。

　看樣子，是和褚雪堯所在的那個新加坡的褚家，有著極其深根蒂固的關系了。

　——如此相像的面貌……他十有八九，和褚雪堯是一母同胞的關系。

　賀少征在心頭如此想到，面上，還是露出這一抹淡淡的微笑，說道，“這個名字真好聽……期待你接下來在藥劑發布會上繼續主持的東西。”

　說完這句話後，賀少征和雷蒙就這樣走了，男人倒沒有什麼留念的意味，但是，雷蒙在離開廁所的那一瞬間，又回頭看了一眼年輕人，臉上露出了一份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知道為什麼，他在這名年輕人的身上，感覺到了那一種很淡很淡的違和感，只是這種感覺來得太過牽強，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而起。

　“啪——”的一聲，門輕輕關上，一下子，又變得安靜了幾分。

　在衛生間內，那原本洗淨了手指的年輕人，臉上總是掛著溫軟笑容的神情，突然變得面無表情。

　他就這樣慢條斯理的拿出了一份方巾，如果賀少征沒有走的話，會覺得這一份方巾非常的熟悉，因為……這就是褚雪堯，當時纏著賀少征，讓自己幫褚雪堯慶祝20歲生日的時候，讓他一個大老爺們端著針線做出來的東西。

　小心翼翼的擦乾淨了手指之後，微微一頓，在自己的鼻尖上嗅了嗅，年輕人輕輕的眨了眨眼楮，眼裡劃過了一次幽暗的光芒。

　“真香啊……”

　也不知道是在嗅著什麼，他輕輕的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像是陶醉一般的，他閉上了眼楮。

　過了幾息之後，他睜開眼楮，凝視著那衛生間鏡面之中的屬於自己的倒影。

　褚子源說出了這麼幾個字——

　“好久不見……賀哥，賀少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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