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煙瘴氣的地下室內, 搖搖晃晃的老舊吊燈周圍飛著蛾子,在牆上晃出了影子。
室內的幾桌機麻坐滿了人,角落裡的中年男人叼著煙, 神色不耐地打出一張牌, 然後打開抽屜看了一眼。
就剩兩張票子了。
他無意識地抖著腿, 將嘴裡的煙頭拿下來抖了抖煙灰,沒有留意到左右兩個人的短暫對視。
右邊的小光頭眉頭緊皺,狀似猶豫,中年男人催促道:“光頭你快點, 打完這把回家睡覺了。”
小光頭摸了把腦袋,將牌給打了出去。
他對面的矮胖男人頓時喜笑顏開, 將牌一推, 笑道:“胡!”
中年男人吸了口煙,裝作瀟灑地將抽屜裡兩張票子給扔到了桌上。
“走了走了,回家睡覺。”他立馬起身, 就要往外面走。
小光頭連忙拉住他,“誒你上一把沒給我呢!”
中年男人轉回身,推了他一把,從褲兜裡掏了掏,隻掏出來兩個空口袋。
“先欠著, 明兒給你。”
小光頭看著他不說話,中年男人吐掉煙頭, 在地上踩了踩,然後拍拍他肩膀。
“這片兒的人都認識我, 你還怕我賴帳不成, 放心。”他說完,轉身就走。腳底跟抹了油似的, 沒幾秒就出了門。
小光頭癟癟嘴,伸手拍了下自己的肩,像是在撣灰塵。
矮胖男人把錢都折起來揣進懷裡,然後繞過他從後門走了出去。小光頭在其他人的桌前晃悠了幾圈兒,也不動聲色地從後門離開了。
中年男人一路飛快地回了家,臨到家樓下還謹慎地往後看了一眼。
“真他媽晦氣。”他吐了口痰,揣著兜兒就上了樓。
在他上樓之後,對面樓的拐角口探出來一顆頭,一直看著他家的燈亮了起來,才縮回頭。
一個光頭站在不遠處把風,矮胖男人走回去,給了他一個眼神,兩人一前一後繞到了後面一棟樓,然後分道揚鑣。
小光頭進了一間出租屋,直接鑽進房間裡,然後戴上了耳機。
一陣電流聲竄過之後,清晰的男聲出現,正是輸了牌的中年男人。
“……這不是手頭緊嘛,先借我點兒。”
小光頭拿起微型望遠鏡,從窗口看過去,不偏不倚地正對著對面樓一家亮著燈的小戶型。
“……兄弟哪次沒還你?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要不然,你給我點兒活也行……”
戴著耳機的光頭目光一閃,退到了窗簾後面,仔細聽著。
幾分鍾後,他坐回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發出一條消息。
“老泥鰍出洞了。”
衛錚刪掉消息的數據,轉過身來看著閉目假寐的男人,開口道:“咬鉤了。”
劉大於睜開了眼,對他點點頭,然後起身走出了臥室。
客廳裡放著一塊兒立著的白板,他拿起紅筆,在白板上的關系網裡圈出了幾個人名。
劉老三從陽台上接完電話回來,也走到白板旁邊看著。
“老泥鰍只是條雜魚,他連發展下線的權限都沒有。”劉老三說著,看向沉默不語的人,問:“跟他接頭的人未必就是上線,你要怎麽縮小范圍?”
劉大於看了他一眼,然後在圈出的幾個人名上畫了幾條關系線。
“雜魚不像內部有明確的等級劃分,互相之間沒有管理製衡,太過分散。那如何保證他們會乖乖聽話?”
劉老三摸了摸下巴,目光在這幾個人名和連線上流連了幾次,若有所思地回道:“人際關系。”
劉大於點了點頭,用筆蓋在其中一個名字上來回打圈,然後點了點跟它相連的線,說:“這兩人是表親關系。”
他又指了指另一條線,“這兩人是同學。”
劉老三一拍手,指著這份關系網道:“這就是傳銷的思路啊,專拉親朋好友下水,發展下線。”
他說著,又有些納悶兒:“搞傳銷至少是弄了個產品來忽悠,這些人明知犯法還敢上這個套,真的目無法紀啊?”
劉大於搖搖頭,“雜魚接觸不到交易,只是炮灰而已。他們未必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能賺錢就做了。”
他說著,目光在名單上略一掃過,突然道:“這裡面,還有個老熟人。”
劉老三抬頭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選擇了不開口。
賀曉芸住在白恬家之後,倒也很聽話。
白恬叫她最好不要出門,她就真的哪兒也沒去,整日裡就在客廳裡看看電視,上上網,偶爾還幫著收拾一下屋子,垃圾分類什麽的。
這天白恬沒有晚自習的課,提前回家,卻不曾想正好撞見她在電視前跟著唱唱跳跳。
賀曉芸連忙調小了音量,看起來尷尬極了,白恬卻笑著誇了一句:“跳得很好啊,多練練說不定真能成。”
她提著買回來的菜進了門,隨口道:“這種東西就是得堅持,我小時候也學過跳舞,可惜荒廢了。”
賀曉芸一愣,忍不住問:“為什麽沒有堅持呢?”
白恬把東西放到料理台上,擰開水龍頭開始洗手。
“對啊,為什麽呢?”她抬起頭看了看自己的房子,最後說:“可能不是真的喜歡吧。”
賀曉芸直覺這個話題不太好,便點點頭,沒有再問了。
電視裡還放著舞曲,她一邊哼著,一邊走過來幫忙洗菜。
白恬不讓她碰廚房的刀和灶台,但是洗洗菜倒也沒什麽,就隨她了。
賀曉芸一邊摘豆角,一邊裝作隨意地問:“莊仁……還沒找到嗎?”
見她主動提起這件事,白恬卻也沒有趁熱打鐵,隻回道:“劉然打聽到現在,都還沒找到他人在哪兒。也不知道是自己躲起來了還是什麽。”
賀曉芸搖搖頭,“可能不是躲起來的。”
她的神色複雜,白恬忍住了繼續追問的衝動,將她摘好的豆角端走,準備開始炒菜。
賀曉芸見她拍了兩顆蒜,下意識道:“白老師,你也是左撇子啊?”
白恬放下菜刀,看了眼自己的手,沒有回答。
“莊仁也是左撇子。”賀曉芸意味不明地說完,抬起頭道:“我去一趟洗手間。”
白恬看著她的背影,想了一會兒,掏出手機來給劉然發了條消息。
對方很快回了消息:“你怎麽知道的?”
白恬如實回答,劉然過了一會兒才回復:“是件好事,這說明她願意開口的日子也不遠了。”
他緊接著又發了一條消息:“但有一件事讓我覺得不太妙,我發現還有人在找賀曉芸,她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什麽人?”
白恬捏著手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油鍋起了煙霧,她回過神來,端起了菜籃子。
上午十點半,和甄氏的策劃案會議終於宣告結束,這時候就連葉黎都悄悄松了口氣。
像這樣的龍頭企業,一旦合作就是穩賺不賠,但與此同時,也要擔負起前所未有的壓力。
這份策劃案他們自己在內部斃掉的廢案都能論斤賣了,但這次會議上還是被對方挑出了不少毛病。
好在都是一些細節上的東西,不必再更改大框架。
葉黎將會議資料交給秘書,讓她立刻帶回公司做準備,自己則提著一份禮物去了董事長辦公室。
雖然中秋節公司裡已經備好了禮物送過來,但那是公司的禮數,他自己欠的人情還是得自己來還。
卻沒想到,他這次直接吃了一個閉門羹。
一小時後,葉黎看了看手表,正準備起身,休息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個青年走了進來。
是葉黎見過的董事長助理。
他面帶歉意地對葉黎說:“抱歉葉先生,董事長的會議時間還沒結束……”
葉黎也不是剛出大學的愣頭青了,他站起來將東西遞給青年,笑著說:“沒事,既然董事長還沒忙完,我就先回公司了。您代我向他問好,多謝前段時間他和甄秘書的幫忙。”
和青年寒暄了幾句,葉黎便離開了甄氏大樓。
抱著禮物的人敲了敲董事長辦公室的門,聽到一聲“進來”之後,才推開門走進去。
“董事長,葉先生已經走了。他叫我給您問好,說多謝前段時間甄秘書的幫忙。”
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人停下筆,看了一眼他抱著的東西,隨口道:“東西放下吧。”
青年領悟了,將禮物放到茶幾上,就離開了辦公室。
幾分鍾後,抱著一堆文件的女孩推開門,走到辦公桌前一把放下,一聲不吭地盯著他看。
甄延宏將鋼筆擰上,笑著問:“不上班跑過來做什麽?事兒都做完啦?”
“我覺得您應該先跟我道歉。”甄橙的臉上寫著“我很生氣”四個大字,生怕她爹看不出來。
甄延宏摸了摸鼻子,裝作沒有看出來,問:“為什麽啊?我做什麽對不起甄秘書的事情了嗎?”
“明知故問。”甄橙小聲嘟囔了一句,轉頭就走。
“好了好了,別生氣了。”甄延宏站起來,給她倒了杯茶,把她哄到沙發邊上坐下。
他指了指茶幾上的禮物盒,說:“東西我都收下了,你還生氣啊?你知不知道爸爸每天要拒絕多少送過來的東西,那小張比你還累呢。”
甄橙還是覺得生氣,看著他道:“那您也不能讓他在外面乾等一小時啊,這不是故意給他下馬威嗎,多傷人啊。”
“你的語文水平有進步,爸爸很開心。但我得糾正一下。”他端起茶杯,頗為悠閑地抿了一下口,才繼續道:“爸爸不是給他下馬威,是在幫你。”
甄橙不明白,但家教讓她有耐心聽別人說完。
甄延宏放下茶杯,拍了拍她的手,輕聲道:“橙橙啊,你從小在國外上學,思想比較開放自由,這是好事。但是國內有國內的國情,更何況我們家也不是一般家庭……”
甄橙低下頭,看起來不太想聽這個。
甄延宏歎了口氣,“所以爸爸要知道他的為人如何,先看清楚了人品,才能讓你跟他接觸。”
“Alex是個很好的人,他很紳士,又非常優秀、獨立、而且成熟。爸爸你的朋友們要是有這樣的兒子,那我也不會在這件事上給你添堵了。”
甄延宏聽得笑了一聲,“你這嘴皮子越來越厲害了啊,我都說不過你。”
他看著茶幾上的禮物想了想,開口道:“這樣,給爸爸一個道歉的機會,下個月你祖父的生日,我會邀請他。”
甄橙睜大了眼睛,又想起還在辦公室裡,只能湊過來小聲問:“真的嗎!邀請Alex來家裡?”
甄延宏無奈地點了點頭。
甄橙立刻抱住他,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謝謝董事長!”
葉黎回到家的時候,又接近凌晨一點了。
他拖著一身疲憊進浴室裡洗了個澡,然後煮了杯咖啡,準備繼續在書房裡做剩下的工作。
私人用的筆記本電腦提示了一聲新郵件,他放下手裡的文件,點開看了一眼。
三分鍾後,葉黎拿起手機,點開了只有三個人的一個聊天群。
群消息很少,幾乎都是他發的,另外兩個人偶爾給一個回復。
葉黎花了很短的時間就將消息記錄翻了一遍,然後退回來,點開消息框敲下一行字。
“老同學的溫泉度假村要開業了,送了我體驗卷,一起去嗎?”
他發完消息看了一會兒,就將手機放下,繼續工作。
白恬這個時間早就睡了,會看到的人只有一個。
葉晚看著屏幕上的消息,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然後回復了一個字。
她放下手機,端起黑咖啡喝了一口,目光還在文件上瀏覽。
下一秒,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她抬起頭看過去,有點意外。
“這個點你怎麽還沒睡?”
白恬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輕,“我們需要談一談。”
葉晚放下筆,往後一靠,“關於溫泉度假村?”
她無所謂地道:“不管他怎麽想的,順著來就行了。”
白恬頓了頓,突然問:“這件事也在你的意料中嗎?”
葉晚有些無奈,“我是神嗎?你太高看我了。”
她站起身來,看著窗外,坦誠地回答:“我只是在他困惑的時候,給了點提示。”
白恬的語氣不那麽愉快,“葉晚,你喜歡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我管不著,但你知道這樣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對你對他都是傷害。”
葉晚靠在桌角,尖銳的木角戳著她最軟的腰間,一陣一陣作痛。
她歎了口氣,沒什麽情緒地問:“白老師,你是不是聖人當久了,上癮了?”
對面的人沉默下來。
“事事周全,面面俱到,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的人。這個人是你嗎?是你原來的樣子嗎?”
葉晚垂下頭,輕笑了一聲,似乎不在意這樣做會不會激怒她。
“面具戴久了是很難摘下來,但你到底是摘不下來呢,還是根本就不想摘?”
電話那頭徹底沒了聲音,葉晚現在卻不想放過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再見面的時候,我差一點沒有認出你來。因為你和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
她看向窗外的夜幕,那輪明月還是過去的月亮。
“我記憶裡的那個白恬,她勇敢又可愛,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做著最真實的自己。她有自己的夢想,也有未來的藍圖,她活得那麽恣意瀟灑,自由自在。”
葉晚的眼中沒了焦點,語氣卻格外柔軟:“我羨慕她。”
深夜的陽台上,白恬握著電話,緩緩蹲下身,將頭埋進了臂彎裡。
電話裡的人卻還在說:“我羨慕她的勇氣,我想活成她那樣真正擁有自由的人。我想跟她一樣,在每一個選擇題裡,都選擇她。”
“可是現在,她再也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我了。”葉晚的聲音像在很遠的地方,比天上的圓月更觸不可及。
電話掛斷時,有人握著冰冷的手機,久久沒能抬起頭來。
“溫泉度假村?”
賀曉芸轉過頭來,問:“是電視上看到的那種有錢人去的地方嗎?”
白恬給了她一個白眼,“少看點電視劇,這兩天把我給你留的作業都做了啊,回來後要檢查的。”
賀曉芸倒在沙發上,拉長了聲音:“能不能不做數學題啊?”
“不能。”白恬提起行李箱,給她判了死刑。
賀曉芸看著她的行李箱,做出一個誇張的表情,問:“白老師你別是去度蜜月了吧?”
白恬的回答是頭也不回地走出門,然後用力一關。
見她走了,賀曉芸才跳下沙發,走到自己房間裡去拿手機。
“好我知道在哪裡。”她掛斷電話,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白恬並不知道賀曉芸緊跟著就出了門,她站在小區門口,等了兩分鍾就見到了熟悉的車開過來。
葉黎走下車,幫她把行李箱放到了後備箱裡,然後拉開車門。
白恬已經系上了安全帶,看了眼後車座,隨意地問:“你姐呢?不是說要一起去嗎?”
葉黎笑了笑,一邊發動車一邊道:“臨出門前她又說有急事,晚點才來。”
白恬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麽,葉黎就道:“老梁和他老婆也來了,嫂子坐月子坐得快憋出病了,就一起來散散心。”
“那我是不是該準備點見面禮?”白恬有點措手不及。
“不用不用,該送的我都送過了。再說了大家都這麽熟了,也沒必要太客氣。”
雖然他是這麽說的,但白恬還是在路上的特產店買了點小禮物當作見面禮。
盡管來之前她已經做好了決定,可是該有的禮節還是要做的,這已經成了習慣。
度假村有點距離,葉黎開了三小時的車才到,但這一路花費的時間有三成歸咎於堵車。
“首都的交通真是個大問題。”葉黎將車停在停車場,拿著東西下了車。
白恬先看到了老梁,問葉黎:“那是梁大哥和大嫂嗎?”
葉黎抬頭看過去,點點頭,然後帶著她一路走過去。
老梁正在打電話,見到他們兩人頓時笑了起來,喊了一句:“阿遠,這邊這邊!”
他掛斷電話,帶著身邊穿了一身休閑服的女人走過來,兩邊打了個照面。
白恬是見過老梁的,嫂子則是第一次見,對方雖然剛生了孩子,但氣色很不錯,性格也很健談。
“老陳真是個路癡,比我們早出發一小時,現在還在找路。也不知道他車上的定位是幹嘛用的。”老梁數落了兩句,話音一落人就到了。
白恬有點茫然,葉黎便解釋道:“是另一個合夥人陳哥,你見過一次的。今天也帶了嫂子出來玩,你隨意點就行,大家都很熟。”
她點點頭,心裡卻不免歎了口氣。
看來這一次,葉黎真的只是邀請她們出來玩的。
她來之前大概就是做賊心虛,反應過度了。
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老陳剛停下車,又一輛車跟在後面進了停車場。
葉黎跟他們打了個招呼,看見車牌後笑道:“我姐來了,你們還沒見過吧。”
老梁去過葬禮,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老陳那次在外地沒來得及去,這會兒整個人都驚了,“你哪兒來的姐姐?”
白恬走了過來,沒注意到老陳身後的女人看向自己的目光。
那輛車穩穩停住,長發女人打開車門走下來,隨手按了下車鑰匙,然後看向他們。
她的視線穿過一堆人,準確無誤地投進白恬眼裡,卻輕輕一觸,就轉移開。
老陳看了看她身後,還在找人,“你姐在哪兒呢?我沒看見啊。”
直到葉晚走到了他們面前,開口打了個招呼,老陳的目光才頓住。
三秒後,他一把抱住葉黎,神情鄭重地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
葉黎笑罵一句:“滾。”