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的荷爾蒙, 往往是在進入中學之後,開始蠢蠢欲動。
但葉晚不在這個行列中。
她第一次被異性示好甚至可以追溯到幼兒園,隨著長大, 這些事情就變得更為常見。
而升入初中之後, 對她產生好感的人已經不再局限於“異性”。
葉晚對此並沒有什麽不同的感覺, 她習以為常,連情書上的落款人都從來不去看。
這不是因為她不懂風花雪月,相反,她完全知道這些是什麽, 只是覺得無趣而已。
試想一下,向你求愛的人實際上在家裡吃個飯還得媽媽哄, 在操場上打球時摔了一跤就開始掉眼淚, 會因為“哆啦A夢到底有沒有手指頭”而跟人吵起來甚至大打出手,那麽情書上再生動的措辭都讓人頓感索然無味。
葉晚和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是不同的。
她早就意識到了這點。
這個不同不單單是指“智商”、“美貌”、“家世”或者其他的表面因素。
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
比如,當父母帶著她出席某些聚會時, 在場的同齡孩子都在高談闊論著關於“奧數”、“鋼琴”、“西班牙語”以及從小到大拿到過的獎牌,他們的父母一邊笑眯眯地看著,一邊討論哪家補習班的老師才是真正的王牌教師。
而葉晚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聲不吭地喝著鮮榨西瓜汁。
因為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忍不住糾正他們用錯的公式。
那可就太招人討厭了。
葉晚明白自己隱藏的那一面不會有任何人喜歡, 所以她從不展露在別人面前。
這也就意味著,她不會有朋友, 更甚者,比那更親密的關系, 也不會有。
但愛慕者就如同撲火的飛蛾一樣, 揮之不去,前仆後繼。
大概, 青少年那旺盛的活力都消耗在這些春心萌動上面了,否則他們的成績不至於到那種程度。
葉晚一邊想著,一邊將抽屜裡的一大盒巧克力拿出來,遞給她的同桌。
“沒吃早飯?吃點巧克力吧。”
不同於內心的淡漠,進行社交時的葉晚是個很有親和力的人。
別管是不是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反正她做得很成功。
同桌是個人緣不怎麽好的女孩,因為她的父母是老師,跟班主任是同學,所以她總是受到一些無意識的關照。
或許還有一個原因。
葉晚看著她有些發白的臉,下意識將另一張臉拿出來做比較。
這個叫陳惠茹的女孩,跟她的表妹文心蕾,有五分相像。
所以葉晚總是會不自覺地,對她多加照顧。然而實際上,對於葉晚來說那些都是舉手之勞。
但只有她自己這麽認為。
女孩接過巧克力時,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
葉晚喜歡這種眼神,會讓她的心情也不由自主變得好一點。
這跟出門見到萬裡無雲的晴朗天氣,性質是同等的。
也跟普通人在街上偶遇大明星時獲得的喜悅感,是不相上下的。
一種枯燥生活的調劑品。
校園是個成年人無法融入的“小社會”,單純與惡意毫不衝突地交織在這個世界裡,無論是誰,都得扮演一種角色,才可以生存下去。
多年後你一定不會記得,你初中時同班的那個成績中等,身高樣貌中等,不善言辭,沒有什麽特長的同學,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
因為這就是對方的專屬角色,他只有扮演好這個角色,才不會被排擠在外。
葉晚扮演的角色,是品學兼優的學習委員。
與此同時,她還給自己加了很多設定。例如脾氣好,待人溫和,很有禮貌等諸如此類她本人完全沒有的品質。
但很多人都折服於她展露出的形象,然後一頭撞上來,上交自己的真心與信任。
葉晚照收不誤,只是從不回應,更不會給予同等的東西。
因為在她眼裡,大多數人的所謂真心,不過是一時的迷戀罷了。
例如張婷,例如林巧,例如一些她已經不記得名字的人。
葉晚在不斷地與這些女孩的接觸中,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那就是,她們比男孩子更容易陷入“戀愛假象”中。
比起男生,女孩子對同性產生曖昧和好感的事情更為常見。
但大多數情況下,這只是天生的感性與界限模糊所導致的,一種短暫性認知紊亂。
葉晚有的東西太多了,無論是家世還是美貌,又或者在學校裡永遠佔據最高地位的——成績,都是同齡學生們望塵莫及的。
這就會讓那些被她的親和溫柔所蒙蔽的女生,從崇拜感衍生出更多的情感。
很難說,這種崇拜的本質,是不是真實的渴望與向往。
她們懵懵懂懂,將自己的荷爾蒙浪費在一個無動於衷的人身上,等醒過來之後,便主動拉開距離,漸行漸遠。
葉晚看著她們來,又看著她們離開,卻始終站在最好的位置觀賞這些景色,波瀾不驚。
但有一個人跟她們產生了不同。
那就是陳惠茹。
在第二次被自己的同桌邀請去她家幫忙補習時,葉晚就隱隱察覺到了。
這個跟文心蕾長得很像的女孩,對自己有著不一樣的感情。
當她因為下暴雨不得不留宿時,兩個人躺在同一張床上,一夜沒睡。
葉晚很想睡,可是有一個人散發出的緊張與局促太明目張膽了,她又怎麽能睡得著。
那時候,她就知道了。
陳惠茹喜歡她,跟其他女生不一樣,是對她有“渴望”的那種喜歡。
這個時候,要怎麽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成了葉晚頭疼很長一段時間的難題。
她大概算得上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對自己的過度自信,以及對他人的過度輕視,才造就了這樣的局面。
然而初中生的喜歡,究竟有多大的意義呢?
關於這個命題的書籍,其實也是有的,但大多都是站在成年人的角度,言辭再委婉也掩蓋不住那些“不以為然”。
可是,年紀不夠大就真的不明白“愛情”嗎?
倒也未必。
對一個人的“怦然心動”是騙不了人的,閱歷和年紀能局限的只是對待愛情的方式,而不是產生愛情的可能。
葉晚查閱資料之後,不免有些束手束腳。
她應當是要慎重對待的,因為這是她遇見的第一份“真心”。
即使心無波瀾,也要給出一個圓滿的收場。
可當她準備好之後,卻遲遲沒有等到對方的“出招”。
有人說,喜歡一個人是無法掩藏的。
在葉晚這種雙商極高的人面前,陳惠茹的那些欲蓋彌彰都非常笨拙好笑。
她以為自己的目光很隱晦,以為自己的言語很自然,甚至覺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沒有“越界”。
殊不知,要不是葉晚化解了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她陳惠茹暗戀葉晚這件事,早就全班皆知。
葉晚一邊看著她上演愛情獨角戲,一邊等待她主動出擊,卻沒想到,這一等就等到了初三。
在所有情緒和言行都成了稀疏平常時,葉晚就不再把這件事記在心上。
她以為或許到畢業那天,陳惠茹都不會把那三個字說出口,卻沒想到有一個人改變了這個現狀。
陳惠茹在初三轉到D班的同時,有一個人也從D班轉來了C班,正好坐在陳惠茹空出的位子上。
這也是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孩,但跟陳惠茹不同的是,她學習不差,人緣也不差,還有一定的領導能力。
她叫石媛媛,轉進來的第一天,就讓葉晚產生了“最好別跟她多接觸”的想法。
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對方迅速融入集體之後,這個想法變得更加明確。
葉晚隱約察覺到,這個女孩對自己有敵意。
她一邊在班上建立起自己的圈子,一邊表達出了對葉晚的喜歡和崇拜,儼然一副頭號粉絲的模樣。
葉晚很久沒有見到在演技上可以跟自己旗鼓相當的人了,一時之間竟然也生出幾分興致來。
她索性配合了對方幾次,緊接著便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一些東西。
當葉晚被陳惠茹攔在教室裡的時候,她看著女孩鼓起勇氣說出那些話的模樣,竟然有點反應不過來。
放學後的教室裡空無一人,葉晚放下黑板擦,想了很久,還是把自己早就準備好的答案說出了口。
如她所料,陳惠茹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她看著自己欲言又止了很長時間,最後低下頭跑了出去。
連眼淚都不敢讓自己看見。
沒多久,另一個值日生回到教室裡,葉晚看了她一眼,難得冷下臉對她說:“你這樣就很沒意思了。”
石媛媛卻笑了笑:“我不過是幫她早點看清現實而已。”
話不投機半句多。
葉晚收回視線,懶得再跟她廢話。
那之後,陳惠茹就再也沒聯系過葉晚。
她每周不定時發來的一些閑聊,送來的一些手工禮物,也跟著徹底終止。
葉晚很難說自己到底是松了口氣的感覺更多,還是愧疚感更多。
如果她在剛發現時就引導對方說出口,而不是作壁上觀這麽久的話,陳惠茹受到的打擊和傷害,會少很多。
其實她也並非沒有私心。
好看的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藏。
葉晚一直這麽認為。
而陷入戀情的女孩,則是寶藏閃閃發光的一個階段。
她因為戀愛而產生的活力,眼裡裝滿的幸福感,臉上不自覺綻放的笑。這些都是“風景”。
而葉晚,向來熱衷欣賞風景。
好看的風景淡出自己的世界之後,葉晚的日常生活並沒有任何變化。
這何嘗不是一種冷漠。
但她早已清楚自己的秉性,且沒有打算改變。
初三就這麽平淡地過去了,不出意外的話,大家還會在高中部相見,所以畢業的來臨甚至沒有帶來多少傷懷。
葉晚毫無意外成了畢業典禮的學生代表,她隨便打了個草稿,就把這件事放在了一邊。
因為她的時間需要用來處理別的事。
“你說誰?”
“跟著張老五混的一個職中生。”
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葉晚覺得阿仁在開玩笑。
可是今天不是愚人節。
花了點時間接受這個事實後,葉晚感到很納悶,陳惠茹的“為情所傷”難道傷的是眼睛不成?
她看上誰不行,非得看上一個小混混。
那還不是普通的小混混。
凡是在這個區念書的學生,有誰不知道張老五是什麽人,跟著他混的又能有幾個好東西?
葉晚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都痛了起來,“你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阿仁一口喝完冰啤酒,打了個酒嗝兒,然後說:“周小行那小子到處吹牛逼呢,說自己泡到七中的班花了,還打賭,不出一個月就能把她……”
他看著葉晚的眼神,自覺地吞下後半句話。
“這人平時在哪兒混?”葉晚低下頭問了一句。
衛錚正好從外面進來,聽見這句話就知道不妙。
“你別打架啊我警告你,上次差點被人看到臉你忘了?”
葉晚沒理他,又重複了一遍問題。
阿仁看看她,又看看衛錚,然後在對方無奈的眼神下交代了出來。
心裡卻有些幸災樂禍。
那小癟三,早看他不爽了。
陳惠茹開始哭的時候,葉晚紋絲不動地靠在牆上,連帽衛衣遮住了她的臉,但陳惠茹那麽熟悉她,怎麽會認不出來。
她越哭越大聲,葉晚沒想到女生哭起來可以這麽吵,頓時心煩意亂起來。
“……求求你們了,放過他好不好,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葉晚很想問一句:“你錯在哪兒了?”
這不是霸道總裁附身,而是真實的疑問。
感情這丫頭到現在都沒意識到問題所在,還以為是她自己連累了她的“男朋友”。
葉晚瞥了一眼地上被揍得無法動彈的人,不由得一陣反胃。
好在她還記得這是個法治社會。
阿仁帶來的人全部離開後,葉晚看著跪坐在地上的女孩,本想解釋一句,話到嘴邊又吞下。
解釋得不好,又給她帶去希望,那可真是本末倒置了。
葉晚想了想,開口道:“我問你。”
頭髮從她的帽子裡滑落,她隨意地蹲下身,平視著眼前這個許久沒見的女孩。
“你是不是要跟他在一起?”
她從心裡就壓根沒信過陳惠茹會喜歡這種人,所以“自暴自棄”的可能性非常高。
陳惠茹抖了抖,沉默片刻,突然抬起頭來,露出了葉晚從沒見過的表情。
“沒錯!我就是喜歡他!我要跟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你憑什麽這樣做?”
她是第一次這麽大聲對葉晚說話,老實說,葉晚有愣住一秒鍾。
印象裡的陳惠茹,總是很乖巧溫順,典型的溫室花朵,被保護得很好。
這副模樣讓葉晚訝異的同時,也生出一些遺憾,以及隱隱的不悅。
一個衝動糊塗到把自己陷入這種危險中,卻還不自知的人,葉晚不知道是該罵她蠢還是該歎息一聲。
陳惠茹也被自己的行為嚇了一跳,她低下頭,忍不住小聲說:“我求求你,放過我吧。”
這句話葉晚聽懂了。
於是半晌之後,她站起身來,將雙手插在兜裡。
帽子順勢滑落,她卻沒有在意。
如果這是你的選擇的話。
葉晚輕輕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回答:“但願你別後悔才好。”
他人的自主選擇,旁人無權干涉,也沒有指責的立場。
就好像那些選擇放棄生命的人一樣,葉晚從來不會輕視他們,或者站在他們家人的立場去說三道四。
因為,任何人都無法對另一個人感同身受。
你不是她,你怎麽知道她的痛苦到了什麽程度?
陳惠茹選擇用這個方式讓自己擺脫上一段戀情,難說是對是錯,但都已經跟葉晚無關了。
就當她是冷漠吧。
自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葉晚的生活中不再出現“陳惠茹”三個字。
從轉班,再到轉學,兩人徹底沒有交集。
她不會讓自己想起對方,因為她始終無法理解這個行為,且因此產生了負面的情緒。
非要打比方的話,可能就是“恨鐵不成鋼”吧。
因為這樣的情緒,葉晚甚至不再去了解對方的消息,阿仁和衛錚他們也識趣地不在她面前提起。
就在她徹底遺忘這個人時,對方卻用一個無人能預料到的方式,粗暴且唐突地又一次出現。
“明天我不來店裡了。”
葉晚走下樓來,手裡還拿著手機。
衛錚坐在電腦面前,正往主機裡放碟片。他頭都沒抬地應了一聲,還不忘挖苦一句:“有女人沒兄弟。”
葉晚盯著他的腦袋,很想給他來一下。
“你也沒閑著啊,女朋友三天兩頭換,就這樣還每天都看三部小電影。”
她上下掃了衛錚一眼,似笑非笑地問:“身體吃得消嗎?”
衛錚翻了個白眼:“這是藝術,你懂個屁。”
電腦讀了碟片,彈出一個播放窗口,然後自動播放了影像。
葉晚轉頭看向屏幕,譏諷道:“就這偷拍水平,還藝術?你少給自己……”
她話音戛然而止。
衛錚回過頭去看,手一抖,立刻關閉了窗口。
但兩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張熟悉的,昏睡不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