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旅店二樓內, 狹窄逼仄的單間裡亂糟糟扔了一地的外賣盒和礦泉水空瓶,穿過的衣服和鞋襪靜靜落在地上,散發出隱隱的臭味。
縮在床上的人慢慢坐起來, 爬下床走到窗前, 拉開窗簾看了一眼已經黑下來的天色, 然後拿起座機叫了一份外賣。
二十分鍾後,房間門被敲響,門外的人說了一句:“炒面到了,來拿一下。”
他一邊抓起身上的體恤擦了擦臉, 一邊踢開地上的垃圾走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不陌生的人,但他卻低著頭, 將炒面遞給他之後二話不說就跑。
周小行一愣, 瞬間反應過來想要退回屋子裡關上門,卻已經來不及了。
有人一腳踹開他,將他硬生生踢到後面的牆上, 然後走了進來。
來人穿著一身黑,還戴著口罩和帽子,身後跟著兩個高大的青年。
周小行看見他們,顧不上身上的劇痛,就想轉身跑到窗邊。其中一個剃著寸頭的青年早有預料, 幾步走過去將他一把揪住,反手按在牆上, 另一個青年則是走到窗邊將窗戶鎖上,拉上窗簾。
戴著口罩的人這才走進來, 將門帶上。她掃了一眼屋內的環境, 忍住了掉頭出去的衝動。
她索性不摘口罩,徑直走到被按在牆上的人面前, 再一次抬起腿狠狠踹在他的要害。
周小行悶哼一聲,抬起頭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她,然後就被身前按住他的寸頭青年扇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氣,頓時打得他半邊臉腫了起來,周小行一頓,慢慢吐出一口血沫,垂下頭不再動彈。
寸頭青年冷笑一聲:“這一巴掌,是替錚哥打的。”
周小行的身體抖了抖,卻還是閉著嘴沒有作聲。
守在窗邊的紅衣青年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然後道:“我也不跟你廢話,今兒個錚哥要是出不來,我就把你送進去陪他。”
他語氣平淡,周小行卻渾身一僵,然後怯懦地開口:“馬哥,我沒辦法,五哥是什麽人你們都知道,我那時候要是不說實話今天死的就是我……”
寸頭青年頓時怒喝一聲:“你少他媽給老子裝模作樣!”
周小行被嚇得抖了抖,立馬閉嘴。
“當初就是他媽的被你這副屌樣給騙了,才把錚哥害得這麽慘,你還想玩兒這套?”
紅衣青年掐滅了煙,扔在地上踩了踩,然後走到床邊撿起一個啤酒瓶拿在手裡掂量了一下。
他一邊掂量著,一邊走過來,停在周小行面前。
周小行頓時臉色煞白,他哪裡沒領教過對方的手段,當機立斷開口求饒:“馬哥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放過我吧,我都是被五哥逼的我真的不想這樣……”
按著他的寸頭青年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罵道:“老子是把你看清了,你這孬種,盡他媽玩兒陰的,你今天說什麽都沒用!”
一直沒有出聲的人卻突然開口:“阿仁,我們今天不是來打架的。”
寸頭青年看了她一眼,不再說什麽。
周小行重新燃起希望,他抬起頭看向戴著口罩的人,下一秒卻聽到一句讓他如墜冰窖的話。
“我給你兩個選擇,自己主動出庭作證,和我把你送進去坐牢。”
她緩緩上前一步,看著他,語氣平淡地問:“你選哪一個?”
周小行臉上的血色褪盡,他看著葉晚的眼神從恐懼一點點轉為恨意,眼底深處還藏著深深的憎惡。
葉晚看清了他的表情,卻波瀾不驚地抬起手來,翻開手機蓋,將手機屏幕對準他。
周小行轉頭看了一眼,心底那點希冀瞬間被澆滅。
她說的是真的,她的確能夠隨時讓他坐牢。
但是他還有最後一張底牌,只要他抓著這張牌,就還沒到死路一條。
周小行想清楚後,抬起頭露出一個認命的表情,回答:“好,我答……”
門外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接著一道清脆的聲音傳進來:“行哥,是我。”
屋內的四個人齊刷刷地一愣,葉晚率先反應過來,讓他們按住周小行,自己悄悄地快步走到門後。
她正要拉開門,周小行就掙脫開,大喊一聲:“惠茹,快跑!”
葉晚暗罵一句,立刻打開門向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追過去。
屋內的周小行被按在地上,迎來又一陣拳打腳踢。他趴在地上,悄悄藏起了自己那雙通紅的眼睛。
旅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雪,葉晚追出來,依稀看見一個背影向著街口跑去,她顧不得這滿地的白霜,飛奔著追過去。
街上早已經冷清下來,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影和安靜的街燈。葉晚追在後面,寒風從她口罩下面鑽進脖子裡,凍得她渾身冰冷。
前面的人漸漸慢了下來,或許是跑不動了,葉晚立刻加快速度,在她跑到街口之前成功攔住了她。
“惠茹!是我!”
葉晚拉著她的胳膊,喊了一聲。
被拉住的人卻渾身一抖,埋下頭用長發遮住自己的臉,低聲道:“你認錯了,我不是。”
她說著就想掙脫開,葉晚不由分說地抓住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來,看清她的臉後,不解地問:“你到底怎麽了?是我啊,我是葉晚,你看看我。”
少女的面容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些朦朧不清,卻仍然遮掩不住憔悴。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抬起頭來,只是不斷地說:“你認錯了。”
雪下得越來越大,葉晚沒法再站在這裡追問下去,只能說:“太冷了,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對方一聽,神色便慌張起來,她一把甩開葉晚的手,想要往後退一步,卻踩到地上的一灘水,腳下頓時往後一滑。
葉晚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在她摔下去之前將人抱住在懷裡。
下一秒,葉晚感覺到了什麽,一下子愣在原地。
她慢慢低下頭,輕輕松開對方,將目光停留在少女臃腫的冬裝下,那隆起的小腹。
陳惠茹下意識遮住自己的肚子,叫道:“不要看我!”
葉晚抬起頭看著她的臉,一陣沉默後,冷靜地開口道:“我陪你去醫院,現在就去。”
“恭喜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護士的聲音將床上的人拉回現實,她抬起頭,禮貌地笑了笑:“這段時間謝謝您。”
“應該的。”護士檢查完,將東西都收回去,推著車走出病房。
等到病房的門被關上後,葉晚掏出手機,手指飛快地撥出一個座機號碼。
嘟聲響了很久,那邊才接起來。
葉晚開門見山地問:“你想好了嗎?多拖一天時間就多一分危險,現在已經快三個月的時間,再晚就來不及了。”
電話裡的人忍不住抽泣一聲,低聲問:“只能這樣嗎?”
葉晚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一點:“惠茹,你的人生還沒有開始,不能就這樣毀在這裡,聽我的,現在就做流產手術。”
她又安撫道:“我會陪你去私立醫院,我保證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你相信我,好嗎?”
過了很久之後,那邊的人終於點頭。
“好,我相信你。”
手術過後的第二周,白老三的情況穩定了許多。
白恬終於可以短暫地放松那根緊繃已久的神經,她回到學校,按部就班地參加了這學期最後一次月考。
中午劉然拽著她去了食堂,給她打了一份紅燒肉。
“你天天吃麵包怎麽行啊,你會營養不良的。”
他按住白恬,讓她乖乖坐下,然後又去給她買了一份青菜圓子湯。
“來,今天我請客,啥都別想先吃飯。”劉然遞給她一根杓子。
白恬沒有再拒絕,拿過杓子喝了一口湯,冰冷的身體總算被緩和了一點。
劉然看她開始吃了,才松口氣,但很快又面露難色。
白恬低下頭,隨口說:“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劉然到底跟她從小一起長大,也不賣關子了,開口問:“老大,你知道警方那邊傳出來的消息嗎?”
她握著杓子的左手一頓,問:“什麽消息?”
劉然一直沒有問過這件事,哪怕他心裡清楚白恬在同一天受傷絕對不是巧合。
“衛錚的案子可能會被判刑,據說現場沒有監控,也沒有目擊證人,唯一在場的……又沒有目睹最關鍵的。”
他沒有說那個名字,但也跟直說沒有區別了。
白恬卻抬起頭,重複了一遍:“沒有目擊證人?”
劉然點點頭:“對啊,現場沒有第四個人,警方已經查過了。這個消息是原本不能泄漏的,我打聽了好久才知道。”
她放下杓子,突然起身往食堂外走。
劉然懵了,半天之後才喊了一聲:“飯還沒吃呢,你去哪兒啊?”
白恬充耳不聞,她直接拿著長期有效的請假條出了學校,連公車都沒時間等,打了車去那家私立醫院。
到了病房門口,她卻只看見一個清潔阿姨正在打掃衛生。白恬又確認了一下門牌號,然後問:“打擾一下,請問這個病房的人是出院了嗎?”
“是啊,早上剛走。”阿姨頭也沒回。
白恬想了想,掏出手機來,把那個號碼從黑名單裡拖出來,打了過去。
電話卻已經關機。
她打了三次,都是關機。
白恬抿了抿嘴,面無表情地走出醫院,又攔了一輛車去葉家。
開門的人是一個沒見過的女人,她穿著家居服,看到白恬後笑著問:“小姑娘,你找阿遠?”
白恬茫然地搖搖頭,不太確定地問:“請問這裡是葉晚家嗎?”
女人恍然大悟,連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原來是晚晚的同學啊,她還沒出院呢。”
“我剛從醫院過來,說是她早上就已經出院了。”
對方一怔,想了一會兒,才回答:“那可能是還沒回來,你叫什麽名字?我給她帶個話吧。”
白恬沉吟片刻,然後道:“謝謝您,我也沒什麽要緊事,不用麻煩了。”
對方不明所以地看著她走遠,然後回了屋子裡。
白恬卻想起了一個地方。
她不得不又一次打車來到並不陌生的公寓,卻不成想,剛下車就在大門口遇上一個人。
那人看到白恬,有點納悶地開口道:“白恬,你今天怎麽有時間過來?”
她抬頭一看,連忙打了個招呼:“趙老師。”
趙一鳴擺擺手:“都說了私下裡喊大哥就行了,今天來上課嗎,可是笙笙說你最近很忙,幫你請假了啊。”
白恬有些尷尬地搖搖頭:“我是來找一個朋友的,她也住這裡。”
“這樣啊,那我送送你。”趙一鳴手裡提著一堆點心和飲料,大概是舞蹈室老師們的下午茶。
白恬立刻道:“沒事我找得到路,您提著這麽多東西挺累的,別送我了。”
趙一鳴不再強求,說了一聲:“有空回來上課啊。”
然後提著東西走了進去。
白恬松口氣,走進大門後朝著另一棟大樓走去。
她從電梯出來的時候,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然後又撥了一次電話,依然是關機。
白恬走到門前,伸出手來按響門鈴。
裡面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
她又按了兩次,還是沒有人開門。
白恬站在門口等了十分鍾,期間按了無數次門鈴,終於確認在這裡等是沒用的。
她捏了捏手機,轉過身走向電梯。
電梯到站的聲音剛好響起,有兩個人從電梯裡走出來,高一點的人攙扶著另一個人,向著白恬迎面而來。
直到走近了,她們才發現白恬。
白恬的目光從葉晚的臉上一掃而過,然後停留在那張蒼白的臉上。
她頓了頓,收回視線,開口道:“我有事要問你。”
葉晚看了一眼身邊的人,點頭回答:“等我一下。”
她扶著面無血色的少女緩緩走來,與白恬擦肩而過。
握著手機的人背對著她們站在原地,聽著身後的門一開一合,然後歸為寧靜。
她垂下頭,深吸一口氣,又一次抬起頭時,臉上已經沒了情緒。
幾分鍾後,身後的門再次被打開,輕緩的腳步聲慢慢靠近。
白恬轉過頭來,看著她問:“什麽叫沒有目擊證人?”
葉晚撇過頭看了一眼身後,回答道:“我們出去說。”
白恬強忍住那些念頭,率先走進電梯。
身後的人看著她的背影,幾秒後才跟上。
這座公寓裡有大大小小的健身設施,現在的時間已經是幼兒園放學後,吵吵鬧鬧的小朋友們霸佔了公寓的公共設施,家長們就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嬉笑打鬧。
角落裡有一個長椅,高個子少女走過去坐下,她身後的人站在原地一會兒,也走了過去。
白恬沒有心情跟她拐彎抹角,直接問:“我一直在等傳喚,等到現在衛錚已經被移交到檢察院了,我還在納悶。如果不是劉然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等開庭才讓我知道?”
葉晚沒有反駁,她看著不遠處陽光灑下來投射出的陰影,沉吟許久,才回答:“你不能出庭作證。”
“理由呢?”白恬直到現在也保持著冷靜,但她就快維持不住了。
“理由是,你不可以跟這件事有關系。”
白恬抬高聲音:“我又沒做任何虧心事,你為什麽說得像是我有問題一樣?”
坐在一旁的人按著眉心,慢慢道:“白恬,警方沒有在現場查到第四個人的痕跡,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白恬一愣。
葉晚直起身來,轉過頭看她:“意思就是,衛錚把你的痕跡都清除掉了,他的供詞裡也沒有你這個人。”
白恬的頭一陣一陣地痛,她忍不住問:“為什麽?”
“不只是你,他連關於我的那部分供詞也都是撒謊。如果這一切被警方察覺,你猜事情會變成什麽樣?”
葉晚看起來有些累,她支起手來撐住下巴,繼續道:“我知道他在撒謊,但還是配合他的供詞,一起做了偽證。”
白恬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知不知道這樣做的下場是什麽,如果被發現……”
“所以不能被發現。”葉晚冷靜地說。
她看著白恬,又一次道:“你不能出庭作證,這是衛錚的決定。”
白恬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在無法跟衛錚見面和通信的情況下,察覺到他的意圖並做出配合。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不可以出庭作證。
她只知道,沒有證人,才會對衛錚更加不利。
“葉晚,這是不對的。我告訴過你那天發生了什麽,我們都知道事實真相,只要坦白出來,證明不是衛錚的過錯,他就一定有希望的。”
葉晚搖搖頭:“衛錚已經把我和你排除在這件事的范圍裡了,白恬,尊重他的決定吧。”
白恬無法理解,就像她永遠不明白葉晚在做什麽一樣。
“給我一個理由,否則我今天就去警局。”
這不是一個威脅,但她向來說到做到。
葉晚突然站起身來,背對著白恬許久,似乎在壓製自己的情緒。
半晌後,她呼出一口氣,轉過身看著白恬。
“因為讓他脫罪的關鍵性證據,在我手裡。你作證與否,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
葉晚看著白恬,眼神裡是短發女孩還無法讀懂的情緒。
——黑暗與你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