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 葉晚下樓後不久,就給白恬發了條信息,說自己要出趟門。緊接著就帶著衛錚一起離開了店裡。白恬猶豫許久, 把那句問她去哪裡的話又給刪掉, 然後合上了手機。
她走進廚房, 用現成的東西做了兩個菜,又給電飯煲燜好飯,才拿著自己的書包離開。
等坐上回家的車時,白恬反而冷靜了下來。
她知道, 自己沒有看錯。
葉晚手機屏幕上的那行字,的的確確是“陳惠茹”三個大字。
這應該是個好消息, 失蹤已久的人主動打電話來聯系, 這樣擔心她的人都可以松口氣了。
葉晚既然出門,大概就是去找她了吧。
白恬知道自己也該松口氣的,因為這代表著陳惠茹是安全的, 說不定明天她就安然無恙地回家了。
但她就是,怎麽都做不到驅散那股悶在胸口的不適。
白恬不願意讓自己去擴散思維胡思亂想,這樣只會進入一個自我糾結的怪圈裡。
然而直到回了家,洗漱好躺在床上,白恬也依然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件事。
她想給葉晚打個電話, 她想問問她去了哪裡,是不是已經見到了陳惠茹。
她更想問的, 是為什麽陳惠茹連父母都不聯系,唯獨給葉晚打電話。
白恬蜷縮在狹窄的木板床上, 捏著手機一次又一次地翻開合上, 屏幕一亮一暗,映在她無神的雙眼上。
就在這時, 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白恬一怔,回過神來去看。
來電人的備注是“小混蛋”。
她抿了抿嘴,按下接聽鍵。
“你回家怎麽不告訴我一聲?”葉晚的聲音在電話裡總是不如現實裡那樣清澈,但此時還是被白恬捕捉到了一些情緒。
她聽起來很累。
白恬張了張嘴,遲疑了一秒,才回答:“我怕打擾你。”
葉晚坐在餐桌前,看著已經涼透了的菜,卻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細細咀嚼後吞下,葉晚放下筷子,對著手機道:“惠茹給我打了電話。”
白恬一頓,慢慢從床上坐起來。
葉晚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頭,連散落下來遮住視線的發絲都顧不上,靠在椅子上繼續道:“她讓我去找她,說自己遇到了事情沒辦法解決,求我幫忙。”
白恬安靜地聽著,連呼吸聲都不自覺地收斂。
“可是我們到了地方,卻沒見到她,接著她的電話又關機了。”
白恬抓著被子的手捏緊,皺著眉問:“她在電話裡有說過是什麽事嗎?”
葉晚搖搖頭,卻又反應過來白恬看不見,開口道:“她說必須見面才能談,給了我一家旅館的地址。但我們問了老板,他說沒有陳惠茹這個人的入住信息。”
事情似乎正在朝著愈發撲朔迷離的方向發展,白恬想了想,卻仍然沒忍住,問出了自己最大的疑問:“為什麽突然告訴我這件事?”
她問得有些沒頭沒尾,但葉晚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雖然其他的事情我還沒辦法告訴你,但唯獨關於惠茹,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在刻意隱瞞你。”
葉晚看著桌上的菜,突然扯出一個笑來。
“你是不是故意放了那麽多的醋,酸死了。”
白恬下意識道:“不可能,我一點醋都沒放。”
說完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又一次被調侃了。
她坐在床上,沉著臉道:“不好吃就倒了吧。”
但緊握著被子的手卻已經松開,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那些緊繃的情緒已經逐漸平複下去。
“我會吃完的。”葉晚最後說。
從第二天開始,葉晚徹底不再來學校了。
雖然大家都已經麻木了,但不管怎麽說這都是明目張膽搞特權,已經有人在私底下對此感到不滿。
一向偏袒葉晚的李老禿這次也皺起眉頭,讓葉成澤最好找葉晚談談心,確認一下這個孩子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
原本他們以為,葉晚從上次失蹤回來以後,不但跟繼母和弟弟和睦相處,在學校裡的狀態也慢慢好轉,說明她已經在往好的方向恢復。只要多給她點自由空間,假以時日,以前的那個葉晚就會回來。
卻不成想,這樣反而是縱容她變本加厲地“墮落”下去。
李老禿心裡一合計,可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無論如何這裡都是七中,是校風嚴謹的學校,再優秀的學生也不該如此藐視校規和身為學生的義務。
但他還是不想對葉晚太過嚴厲,隻讓葉成澤找個機會,心平氣和地跟葉晚聊聊天,就把她當成一個大人,去做一次平等的交流。
這可為難葉成澤了,這段時間以來他手頭上的事情越來越忙,許琳的身體狀況也時好時壞,隔三差五就得去趟醫院。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要分出心神去關心已經開始住校的葉黎,問他生活費夠不夠,叮囑他在外面遇到委屈要跟家裡人說。
可以說,葉成澤就算是把自己分成三個人都不夠用。
這也就導致了他跟葉晚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平時兩人的作息很容易錯開,就算在家裡見到了面,葉晚也不太想理他,反倒是願意跟許琳和葉黎搭幾句話。
天底下做父親這麽失敗的,可能找不到幾個,葉成澤自嘲地想。
但李老師的話他必須得聽的,還當著對方的面給葉晚發了條信息,問她什麽時候回趟家。
葉晚在外面過夜其實是常事,初中的時候還只是跟著邢芸在外面留宿,上了高中後就經常自己一個人住在外面。
葉成澤知道她的兩套房子都在哪裡,一套是他爸給的,一套是邢芸的嫁妝,只有葉晚以為他不知道。
如果他真的不知道,怎麽可能會讓她住在外面。
而且他不僅知道,他還清楚葉晚什麽時候住在哪套房子裡,住了幾天,所以就算她幾天不回家,葉成澤也從來沒表達過任何不滿。
許琳覺得他不太關心自己的女兒,總是欲言又止,葉成澤都當作沒看見。
他和葉晚的矛盾太深,已經沒有時間去化解了。
這條短信多半也會被葉晚無視,葉成澤做好了心理預期,卻不想她很快就給了回復。
“今晚回。”
李老禿大感欣慰,囑咐他一定要好好耐下性子跟她談談,就回去上課了。
葉成澤看著手機屏幕,卻覺出了一點不對勁。
葉晚雖然性格極端又冷漠,對待某些事情的想法也超出常人所理解的范疇,但她的品行上還是有個優點的,那就是“守信用”。
當天晚上,葉成澤早早回家,讓張媽做了她愛吃的菜,沒等多久就見到了穿著一身休閑服回家的葉晚。
他沒說什麽,先招呼她洗手吃飯。
家裡只有他們父女兩人,張媽做完晚飯就出去買東西了,葉黎還沒放周末,許琳為了能讓他們有個單獨的相處時間,早已經出門散步。
葉晚看了一圈空蕩蕩的客廳,放下東西走到廚房洗了洗手,然後回來坐下。
她平時胃口不大,吃的東西本就不多,葉成澤也不勉強她,只是讓她再喝碗湯,畢竟是許琳特意給她燉的。
葉晚沒有拒絕,乖乖喝了起來,倒是讓葉成澤有些捉摸不定。
他可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怎麽說都是他親生的,也是他帶在身邊看著長大的,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葉成澤決定暫時按捺住談話的想法,多觀察一會兒。
葉晚倒是很自在,慢條斯理地喝完湯之後,還吃了兩塊切好的水果。
她越不急,葉成澤越遲疑。
眼看時間不早了,總不能讓許琳一直在外面吹冷風,葉成澤還是先開了口:“爸爸今天是想跟你聊一聊,畢竟這段時間太忙,一直沒顧得上你,心裡也很是過意不去。”
葉晚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沒有接話。
葉成澤又遲疑了下,還是繼續道:“你最近心情如何?學習壓力大嗎?要不要咱們一家人出去散散心?”
原諒葉成澤是個大齡直男,他嚴重缺乏和女兒溝通的經驗,以至於一上來就踩了雷。
好在葉晚今天沒心情跟他計較,連眼皮子都沒抬過,隨口回了句:“還行。”
葉成澤出師不利,已經有點打退堂鼓,但有些事情還是得說。
“爸爸今天才知道,你最近都不來學校上課了。晚晚啊,爸爸知道你不去學校也能考好,但是人上學不是單純為了學東西,還有和同齡人接觸的一個健康成長過程,這是不可以缺失的,也是錯過後就不會再來的。”
葉成澤很少對她說這些推心置腹的話,葉晚有點不太習慣。
她放下叉著水果的小叉子,想了想,才道:“我知道,所以過去那些年我都在配合這個……”
葉晚頓了頓,才勉為其難地繼續說:“……健康成長過程。”
葉成澤一愣,沒有想到她會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圈子裡的那些人,沒有一個不羨慕葉成澤的,誰讓他有一個那麽出色的女兒。
可以說在邢芸去世之前,葉晚都表現得無可挑剔。
但葉成澤是葉晚的父親,他哪裡不知道真正的葉晚是什麽樣。
或許不該這麽說。
事實上,在上初中以前,葉晚的的確確是個聽話又懂事的好孩子,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百分之一百的表裡如一。
她比同齡人早熟一些,又加上太過聰明,所以一直沒辦法真正融入到同齡人裡,這讓邢芸很是愁了一段時間。
但葉晚發現後,反而安慰她:“媽媽,其實大家都是喜歡我的,我也沒有覺得孤單,這樣挺好的。”
過於懂事的葉晚,讓邢芸經常在半夜裡想起這件事時偷偷抹眼淚,她覺得是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她要給葉晚更好的成長環境。
於是她成了所有闊太太裡,唯一一個沒給孩子報補習班的媽媽。
什麽鋼琴課美術課,什麽外語課舞蹈課,統統不需要,邢芸覺得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樣子,在這個天真無邪的年紀,玩就行了。
但葉晚還是因為在學校裡的出色,而引起了媒體的注意。
一次老師不小心填錯的報名表,讓葉晚陰差陽錯地參加了全國小學生奧數競賽,然後一舉成名。
這也讓教育界注意到了這個難得一見的“神童”。
葉成澤的事業一直不上不下,雖然他出身好,能力也優秀,但他在教育界的人脈並不理想。
因為葉家是經商發跡,和那些有底蘊的書香世家差很多,這讓葉成澤的事業一開始就走得不那麽順利。
葉晚的成名,給他帶來了無法計算的收益,包括七中校長這個位置。
那時候的葉成澤,非常需要把握住這個機會,他不能做一個沒有實權的空架子校長,他得積攢人脈站穩腳跟,然後才能大展鴻圖。
所以他一狠心,接受了各方遞來的橄欖枝,包括本地電視台的邀請。
就是這個決定,讓葉成澤差點悔恨終生,也造成了如今他和葉晚無法化解的矛盾。
葉成澤至今都記得,那一天電視台錄節目,他臨時抽不開身,邢芸也出差了,無奈之下只能讓對方派人來接送葉晚。
節目順順利利錄完,電視台的人也把葉晚平安地送了回來。
可是回到家的葉成澤卻發現,葉晚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了臥室裡,誰叫也不出來。
他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委婉地試探了幾次負責人的口風,但對方什麽都沒說,只是一個勁兒誇葉晚是他見過最懂事優秀的孩子。
葉晚把自己關在家裡三天,不吃飯也不上學,最後葉成澤不得不撞開門進去,才發現她早已經暈倒在了地板上。
邢芸回來時,見到的是在病床上輸液的葉晚。她大發雷霆,指責葉成澤太不負責任,居然讓她一個人去錄節目。
葉成澤百口莫辯,然後發現葉晚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她躺在病床上,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爭執。
從那一天起,葉晚就變了。
一個月後的升初中考試,她交了白卷。
但七中還是因為她平時的成績,以及電視節目帶來的效果,破例讓她進了比較靠前的C班。
葉成澤如願以償地坐穩了校長的位子,卻失去了那個聽話懂事的女兒。
他非常清楚,整個初中三年,葉晚的完美都是假的,是裝出來的,是為了配合她的校長父親,繼續給他爭取面子上的榮光。
那就好像是一種無聲的回報,葉成澤總是在午夜醒來時,忍不住去想:回報完了之後呢?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去管教其實沒有犯錯的葉晚。
就這樣,葉成澤又一次錯過了最好的,父女和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