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之規定, 判決如下:被告人衛錚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九年零三個月……”
隨著法槌一聲落下,糾葛五個月的案件終於落下帷幕。
法庭上親者痛仇者快, 一張張臉上寫滿了人世百態。戴著手銬的青年在兩名法警的中間停下腳步, 回過頭去, 望了一眼站在角落裡的短發女孩。
他那張波瀾無驚的臉動了動,卻什麽表情也沒給,緩緩收回視線。
旁聽席最後一排的寸頭青年突然蹲下身,捂著臉大哭起來, 昔日裡威風凜凜的模樣蕩然無存。
而短發女孩站在角落裡,看著合議庭裡的人一個個離開之後, 才無聲無息地走出法院。
四月初的風還帶著點寒冷, 枝頭的梅香已所剩無幾。
她將手藏在長袖之下,走下台階,然後側過身回望了一眼這莊嚴肅穆的地方。
卻隻感覺到無邊無際的冰冷。
好像無論世界怎麽變化, 校園都始終遵循著它自成一體的規則獨自運轉。
白恬停下左手裡的筆,看著筆記本上已經不太難看的字跡,然後合上了書,拿出另一科的教材。
李老禿留下三套卷子就離開了教室,他向來不怎麽盯著晚自習, 因為A班的人巴不得把一分鍾掰成三份來學習,壓根不需要他來監督。
但教室裡的氣氛總歸是松弛下來, 也有人在一邊做卷子一邊聊天。
“那個誰今天好像來學校了。”
不遠處的兩個男生小聲地說著,他們坐在最後一排, 也不會影響到其他人。
“來幹什麽?她不是已經確定保送了。”這句話藏不住酸溜溜的語氣。
對方回答:“不知道, 就聽說在校長辦公室裡跟校長吵了一架,然後就走了。”
“不是吧?他們有事兒不能在家吵嗎, 還得特意來趟學校。”
這一次對方卻先看了看周圍,然後壓低聲音說:“據說她好長時間沒回過家了,都在外面跟那些人混,還天天打架。”
“打誰?”
“張老五以前那些小弟,好像全都被她揍了個遍吧。”
寫完一道題的人忍不住砸舌:“以前真沒看出來啊,這麽狠。”
說完後又忍不住酸一句:“家裡有錢真好,天天打架還能被保送。”
“可不是,咱們就沒那麽好的命。”
白恬突然站起身,椅子摩擦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嚇了他們一跳,連忙看過來。
卻只見到她彎下腰收拾好書包,然後拎著東西從後面走向門口。
他們目送著她離開後,才收回視線,又感歎一句:“人比人氣死人。”
“你要是考得比她好,你也有特權。”
兩個人搖搖頭,繼續埋頭刷題。
離開教室的人卻沒有急著走,而是去了辦公室。
李老禿正在倒熱水泡茶,他年紀大了,總得靠茶水來提神。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帶完這一屆之後,他就準備退休了。
白恬敲了敲門,李老禿抬頭看是她,說:“快進來吧。”
她走進辦公室,將一疊紙幣放在對方的桌上,開口道:“李老師,這是上周的材料費,班長跟我說了。”
胖老頭摸了摸腦袋,收了錢,卻說:“沒事兒,我都給你墊著的,到時候從你獎學金裡扣。”
白恬笑了笑,回道:“那我先走了。”
天快黑了,到時候再走的話,路上不太安全。所以這段時間以來,她都是提前走。
李老禿張了張嘴,卻還是把那句勸她住校的話給收回去,隻說:“注意安全。”
看著瘦弱的身影離開之後,胖老頭才坐下,將那疊紙幣放進抽屜裡。
他歎了口氣,將茶杯擱到桌上。
一個兩個,都讓他放不下心。
漆黑的廢棄倉庫中,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黃毛青年趴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沒見過他!”
他一遍一遍哭喊著,企圖能讓對方心生憐憫,放過自己。
但他失敗了。
回應他的是又一陣拳打腳踢,身材纖細的黑衣人力氣不大,卻出手陰狠,專門往看不見的地方使巧勁。黃毛青年起初還有力氣哭,漸漸地就蜷縮在地上,渾身抽搐著沒聲音了。
身後的人看不下去,上前來拉住一身黑衣的人。
“算了,他看樣子是真不知道。”
戴著口罩的人停下來,揉了揉手腕,問:“名單上還有幾個?”
一旁的寸頭青年回答:“三個。”
他說完,臉上有些猶豫,跟穿著紅色夾克的青年對視一眼,才繼續說:“有兩個已經半個月沒消息了,估計是聽到風聲,跑路或者躲起來了。”
“另一個在哪兒?”她轉過頭來問。
馬原看了一眼地上的黃毛,讓兩人跟著自己走出倉庫,然後說:“到此為止吧,葉晚。”
阿仁沒有說話,但態度一致。
葉晚摘下口罩塞進兜裡,慢慢走在前面,腳下的土路因為下過雨變得泥濘不堪,把她的皮靴弄得很髒。
馬原跟在後面,繼續道:“就算你找到周小行,又能怎麽樣呢?陳惠茹已經死了,錚哥也坐牢了,事情已經沒法兒改變了。”
他的話裡藏著一些擔憂,他知道對方能聽出來。
“最重要的是,錚哥把你撇清乾系為的是什麽,你很清楚。收手吧,已經有人盯上你了。”
葉晚停下腳步,無聲地吸了口氣,然後問:“你甘心嗎?”
回答她的人卻是向來不善言辭的阿仁:“不甘心啊,我這口氣一輩子都咽不下去。”
見到她轉過身來,阿仁看著她的眼睛,卻說:“可是再繼續下去就沒辦法脫身了,我跟老馬無所謂,反正我們就是社會的毒瘤,賤命一條。”
馬原接著道:“但你不是,你跟我們本來就不是一類人,沒必要再為了這些破事兒把你的前途給搭進去。”
少女站在破舊的僻靜深巷,頭頂是烏雲密布,透不出半點光。
那壓抑的天與腳下坑坑窪窪的地,就像是她此刻的人生一樣。
“你們想讓我退出。”她開口的時候,比他們所想的還要冷靜。
周遭一片寂靜,只剩下少女的聲音。
“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從我決定查下去開始,我就在這條船上了。”
葉晚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倉庫,語氣平淡地說:“我查到了這麽多,還能脫身的可能性有多大?”
阿仁著急了,“所以現在還來得及,除了我們兩個,沒人知道你和錚哥的關系,他們不可能查到你身上的。”
她卻垂下眼,半晌後回答:“周小行知道。”
阿仁一愣。
馬原反應過來,問:“難道你是懷疑周小行已經……但這不可能啊,他只是個小嘍囉,這些事情連張老五都不知道,他怎麽會知道。”
葉晚搖了搖頭:“你們想一想,那天晚上張老五為什麽要帶刀來。”
馬原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是打算趁亂殺人滅口。”
這是他們早就明確的事實,也是原本用來讓衛錚脫罪的理由。
“可是張老五是什麽人,你們也很清楚。”葉晚回過頭,繼續往前走。
兩人跟上。
“他舅舅雖然可以給他擦屁股,但他向來謹慎,從沒讓人抓住過致命的把柄。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突然就決定殺人滅口,他哪裡來的膽子?”
這個片區的混混,也不過是些學生或者輟學沒多久的青年罷了,跟喪心病狂的社會敗類有本質的區別。
阿仁不喜歡猜來猜去,會讓他頭疼,所以乾脆閉嘴不說話。
馬原想了想,明白過來,問:“他身邊有人慫恿他?”
葉晚走在前面,平靜地回答:“只是一個猜測。張老五的視頻泄漏出來是一切的起因,這點足以給他招來大麻煩。而當初我們打草驚蛇也留下了痕跡,如果是我,也會選擇借刀殺人,一石二鳥。”
走在最後面的阿仁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你的意思是,張老五是被利用了?”他問。
少女的聲音很輕,飄來時還挾帶著夜風的濕冷。
“那天晚上,張老五的精神狀態一直讓我覺得很反常。他就像是被逼入絕路一樣,一舉一動都不計後果,好像只要鏟除我們,他就能安全了。”
馬原回憶了一下,點點頭:“我說怎麽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就是想不出來到底是哪裡奇怪。”
葉晚又道:“如果他冷靜下來,就該知道,召集那麽多人來尋仇,等於是給自己找了幾十個證人。一旦他殺了人,在場的所有人都會指證他,保全自己。”
阿仁也明白過來了,“所以這個計劃原本就是衝著我們和張老五一塊兒來的,知情的人要麽死了,要麽進去了,這樣一切都萬事大吉。”
馬原苦笑一聲:“結局雖然有點出入,但也算是如了對方的願。”
張老五死了,看起來唯一知情的衛錚坐了牢,威脅便全都被鏟除了。
葉晚突然停下來,搖了搖頭。
“不,這還不是結局。”
她看著面前的巷口,有街燈和煙火氣息從外面的街上透進來,把她的眸子映出一點光亮。
“能教唆張老五的,一定是他信任的人。”
“我有很大的把握,這個人就在名單上剩下的三個人之中。”
馬原卻不讚同地看著她:“那又怎麽樣?我們已經付出了這麽多的代價,不是什麽都沒做到嗎?葉晚,放棄吧。”
阿仁同意他的話,“錚哥到現在都不同意任何人去探視他,就是在保護我們。你不要再冒險了,明年就要高考,你現在把這些事情忘記,專心上學,等考了大學遠離這個地方。”
“那你們呢?你們也打算放棄嗎?”她突然問。
兩個青年沉默下來,少女卻已經讀懂了。
“既然你們都沒想過放棄,我也不會放棄的。”
她沉默片刻,望著前方的那雙黑色眼眸裡沉澱著一片深邃。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讓那些人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