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手術之前感到有點兒心悸,一想到這是要動腦殼的手術我就渾身發麻。
我這輩子在身上動過最大的醫療手段大概就是在小診所輸液了,藥盒托著手心,嘴裡含著糖丸,看滿臉橫肉的凶巴巴的阿姨給我一劑暴雨梨花針戳進血管裡,結果走針了,滿胳膊血。
這裡的護士都很溫柔,聲音輕得仿佛是怕吹走我的頭皮屑。
剃掉頭髮之後我清心寡欲得感覺自己要出家,徐菀卿在床邊打量我,商佚派她來坐鎮,我覺得她來也沒什麼用,她目光炯炯地盯著我,過會兒就緊張地安慰她自己︰“沒事的沒事的。”
我反而要安慰她︰“真的沒事!你別揪被子了你掐到我大腿了!”
出於對商佚的無限信任我躺在這裡,我並不是想躺在這裡,此情此景我特別想說幾句爛話,但對著一古人我說不出口,隻好探聽八卦︰“商佚昨天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她不勝嬌羞,我把嘴閉上,過了一會兒沒忍住嘴欠︰“你倆怎麼搞上的?”
徐菀卿把臉憋得通紅,外人不知道以為我在給她繪聲繪色地描述十一區愛情動作片。
但是她還是回了一句︰“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是復讀機嗎?
我大概是問不到什麼了,我本來就不是故事主角,人家兩個人你情我願你儂我儂君王不早朝的,早上商佚給我甩過來那拖鞋打得我醍醐灌頂,我只是個十五歲的大可憐,誰讓我還未成年。
醜男孩過了一會兒也來看我,和醫生聊了幾句之後對我說等手術過後讓招娣也來看望我。
我說可別,她一來就做實我腦子有病的汙名,還是讓招娣在平都飛黃騰達好了,晚一點我回去跪安即可。
徐菀卿對李招娣格外感興趣,仔細回想就是徐菀卿給我把人招來的。
徐菀卿問起李招娣的日常,我一一回答之後存心挑她脾氣好來捏︰“你喜歡她就抱來領養嘛,你們同心同德……”
“可以麼?”徐菀卿一臉認真,好像下一秒她就要請示商佚把這件事提上日程。
“當然不可以了!她有親媽的!”
於是徐菀卿似乎領會我的意思,輕輕摸著我的額頭說︰“是我存心逗你,既然認了你,怎麼會再找別人,你倒急紅了眼,不夠穩重。”
……
她以為我是在嫉妒嗎?而且說回來我是被商佚領養不是被你啊!
我仔細一想她和商佚背地裡搞在一起我也沒什麼話可說了,行吧沒問題,曾經身體裡多出兩個人,這倆人都是媽。
說句不害臊的,我還沒琢磨清楚她倆的屬性。這件事我也不好問醜男孩,他雖然明面上對徐菀卿畢恭畢敬,實際上對徐菀卿搶走他姐這件事耿耿於懷,老女孩像個傻大姐,就打起架的時候關二爺附體,其余時刻不是在嗑瓜子就是在發揮她單細胞生物的特質搞出奇怪的東西。
手術前我看徐菀卿脖子上的草莓印狂野得讓人想不起商佚的臉,手術後我修養生息的時候,商佚嚴肅地過來,告訴我她沒有再穿到我身上時,我看見她胳膊上的牙印也看得隱隱臉紅。
這時候也不知道重點是她沒再魂穿我,還是牙印,我沒分清重點,所以迎著商佚沉默的神情我不怕死地摸了一下那個牙印。
商佚好像觸電了一樣收回手,徐菀卿的臉刷一下就被塗紅了。
商佚說著對我坦率,但始終沒對我正面承認她和徐菀卿什麼關系。
直到那老頭的出現。
老頭許安程,大名鼎鼎的人物,要是和他出現在同一場合都值得發朋友圈慶祝三天。
我的大腦被調整過來之後,莫名其妙好像就和商佚的腦電波不兼容了,商佚真的再也沒穿越進來,我突然掌控全部生活還不太適應,在醫院觀察的時候,走廊裡的病人突然清空,連醫生都走沒了,我反應過來這突然的寂靜的時候正在玩魔方,醫生不讓我看電子產品,扔給我這個,我剛艱難對上一面,旁邊就穩穩坐了個老頭。
等我反應過來他是許安程的時候,剛縫好的天靈蓋險些飛出去。
“你叫張緒?”他和顏悅色,看起來還能再活五百年的好氣色透在紅潤的臉頰上,眉眼看起來就像隔壁有文化的老頭一樣。
走廊盡頭是一堆保鏢,我被這陣勢嚇了一跳,緊跟著老頭拿過我手裡的魔方看了一下,輕聲說︰“玩魔方有技巧的,有許多攻略。”
“哦。”我悶悶地回答,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怕一句爛話出來,盡頭的保鏢就像好萊塢大片裡的人一樣掏出一挺輕機槍對我突突突一通。
過了一會兒老頭把魔方對好了,遞給我,我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商佚來看你嗎?”
我這時候回想起來商佚是老頭的情婦。商佚背著他搞外遇簡直在作死。
這時我就像被商佚放在醫院看家護院的一隻狗,什麼品種就取決於我現在的表現了。
我希望我是一隻聰明的德牧,於是我說︰“我剛做完手術,一直在睡覺,您是來看我的嗎?”
“是啊。你認識我嗎?”他和顏悅色。
我希望自己繼續聰明下去,於是我說︰“您很有名。”
“你認識這個人嗎?”他掏出手機,翻到一張偷拍,是徐菀卿的照片。
這時我覺得我確實沒有做一條聰明好狗的天賦,我只是那種陪著賊人拆家的大傻狗。
所幸徐菀卿過來了,她和許安程正面交鋒,我為徐菀卿提起一百二十分擔心,她慢慢走過來,歪頭看看老頭,又看看我,輕輕搭我肩膀︰“恢復得如何了?”
許安程伸出手要和她握手︰“許安程。”
徐菀卿看我一眼,遞出手︰“徐菀卿。”
這歷史性的會面讓我想起了尼克松訪華的精彩一幕,我腦子都炸成了一團漿糊,我瑟縮著左右環顧,找了個借口︰“我頭有點疼,我去找醫生……”
匆匆忙忙逃離現場,我就急著給商佚報信︰“那個,那個大佬,許安程,來醫院,和徐菀卿在那兒握手……”
“我知道了。”
“怎麼辦啊!”
“我和許安程攤牌了,他不甘心,過來找事,我這就過去,不用怕。”
“你跟他說,徐菀卿是你女朋友啊?”
“是啊。”商佚的話音說不上是輕快還是沉重,那頭穿出迅疾的腳步聲還有醜男孩細碎的聲音,我收線,第一次從商佚嘴裡正面確認了這段關系。
商佚好剛一女的,直接攤牌了?
醜男孩和商佚來的時候匆匆上樓,老女孩不同於平時,手裡握著棒球棒就像握著一把長刀,像個準備慷慨赴死的日本武士一樣上來,眼神裡寫滿了肅殺和冷淡,完全不是平時的樣子。
醜男孩收起了他的平板,還是那身剪裁合體的西裝,皮鞋在地上留下足夠有氣勢的聲音。
商佚穿了一身黑仿佛是在送葬,手裡提著一把長柄黑傘,縴細優雅,在地上留下斑斑水漬,看起來就像提著一柄劍。
我感到了一股打群架的氣勢,忍不住瑟瑟發抖。
詢問過地址,商佚從自動分開的保鏢中穿進去,醜男孩和老女孩也留在外面,現在走廊只剩他們三個人對峙。
我在旁邊簡直不該出現,但是沒忍住八卦的心,擠在保鏢堆,保鏢看我是個傷員沒敢硬擠,硬是給我留出了三分地盤。
等我過去的時候話其實已經到了後半截。
許安程︰我可以給你任何,也可以收回。
商佚︰那你收回。
許安程︰你以前不是這樣,以前從來不見你有同性的傾向。
商佚︰現在說這些沒有用,你的財產我一毛都沒有吞,隨時可以交接給你的許敏。
許安程︰我還能給你一次機會,我們結婚,我有這麼多財產……你不要被迷惑了,偶爾好奇我是可以允許的,我們重新來過……
這時我突然沒忍住想給他唱一首歌。
感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
讓我掙開讓我明白放手你的愛……
土歸土,還挺好聽。
後面的我沒太聽清楚,保鏢們劍拔弩張了,老女孩提起棒球棍把眼一瞪,拽過我攔在身後。
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群人就跟著要打起來了,透過人縫兒我看見許安程把手壓在商佚脖子上,不由得心驚,但是商佚沒動,徐菀卿撲了一下但好像定在原地也沒攔。
老女孩把球棍扔下,這時我聽見裡面商佚的聲音︰“二十二歲那年,你給我撐的傘,諾,謝謝你。”
那柄黑色的傘被交還到老頭手裡,他跌在椅子上坐下,身子突然就弓下去,佝僂著仿佛他已經不能向天再借五百年了似的。
商佚拉著徐菀卿走出來,還撫了撫額角的頭髮,像勝利的女武神一樣踩著輕快的步子走出來,老女孩輕輕拽了拽我,我們跟在她倆身後。
咱也不敢問。
下午,商佚說要慶祝一下她恢復自由,請招娣過來參加她這個自由趴,我趁機向徐菀卿安利了這首經典名歌《愛情買賣》,並順帶打聽一下當時的情況。
徐菀卿聽罷歌,煞有介事地稱贊道︰“韻律輕快,詞句朗朗上口又直白明了,於小處見大道,實在是好歌。”
她完全忽視了我後面的問題!
晚上招娣過來的時候看見倆女人坐在一起,先往後一縮,才鼓起勇氣去找商佚。
她背著她的書包過來,我以為她來這裡都不忘好好學習,沒曾想她是掏出成績單對商佚證明她是個很有價值的值得資助的女生,日後一定會湧泉相報。
“看看人家。”商佚捧著成績單,落入俗套變得像我媽一樣愛說別人家的孩子,而且別人家孩子正好和我住一起。
她一臉贊賞地把李招娣的成績單看了一遍又一遍,指著坐在她旁邊被徐菀卿指揮過來切西瓜的我好好學習李招娣的精神。
“張緒也很好的。”李招娣說。
商佚笑了笑,揉揉她的頭︰“你也很好。”
此情此景她就像個掌握育兒技巧的老母親。但是說實話她肯定是因為省去了我最皮最惹人厭的那段時間而坐享其成感到慶幸,不用自己痛苦生孩子還有人給她養老。
當然我覺得她也用不上我給她養老,我可能活得沒她久。
那時李招娣就表現出了她有志氣又懂得感恩的自強的性格,大家都喜歡她,但是醜男孩還是站在我這邊,因為他覺得李招娣是徐菀卿那派的人,大概是宿敵,他這邊除了我附和他說爛話也沒人可聽。
其實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我做了個手術商佚就不必魂穿到我身上了,我快要老死的某一天,我外孫女說研究成果表明靈魂是某種腦電波的存在。那個時候我躺在家裡吃西瓜,突然回想起我十五歲的某天,有兩個靈魂突然跨越時間和空間進入我的生活讓我變得無比幸運。
在那時,那兩個靈魂的本體正在門外,她們看起來和我十五歲遇見的樣子也沒什麼兩樣,有了一點皺紋但還是過分年輕。商佚推門而入,坐在我床邊握住我的手︰“你還記得你十五歲的時候麼?”
“是人嗎?還要我回憶你倆在我身體裡勾勾搭搭談情說愛嗎!”我老了還是愛說爛話。
“什麼啊,我好心來看你啊!”
“我事先申明啊,就算你要我回憶,這也完全不是我的故事啊!”
我摸著我長滿老年斑的右手,那隻手被商佚松開,她翹起腳,像年輕時一樣眼神鋒利表情嫵媚︰“這也是你的故事嘛。”
“也只是故事嘛。”我垂下手,她背後的徐菀卿目光炯炯,微微笑︰“人們都以為我們死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七十年前……醫院裡,你是怎麼和許安程說的?”我對一件八卦念念不忘了七十年。
商佚瞪大了眼楮看我,拍我腦袋︰“喂你也太八卦了吧?”
“想知道嘛……我都要死啦!好歹也是因為我,你倆才能邂逅好吧?給月老一點面子!”
“哪個月老這麼八卦的,這麼大歲數了還這麼多屁話!”商佚對我格外不客氣,又拍又搖的,得虧我快死的時候踫瓷事件不多,不然我這麼一老太太當場歪脖子嗝屁,她說都說不清楚,本來該消失的兩個人重現人間,算算年紀真是可怕得突破現代科技。
“外婆——”
我外孫女在外面的聲音好像越來越近了,商佚貼在我耳朵邊上輕聲說︰“當時啊,我……”
那個小雨淅淅瀝瀝的上午,商佚提著黑傘進門,許安程站在徐菀卿對面。
“我已經老了,你為什麼這麼急,等我死了,你愛上男人女人,和誰亂搞都沒關系,這麼急和我撕裂關系,我沒教過你這麼冒失……”
“你知道我陪著你是為了錢,幹嘛不放手呢?”商佚把徐菀卿拉到自己身後。
“放長線,釣大魚。你現在太……令我意外。”
“因為我也曾愛過你。”商佚給出一記重擊,“在很久很久以前。所以,說清楚了,是我尊重你,也是尊重過去的我自己。我當然可以等很久,兩個小時,或者三天,或者一周,或者十四年。非得你的妻子去世你才會選擇我,這不是選擇,是替補……只有你活著 ,我的選擇才有意義,諾。”
送傘就是“散”,沒人送這樣的禮物,商佚扶著傘柄遞出去︰“外面下雨了,這個或許有用。”
“我愛你……”老頭仿佛被“愛過”這兩個字擊潰,他的自信不允許他在選擇中落敗,他沒有接傘。
“你不愛我。”商佚定定地回答。
他仿佛被激怒,暴起抬手,兩手死死扼住了她細弱的脖頸。
徐菀卿驚嚇了一跳,撲過來的姿勢被商佚一個眼神定回去。
她感受到老頭雙手的灼熱,年老的人雙手太熱,散發出多余的能量,仿佛全身的氣力都在手心,幾乎燙傷脖子。她知道老頭沒用力,她還能呼吸,老頭的眼楮像捕獵的獅子,但最後一刻老去,眼神裡的光渙散,在那一剎,商佚心裡想起了二十二歲犯錯的自己,對著老頭絮絮叨叨說很多很多自己家裡不能應付的事情。
那時老頭撐起這把傘,送她上車。
“二十二歲那年,你給我撐的傘,諾,謝謝你。”商佚把傘遞出去,打完了最後一張感情牌。
老頭頹然坐下,一下子真正地老了。
我聽商佚說完,眼楮眨巴了一會兒,但我畢竟也不年輕了,眨眼有些疲倦了。
商佚最後總結︰“當時和他據理力爭,我可能就死得很慘了。但是他老了,感情是軟肋,我一戳就給他捅出苦膽來,所以他之後也沒做太絕,讓我有了喘息的機會。”
我為老不尊地窺探人家的感情生活,但商佚除了愛懟我之外沒怎麼擺過家長的架子,還是回答我了。
其實你估計想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幹了點兒什麼,但畢竟不是我的故事,講述完她倆魂穿我的相關事情,我大概也沒什麼故事可說。你或許還想知道李招娣的故事,但是她也沒魂穿我,我只能對你說,她過得很好。
就到此結束吧,我沒有徐菀卿的文筆,她解讀名著的欄目很受歡迎,我怎麼學都學不到三分精髓。
我可不會向天再借五百年,我已經很幸運地得到了被魂穿的機會,像命運突然砸在腦袋上的餡餅,改變了一生的道路。
我最後對著徐菀卿和商佚眨巴眨巴眼楮,喉嚨艱澀得想說點兒什麼感謝的話,但是我沒有長生不死藥,已經太老了,老得再也睜不開眼楮。
作者有話要說︰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