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日起,荀易果真如他所言,日日帶著酒去看裴染。
裴染不理他,他就自說自話,大到修真界奇聞軼事,下山降妖除魔的見聞,小到他家小師弟又不好好辟穀,偷偷下山挖胡蘿蔔,一刻也不停,將裴染煩得不堪其擾。
就這樣過去了半個多月,這日,荀易照舊拎著酒去找裴染說話。
石門打開,裴染坐在石台上,垂著頭,像是根本沒注意到荀易到來。他的身影變得比往常更加透明,像是即將消散。
“裴染?”荀易皺了皺眉,走上前去,卻發現自己已經碰不到他的身體, “你怎麼了?”
裴染抬起頭,臉色蒼白至極。
荀易一怔:“你……你這是……”
裴染晃了晃手上的鎖鏈,輕笑:“我必須以生人靈力為食,才可護住靈體。我都被你關了大半個月了,你覺得我還能撐多久?”
荀易眼眸微動:“你的靈體……”
裴染臉色越加蒼白,聲音變得空靈:“靈體消散了也好,省得你們再將我送去極炎之地。”
荀易沉默。
裴染輕聲道:“身為邪劍劍靈,我會本能吞噬生靈養劍,可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控制不住自己。荀易,其實我很感謝你推了我一把,如今這樣,算是我得償所願。”
“……我知道你為什麼幫我,你看見了對嗎?我那些不斷被人背叛,被人拋棄的過往。那些……與你如出一轍的經歷。”
“別再說了。”荀易打斷道。他快步走到石台邊,束縛在石台上的鏽劍感覺到有人接近,在鐵鍊中隱隱掙動一下。
裴染站起身:“你要做什麼?”
荀易道:“不就是要飲點血麼,我給你就是了,何必要死要活的。”
他說完,掌心在劍鋒上狠狠一劃,鮮血瞬間從傷口傾瀉而下,浸入劍身。
劍身飲了血,周身泛起紅光,頓時震顫得更加厲害。
荀易鬆了口氣,正要回頭,一股yi-n邪之氣忽然覆了上來。
他心下一跳,本能抬手朝對方擊去,卻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了手腕。
荀易抬頭,對上了那雙冷冽的眸子。
裴染的身形已不再透明,他略微一掙,便掙脫開束縛自己手腕的鐵鍊,朝荀易揚起個淺淺的微笑。
荀易:“你竟然騙我?”
“應該怪你太容易輕信於人。”裴染聲音放得極輕,“明知道我想吃了你,還放血幫我。這下可好,你這血一滴,崑崙仙君的禁制算是徹底廢了。”
扣住他雙手的力道極大,荀易不適地皺了皺眉,低聲道:“你就是殺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條,你以為你真能活著離開崑崙山?”
“總是要試一試的。”裴染聲音輕緩,不緊不慢,“無論如何,總比被你永遠困在這裡來得好。想做我的劍主,你配麼?”
荀易沉默下來。
須臾,他輕聲道:“你殺了我吧。”
裴染的神情一凝。
荀易:“來啊,我現在就在你手裡,把我的靈力□□,徹底掙脫封印逃出去。”
裴染瞇起眼睛:“你以為我不敢?”
“我沒這麼說。”荀易抬眼看入那雙深邃的眸子裡,臉上沒有絲毫畏懼之色,“裴染,我看過你的記憶,我知曉你的一切。”
荀易道:“你只是不信我,真能一直讓你留在身邊。你擔心我與你過去的劍主一樣,將你拋棄,對麼?”
裴染眼眸斂下。
“你是真的想殺了我嗎?還是說……”荀易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忽然變得透明,隨後快速消失在裴染面前。
幾乎同時,荀易從門外走進來,眸光沉沉:“你只是想逼急我師尊,讓他毀了你。”
裴染怔愣一下,忽然輕笑出聲:“騙不過你。”
荀易掃了他一眼,道:“廢話,我有這麼好騙?”
“你怎麼沒有。”裴染道,“若你當真不好騙,就該在我落到你們手上時,將我帶去極炎之地回去。”
荀易不理會,自顧自打開帶來的酒,仰頭飲了一口:“別說那沒用的。雖然我現在是醫修,但好歹也是由劍修轉來的。若連與自己靈識契合的配劍都收服不了,我還當什麼崑崙仙君的弟子?”
裴染斂下眼,沉默不語。
荀易沒再多說什麼,自顧自坐在一旁飲酒。他右手掌心的傷勢未曾包紮,仍在往外滲著血珠。
裴染搖頭嘆息,走到他面前,一把將那酒壺奪過去。
荀易眉頭一揚,卻見裴染撕下一片衣角,細緻地纏在他掌心:“飲酒傷身,日後還是少飲為好。”
荀易含笑看他:“怎麼,不裝模作樣要殺我了?”
裴染繼續幫荀易包紮傷勢,頭也不抬:“我千年不曾遇到能與我心靈相通之人,若是殺了,不知多久才能再遇見一位。”
“更何況……”裴染停頓一下,繼續道,“我開始覺得你真的很有意思。我忽然想留在你身邊,看你究竟何時會後悔今日的決定。”
荀易不以為意:“我為何會後悔? ”
裴染抬眼看他,嘴角緩緩勾起:“讓我們拭目以待,我的……主人。”
……
裴染睜開眼,發覺自己正身處一間熟悉的臥房當中。
身上還殘留著烈火灼燒的痛處,他難耐地動了動,卻發覺右手手腕被一道沉重的鐵鍊捆著。鐵鍊的另一端連接在床頭,其上有荀易的靈力加持,就算是他也無法掙脫開。
裴染抬起手,看了看扣在手腕上的鐵鍊,嘴角忍不住勾起一個弧度。
房門忽地被人推開,荀易走進來,身上酒氣重得裴染皺了皺眉:“主人怎麼又喝酒了。”
荀易沒理他,搖搖晃晃走到桌邊坐下。
裴染正想坐起來,卻忽覺一陣眩暈,無力地跌回床榻上,牽動鐵鍊叮鈴作響。
荀易依舊沒有抬頭,自顧自飲酒。
裴染輕嘆一聲:“主人想這樣關我多久?”
荀易閉了閉眼,冷聲道:“關到你清醒為止。”
“主人覺得我哪裡不清醒?”
荀易霍然起身,裴染這才看出他眼底佈滿血絲,看上去憔悴了不少:“你若清醒會自己去跳極炎之地?我若再晚到片刻,你就要劍毀魂消了!”
“主人…… ”
“別這麼叫我!”荀易怒極反笑,“你為了與我劃清界限,連死也不怕,你還假惺惺這樣叫我做什麼?”
裴染斂眸不答。
荀易氣得胸口血氣翻湧。
他與裴染主僕多年,原先他從未想過裴染這位在世間活了上千年的劍靈,竟會對他存有那般心思。因此,在剛知道這事時,他第一反應就是躲開他。
荀易藉故 在外躲了好幾個月,直到三天前察覺自家劍靈遇險,這才知道算到這混賬竟然自己跑去了極炎之地。
他急忙趕去,終於在那人劍毀魂消的前一刻將人救下。
直到現在,他想起當時的情形仍覺得心有餘悸。
荀易眼底隱約泛起血絲,他冷哼一聲,轉頭就朝外走。
“主人——!”裴染開口喚他,下意識想起身,卻不了渾身一軟,竟從床榻上滾落下來。
鐵鍊碰撞聲響成一片,裴染伏在地上,額間泛起一層細密的薄汗,久久沒有抬起頭。
“你怎麼樣?”荀易衝到他身邊,焦急道,“我毫不容易才把你的靈體穩住,讓你別亂動,你這人——”
他話音未落,裴染忽然抬手,一把將他抱了個滿懷。
荀易頓時僵住了。
裴染溫聲道:“主人在擔心我,對麼?”
荀易偏頭看向一邊,生硬道:“你是我的劍靈,我擔心你不對嗎?”
“對,沒什麼不對的。主人放心,我沒事,什麼事也不會有。”裴染的手一寸一寸撫上荀易的脊背,聲音平穩,“千古劍靈哪有這麼容易死,極炎之地毀不了我,你也毀不了我。”
荀易明白了什麼,咬牙道:“你騙我?”
裴染道:“荀易,我了解你。”
“……崑崙仙君的死,其實你從未放下過,對麼?你怕我就是下一個?”
荀易一怔,眸光稍暗:“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我再說得細緻些。”裴染道:“崑崙仙君曾與你言明,你並不是孤寡天命,你一直半信半疑,直到……崑崙仙君仙逝。你覺得那是因為你,對麼?”
“……所以你將修行府邸搬到了無涯谷,除了我之外,不與任何人接觸。而從那天開始,你再也沒有用過我,也是擔心我會受到你這孤寡天命的詛咒,對不對?”
荀易閉上眼,聲音軟下來:“你不明白……我再也上受不了身邊任何人出事了,裴染,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裴染停頓片刻,溫聲道,“你不是問過我,我的前一任主人是為何離開我麼?我現在告訴你。”
裴染道:“我被人逼迫殉劍,練成邪劍劍靈。我可以賦予劍主強大的力量,可我身上的yi-n邪之氣,同樣會影響劍主。 yi-n邪之氣入體,若意志不堅定者,極容易道心有損,遭至難以挽回的代價。上一任劍主,就是這樣走火入魔,最終……魂飛魄散。”
“當初我與你初見時,便感應到你是能夠成為我劍主的人,可同樣,我擔心你道心不穩,會走向與我過去那位主人同樣的命運。”
“曾經一度,我十分想將真相告訴你,可我沒有說。”裴染抬眼看他,低聲道,“我孤獨太久了,在我被封印的那千年裡,從沒有一個人這般陪我說話,與我飲酒。”
“哪怕那是個自私的決定,我也想試一試,是否這次會不一樣。”
裴染道: “荀易,我理解你。你從來心思澄澈,別讓這些莫須有的東西,成了心魔。”
屋內長久的沉默,須臾,荀易開口道:“你當真不怕被我克死?”
裴染輕笑:“我一把邪劍,怎麼會怕這個。更何況……邪劍配災星,絕配不是麼?”
荀易的眼中頓時蒙了紅。
又是許久的沉默,裴染稍放開他,認真道:“至於我……你知道我對你是什麼心思,你一時不接受也無妨,我們的時間還很長。但……我希望你能不再躲著我,哪怕我們就是與過去一樣相處也好。”
“與過去那樣相處?”荀易忽然輕笑出聲,“我與你相處百餘年了,你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有用麼?”
裴染一怔,嘴角揚起一個笑意:“好,是我的錯。”
他抬眼看向荀易,鄭重問:“那主人願意,讓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麼?”
荀易不適應此人這般正經的模樣,伸手把他推開,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得了吧,活了幾千歲的人,肉麻個什麼。”
裴染盯著對方通紅的耳根,含笑不語。
荀易不自在地轉過頭,道:“話也說完了,你好生歇著吧,我先走了。”
裴染:“主人要去哪裡?”
荀易沒好氣道:“我去給你找滋補靈體的方法,你靈體都快散了你自己就一點不著急嗎?”
他轉頭朝外走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腳步一頓:“在你靈體恢復之前,那鎖鏈我不會給你解開,你也別想出這個屋子。”
“……本座的劍靈,弱成這副模樣,帶出去我都嫌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